第42章
結果對麵的賢婿卻道:“我不貪口食之欲,溫家如今也正值困難,溫員外給老夫人帶回去吧。”
溫二爺一聽,愈發對他高看。兒郎有沒有擔當,一落難便能瞧出來,這哪裏是什麽敗家子弟,分明是他家姑娘撿到了寶。
先前兩家長輩都不在,如今他回來了,便得拿出長輩的樣,得讓今後兩個孩子相處和睦,先謙虛地問道:“縞仙在府上,可有不守規矩之處?”
“挺好。”謝劭答:“嶽丈教導有方,小娘子賢惠孝順。”
家都被敗光了,哪裏來得賢惠,難得他還給了自己這份體麵,沒把那罪魁禍首揭穿,可人家不好說,自己心裏得清楚。
正是飯點,多數人都進了酒館或是酒樓,路邊的茶肆裏沒什麽人,溫二爺對這位開始賢婿推心置腹:“縞仙娘親走得早,家裏隻剩我和他兄長,又常年不在她身邊,遇上什麽事都得靠她自己拿主意,日子一久,難免主見大。在溫家時,上頭尚且有她祖母替她權衡,到了貴府,沒個約束,她要興出個什麽主意,賢婿還得多考量。”
謝劭大抵猜到了他想說什麽,沒讓他再繞彎子,和聲道:“上回囤糧再捐之事,殊色事先問過我的意願,實屬也沒料到後來洛安打仗,求糧求到了鳳城,小娘子心底善良,心懷家國,並無過錯,事後能替溫謝兩家換來一份榮譽,三份官職,仔細論起來也不虧。銀錢有價,前途無量,嶽丈也不必過多傷懷。”
這還反過來勸起自己來了。
不過聽他說是征求過他的同意,溫二爺頓時輕鬆了不少。
這樣的賢婿,哪兒去找,萬不能有任何閃失,想起兩人這樁雞飛狗跳的親事,不由打起了圓場:“俗話說有緣之人千裏來相會,緣分到了,無論是什麽樣的形式,兩個人總會走到一起,先前我還一直想著將來的女婿到底是哪家公子,不成想竟是三公子。”不吝心中歡喜之情,誇讚道:“能找到三公子這樣的賢婿,是殊色那丫頭的造化。”
先前小娘子還在謀劃著要去尋喜歡之人,如今聽小娘子父親的語氣,這是認定自己了。
突然有些同情起小娘子來,這場戲,真不知道她該如何收場。
同情歸同情,卻不妨礙他繼續使絆子,聽溫二爺喚自己三公子,謝劭謙卑地道:“嶽丈喚我閑頠便是。”
連小字都告訴他了,是真把他當自家人了,溫二爺甚是滿意,當下拿起酒壺,與他碰酒:“閑頠這名字好,來,咱爺倆喝兩杯。”
幾杯下肚,翁婿兩人的關係往前跨了一大步,言語之間沒了客套,親近了許多,溫二爺歎了一聲,又道:“閑頠,實不相瞞,縞仙是被我寵壞了,脾氣倔,在家時我便也沒少被她所氣,但這人吧,勝在不記仇,不愉快的事也忘得快,雖說有時候自己說過的話都不記得,但換個方式向想,這樣的人不也好滿足嗎?還有一點,她精力好,整日樂嗬嗬的,一看到她那張臉,自己都忍不住來了精神氣,家中有個這樣的人,將來能不興旺?”
謝劭聽出來了,是想讓他多看看小娘子的好。
這點溫二爺倒也沒誇大其詞,小娘子確實如他所說,精力旺盛得很,當日下值回到府上,便見其抱著一隻比她還高的蓮花燈籠,匆匆往外走。
謝劭剛下長廊,險些被她懷裏的燈籠戳到,伸手撥開一片荷葉,問道:“娘子這是要去哪兒。”
小娘子瞬間從燈籠後伸出個頭來,兩隻眼睛如星光璀璨:“郎君回來了,我去一趟明家送燈籠,晚些時候再回來。”
謝劭抬頭看了一眼天邊的火燒雲,晚些時候,還能有多晚。
不由提想她,“小娘子是不是忘記自己已經嫁人了,成日這般不打招呼地往外跑,可有顧及過夫家的感受。”
溫殊色一愣,成親以後,不一直都是這樣嗎。
雖說約好了互不相幹,到底也要顧忌他的顏麵,客氣地請示道:“我向郎君稟報,出去一趟,給明家娘子送個燈籠,很快就回來。”
誰知對麵的郎君不罷休:“既要向我稟報,便該有個稟報的樣子,而不是你這樣隻圖走個形式,我看你壓根兒就不在意我同不同意,分明是想先斬後奏,要我沒及時趕回去,你當如何?”怕是早就跑出去了。
不明白他今兒怎麽如此反常,深吸一口氣,溫殊色耐著性子問他:“那郎君同意嗎。”
對麵的郎君卻轉過頭,仰頭看向天邊,一副欠揍的模樣:“天氣太晚了,外麵不安全,娘子還是吩咐底下的人送過來。”
這怎麽成。
她親手做出來的蓮花燈,送給阿園做新婚賀禮,自然得親自送過去,見他執意相攔,不滿呼道:“郎君之前都沒管過我。”
“以後得管管了,再不管不成體統。”不顧小娘子驚愕的目光,轉身把閔章叫過來:“替三奶奶跑一趟。”
閔章過去便要接,溫殊色反應過來,轉身躲開,咬牙道:“不必了,明日我再送。”
“明日恐怕也不行,小娘子以後就好好呆在府上吧。”說完從她讓開的一側穿了過去。
等人下了穿堂,溫殊色才反應過來,把手裏的燈籠交給祥雲,緊追上去:“郎君是何意?是要禁我的足嗎?”
“不至於。”郎君負手往前,頭也不回:“不過明家外男眾多,小娘子一人前去,不太方便,怕多嘴之人亂傳,於小娘子的名聲不好。”
溫殊色‘嘖’一聲:“分明就是郎君小氣,還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她去的是明婉柔的院子,一路都有仆婦領著,誰會傳。
她這般說,前麵的郎君也沒反駁,就是不鬆口。
到了西廂房,見到梨樹下的一堆竹篾紗布,回頭再看一眼氣得胸膛起伏的小娘子,問她:“你做的?”
溫殊色沒好氣:“不然呢。”
為了給阿園一個驚喜,她花了大半日才做出來,好不容易在黃昏前趕了出來,迫不及待地想要拿給她,卻沒想到出不了門。
郎君目光探究地她身上掃了一圈,頗有些意外:“看不出來你手還挺巧。”
本不想搭理他,可又見他一臉看不起人的模樣,不回應不快:“這有何難,郎君難道不會嗎。”
“不會。”轉頭瞅了瞅院子裏掛著的紗燈,“馬上就到端陽,院子裏的燈也該換了,為夫正愁府上開支吃緊,沒有銀錢買新的,娘子既然會做燈,又在家閑著,正好可以省一筆。”抬頭衝小娘子抿唇一笑:“有勞娘子了。”
溫殊色瞪大眼睛盯著他,不敢相信他說的話,讓她做燈籠,這麽大個院子,得要多少盞。
太欺負人了,她不得不撕破臉:“謝三,你不要太……”
“今日我在樂市遇上了令尊,問我小娘子在寒舍過得如何,我同令尊說,一切都好,雖說小娘子把我家產敗光,但勝在如今知道了如何勤儉持家。”
溫殊色:……
一句話,如同掐在她的七寸上,剛冒上頭的火焰當頭一瓢冷水澆下,瞬間熄了氣兒。
他遇上父親了?
他都說什麽了。
沒去看小娘子呆愣的目光,謝劭轉身上了踏道,推開了西廂房的門,當著小娘子的麵平靜地關上門扇。
溫殊色好半晌才回過神,沒地兒發泄,隻能回頭同祥雲道:“瞧見沒,他氣不氣人。前幾日我還覺得和他相處融洽,原來是我看走了眼,他這樣的態度,分明就是不打算和我好好過日子了。”
祥雲趕緊安慰:“娘子先冷靜,事出反常必有妖,咱們回屋好好想想對策……”
—
外麵終於安靜了,閔章才轉過頭。
隻見自己的主子立在門扇後,耳朵偏向一邊,都快豎起來了,摸著衣襟半天都沒解開一顆紐扣。
閔章心道,梁子宜解不宜結,這些日子相處下來,覺得這位三奶奶可不是那麽好惹的,出聲提醒道:“院子裏的紗燈,主子成親前才換過……”
卻沒領他的情:“我做事要你管?”
脫下身上的圓衫,搭在屏風上,這會子倒又氣定山河了,讓閔章備水,沐浴更衣。
晚食今日在王府用過,通知了方嬤嬤不必再送飯,沐浴完坐在蒲團上,翻出今日周夫人給他的一疊府上幕僚對王府未來的預判來看。
紙上談兵的較多,沒什麽看頭,翻完大半,正打算熄燈歇息,突然傳來了敲門聲,“郎君……”
謝劭:……
她不是該生氣嗎?
閔章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三奶奶適才氣得不輕,這就消氣了?怕不是有詐,看向自己的主子,不知道該不該開門。
門外小娘子的聲音再次傳了進來:“郎君睡了嗎?”
謝劭起身,親自去開門。
門扇一開,先瞧見一盞圓形紗燈,上麵的一隻白兔被燈火一照,紅色的眼睛光澤透亮,栩栩如生,不由一愣,小娘子的臉又從紗燈旁冒了出來,眉眼之間一團討好的笑意,笑得比天上的明月還好看,問道:“郎君喜歡嗎?”
好看的小娘子沒人不喜歡,目光頓了片刻,回過神來,忙別開頭,“小娘子的手果然巧,這麽快就做好了一盞燈籠,想必很快便能把院子裏的紗燈換完。”
溫殊色臉上的笑容險些就沒繃住,好在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其他的再說吧,我隻想先給郎君做一盞,等明兒郎君回來就可以用上了。”
聽她如此說,側目重新打探起了她手裏的兔子紗燈,突如其來的示好,免不得讓人心頭生出幾分得意。
好看是好看,可為何是兔子。
小娘子看出了他心頭疑惑,解釋道:“我生肖為兔,便給郎君畫了上去,往後郎君提著燈盞,便當是我陪伴在郎君左右,為郎君照亮前路。”說著把燈籠遞了過來,“郎君要瞧瞧嗎。”
比起剛才怒目瞪他的模樣,這會子的態度,著實討喜許多。
見他麵色有了動容,小娘子揭開燈罩,貼心地為他吹滅了裏麵的燭火,雙手把燈籠遞到他跟前,自誇道:“小時候我便跟著娘親學做燈籠,大抵天賦也能遺傳,祖母說我做的燈籠,比花市上賣的還好看……”
有那麽好嗎。
伸手接過來,還沒來得及細看,手指突然被什麽東西刺到,且刺得不輕,十指連心,疼得他咬牙,卻也沒有往地上扔,眼冒金星不得不懷疑她的目的,“溫二你這是存心報複,要謀殺親夫嗎。”
溫殊色一愣,完全沒反應過來,但見對麵的郎君露出痛苦之色,手裏的燈籠猶如燙手的救命湯藥,丟了不是,拿也不是。
定睛一瞧,不得了,手指頭出血了。
當真是冤枉,她是聽了祥雲的勸,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想著把他哄好了一切都好說。
眼見指頭不斷冒出血珠子,把那隻兔子都快染紅了,頓時嚇到了,趕緊一把接過燈籠,放在一邊,連連道歉,“郎君對不住,可能是我沒有處理幹淨竹刺,並非故意要刺你,我不是那麽小肚雞腸的人。”
她是不是故意,他沒心思計較了,先處理傷口吧。
閔章也嚇到了,趕緊取來藥箱。
許是疼糊塗了,謝劭一把奪住紗布,便要纏上去,身旁的小娘子及時攔住,“不能裹,裏麵怕還有刺,先清洗幹淨,我幫郎君把刺挑出來。”
怕郎君再亂動,一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手掌,轉頭吩咐閔章去備鹽水。
閔章動作很快,鹽水備好了,小娘子抓住郎君的手,親自替他清洗,“我盡量輕些,郎君忍一忍,之前我也被刺過,知道很疼,但刺取出來就好了。”
這麽晚了,且這麽點傷,斷然不能去請府醫,手掌被小娘子捏在手裏,人自然也靠了過去,兩人肩膀挨著肩膀,他一低頭便看到了她滿頭青絲,也不知道平時是用什麽東西清洗的,味道像極了院子裏的白玉蘭,身子不覺又往下湊去,結果指尖突然被鹽水一浸,傷著的那一塊跳著疼,什麽念想也沒了,閉眼咬緊牙關。
血跡衝洗幹淨,果然看到指尖裏麵還卡著半截竹刺,還挺深。
瞧著確實很疼,溫殊色陣陣心虛,“郎君,你再堅持一會兒,我替你挑刺。”
又讓閔章拿出銀針,在火上燒完,捏住他的手指頭,突然發現離燈太遠,看不清,索性起身跪坐在他身旁。兩人的胳膊又扭住了,再一挪一移,等她一番調整好,人已經趴在了他的腿上。
郎君的身子早已僵硬。
夜深人靜,這姿勢怎麽看怎麽曖昧,兩人成親以來,別說這般親密接觸,連手都沒牽住。
如今他不隻被小娘子握住了手,還投懷送抱,躺在了他腿上。
他又不是太監,並非能坐懷不亂,念頭越飄越遠,銀針刺進去,手指上的刺痛陡然傳來,完全沒有防備,“嘶”出一聲,手還沒來得及縮回來,一把被小娘子按住往前一拉,頗有些惱火,“郎君別動。”
被這一拽,鼻尖徹底埋進了她青絲之間,腦袋昏昏沉沉,當真沒再動。
銀針剜進肉裏,也沒聽他再出一聲,倒讓溫殊色輕鬆了不少,掐著他的指頭,仔細把裏麵的竹刺挑了出來。
竹刺沒多粗,細長一根,紮進肉裏,卻能疼得要命。
細細查看了一遍,確認裏頭沒有東西了,鬆了一口氣,放開他的手掌,回頭看向身後麵額生紅的郎君,“郎君捏捏看,裏麵還疼不疼。”
她回頭的瞬間,他便直起了身子,手指頭輕輕刮了一下傷口,“疼是不疼了,但小娘子要趴在我身上到何時?”
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姿態極為不妥,但越是心慌她越從容,淡然地從他膝蓋上爬起來,做出一副大義之態:“郎君千萬不要胡思亂想,傷者為大,不分男女,今日換個人,我也會這樣。”
這話就很不中聽了,理了理被她蹭亂的衫袍,追問:“是嗎,那小娘子還替誰治過傷。”
有過誰,溫殊色想了想。
還沒想出來,跟前的郎君已幫她想出了一人,“明家二公子?”
合著他就記得一個明家二公子了,但實話實說:“那倒沒有,被我燈籠紮到手的,郎君還是第一人。”
言下之意是他自己倒黴。
如此以來,也承認了確實給明家二公子送過燈籠。
人家沒紮到手,偏偏他紮到了手,倒不懷疑她是故意為之。既然不是故意,說明什麽呢,說明她給自己做燈籠時不用心,刺都沒刮幹淨,一看就知道在敷衍了事。
今夜多半是來他這兒討人情的,但他明顯沒了心情,直接掐斷了她的心思,“小娘子的心意我領了,可惜你也看到了,我被你的燈籠紮傷,不僅沒得到半點好處,還見了血,實在沒了好心情,無法答應你接下來的請求,小娘子還是請回吧,下回做燈籠,記得要認真仔細,旁人也就算了,別把自己紮傷。”
這小心眼兒,當真是一點都不饒人。
可能怎麽辦,是她辦壞了事,害得人家手指頭多了個窟窿,站著人都矮了一截,隻能道歉彌補:“郎君是我不對,為了補償郎君,明日等郎君下值回來,我親自給郎君燒飯。”
這話倒讓謝劭很意外。
一麵佩服她為了去個明家真能豁出去,一麵又好奇她能燒出什麽樣的飯菜,於是含糊其辭地道:“再看吧。”
—
傷口愈合得很快,到了第二日早上,幾乎都結痂了,怕去上值引起人矚目,謝劭把紗布取了下來。
誰知當日卻在王府遇到了明家二公子。
上回明家二公子替周夫人給宮中楊淑妃送了一封信,今日周夫人把人宴請到府上,以表感激。
午宴時,也把謝劭和幾位幕僚一並叫了過去。
之前謝劭和明家二公子打過交道,並不相熟,見麵寒暄了幾句,各自坐在位置上,卻免不得對其留意了起來。
談吐得體,不急不躁,倒是擔得起溫潤儒雅的稱號。
正讚歎小娘子眼光不錯,就是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等得住她,周夫人突然做起了媒,“瞧我這記性,二公子許的是哪家姑娘?”
明二公子麵色略微尷尬,禮貌地應道,“回稟夫人,晚輩還不曾許親。”
周夫人一愣,“如此青年才俊,竟然還沒許親,鳳城這些姑娘的眼睛也不知道瞟到哪兒去了。”待明家娘子嫁入王府,便也是一家人了,笑著道:“二公子若不介意,日後我幫你留意一番可行?”
謝劭不動聲色地瞟向明二公子,眼見他的耳根慢慢紅透,猶豫片刻,便朝著周夫人額首回道:“有勞周夫人了。”
完了。
收回目光,不覺替小娘子惋惜了起來,為她絕食了一日的郎君,恐怕等不到她了。
心頭莫名多了一份快意,恨不得立馬回去與小娘子分享,仿佛已經看到了她被打擊後的失落表情,悲傷可憐極了。
下值時也沒耽擱,徑直回到了謝府,跨進府門腳步都輕快了不少,這頭還沒走到遊園呢,便見小娘子竟然主動迎了出來,在長廊另一頭見到他,遠遠便招呼:“郎君,郎君……”
這般高興,都讓人不忍心打擊她了。
等人到了跟前,還沒等他開口,小娘子先一把抓住他胳膊,就勢一拽把他拉近,隨後踮起腳尖,一方巴掌擋在他耳朵邊上,悄聲道,“郎君,鳳城剛剛來了調令,大公子要去東都任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