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趕了十來日的路,歸心似箭,沒料到一進城門口,便看到了自己家的兩個孩子,真乃意外之喜,溫二爺匆匆下了馬車。

個頭本就高,人一黑顯得人更瘦了。

又黑又瘦,溫殊色確定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上前迎接,“兄長說父親近幾日便到鳳城,今早我想著來碰碰運氣,果然接到了人。”

溫淮訝然,這是人精吧,怪不得自己和父親這些年,不論走到哪兒都惦記著她。

溫二爺看得出很高興,把人打探了一圈,頗為滿意:“看來還是鳳城的水土養人,咱們家就數你最白淨。”

“那是父親和兄長都太黑了。”溫殊色一點都沒領情:“父親回去,祖母八成認不出來了。”

溫二爺嗬嗬笑了兩聲,不以為然,“兒郎黑點沒關係。”逐問她:“你祖母身子怎麽樣,可精神?”

溫殊色點頭道:“挺好的,就是整日掛記著父親。”

說起這事,溫二爺麵露愧疚,父母在不遠遊,自己常年不在老祖宗身邊盡孝,還讓其牽腸掛肚,實在算不上孝順,歎一聲道:“幸虧有你大伯一家看顧。”想了起來:“你大姐姐的婚宴如何,熱鬧嗎?”

旁邊溫淮一眼掃向溫殊色,永遠都忘不了自己回來當日所經曆的一切,如今熬過來了,倒有了閑心看她如何應付。

前頭已經有了經驗,應付起來得心應手,溫殊色麵色不改:“父親剛到,先回去再說吧。”

家長裏短,叨也叨不完,回家再說也不遲,溫二爺轉過身,這才看到溫淮,目露驚訝:“你怎麽弄了這麽一身穿著,倒是比你平日的青衫體麵。”

溫淮不嫌事大,拱火道:“父親認不出來嗎,這是官服。”

溫二爺一愣。

溫淮繼續道:“父親喜歡嗎?要是喜歡,縞仙那裏還有一身。”

就他快嘴!原本是想回溫家慢慢說,好了,父親已經滿臉疑惑地注視著她,溫殊色隻好先道:“父親走了快半年,家裏發生了不少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咱們先上馬車,我慢慢同您說。”

說罷,先往溫二爺的馬車走去。

溫二爺拉住她:“知道你喜歡吃蛤蜊,回來拉了一馬車,都裝滿了,沒位置可坐,還是上你的馬車。”

又是蛤蜊。

好熟悉的一幕,從父親身上仿佛看到了當初的自己,想起曾經額慘不忍睹,溫淮偏過頭不忍心看。

溫殊色卻遲遲不動,回頭掃了一眼停在道路邊的馬車,提議:“要不咱們走回去吧。”

溫二爺一笑,“離家還有一段路呢,走要走到何時。”迫不及待想知道:“溫淮怎麽穿上官服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想來是等不到回到家了,城門口人來人往,總不能在這兒說,行吧,早晚都得相見:“父親,我先同你引薦個人。”

沒等溫二爺回過神,溫殊色便轉身走向了停在一旁的馬車,立在直欞窗扇旁,輕輕敲了兩下:“郎君……”

今日天還沒亮,小娘子便來叫門,硬把他從被窩裏拉了出來,匆匆穿上衣服坐上馬車,去了府衙蹲點。

又一路追著溫三到了城門,餘家四娘子走了,卻把溫家二爺接回來了。

馬車就停在不遠處,外麵的說話聲謝劭早就聽到了,礙於自己的身份,突然相見太尷尬,想等小娘子回去解釋清楚了,下回再見麵也不遲,沒想到三兩句後,小娘子居然先來敲窗。

“咚咚”的聲音響在耳邊,脊背都僵了起來,很不想搭理,可小娘子不死心,繼續敲:“郎君醒了嗎,父親回來了,你下來見一麵吧。”

謝劭:……

話都說出來了,還能怎樣。

片刻後,馬車的簾子從裏被掀開,下來了一位瞌睡還沒睡醒的清雋郎君。

溫二爺聽見溫殊色那聲‘郎君’時,便已目瞪口呆,如今再見到從馬車內下來的郎君真容,兩眼愕然,完全不知所雲。

溫殊色卻又當著他的麵,拉了一把郎君的衣袖,把他拽到身邊兩人挨在了一起,笑著道:“父親,這是謝家三公子,您的女婿。”

謝劭微微額首,禮貌地行禮:“嶽丈。”

溫二爺立在那,一會兒瞧瞧這個,一會兒瞧瞧那個,半天都沒反應。

就算溫殊色不用替他報名,自己也認得出來,這不就是謝仆射那獨苗,謝家三公子謝劭嗎。

可為何會成為他的女婿?

溫淮作為過來人,尤其理解這種感受,知道他難以接受,這還隻是個開端,後麵還有呢,便道:“父親上車再說。”

溫殊色和溫二爺先後進了馬車,溫淮和謝劭沒上去,立在外麵等。

半柱香過去,裏麵的溫二爺同當初溫淮一樣,吼出一聲:“荒唐!”

謝劭負手瞟了一眼溫淮,溫淮脖子扭向一旁,望著天邊,自己那日好歹入城把鳳城逛了一圈,父親這回才進城門。

打擊不小,裏麵遲遲沒有動靜。

耽擱了一番,此時日頭已經升起,時辰也不早了,謝劭看向溫淮:“今日約了幾個幕僚,能否借參軍的馬匹一用,改日我再登門造訪。”

他這是要逃嗎。

不好意思,溫淮拒絕:“家門破產,馬匹這幾日沒喂草料,怕傷著了妹夫,妹夫還是坐馬車穩妥。”

一句妹夫壓死人,謝劭腳步動不了,隻得幹等著,又是半柱香過來,溫二爺終於掀起簾子,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也不知道溫殊色怎麽同他說的,再見到謝劭,態度竟然客客氣氣,問他:“謝仆射還沒回來?”

謝二爺盡管早已辭官,鳳城還是有不少人如此稱呼他,也不奇怪,謝劭點頭:“揚州阮家外祖母身子抱恙,家父和母親前去探望,怕是還要耽擱些日子。”

“早前便想去拜會了,等他回來,我再登門叨擾。”這話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算是默認了這門親事。

比自己想象中要輕鬆,謝劭拱手行禮:“恭候嶽丈。”

溫二爺又暗暗打探了一眼,人確實長得標誌,吞下心頭苦楚,無心多談:“先回吧。”轉身往回去,坐回了自己的那輛蛤蜊馬車。

溫淮翻身上馬走在前,馬蹄子一仰,矯健得很。

這廂正望著,娘子推開窗扇又在喚他:“郎君不是要當值嗎,快上來,待會兒我送你到路口,我先回一趟溫家,你自己走過去好嗎。”

溫二爺今日歸來,小娘子必然要跟去溫家。

從城門口回溫家,會路過王府,不過就幾步路,倒也不成問題。

鑽進馬車,小娘子一副無事人模樣,似乎剛才那一番熱情隻為了應付,人一走,自己沒了利用之處,立馬把他晾在了一邊。

心頭不是很痛快,好奇地問道:“令尊沒意見?”

溫殊色知道他問的是什麽,搖頭:“郎君長得這麽好看,又做了官,父親喜歡都來不及呢。”

這話也太違心,記性還沒差到忘了這樁親事是如何來的,抬目探究地看著小娘子,突然明白了什麽,問道:“你是不是說你心悅於我。”

果然是同道中人,一猜就準。

溫殊色沒什麽好遮掩的:“還能怎麽辦,為了讓大家放心,我隻能犧牲自己,編出這樣的理由。”

結果對麵的郎君一聲諷刺:“小娘子還真是與眾不同,心胸寬廣,喜歡竟來得如此隨便。”

溫殊色一愣,請教道:“那郎君會如何同令尊令堂交代。”

這有何難:“實話實說。”

實話實說,那不就是要分道揚鑣了。

不知道二爺二夫人何時回來,但應該也快了,好不容易安撫好府上的三個人,這麽快就穿幫,不太合算。

溫殊色好聲好氣地同他商議:“郎君要不再等一段日子?我瞧著這些時日,咱們相處得挺不錯,先湊合著過,將來等郎君或是等我有了喜歡的人,咱們再好聚好散,你覺得呢。”

何意,要合離嗎?

她喜歡的人,明家二公子?

也是,本就是錯誤的開始,總得有個了斷,她一個小娘子都不怕名聲,他怕什麽,“行,什麽時候方便了說一聲。”轉頭吩咐馬夫:“停車。”

沒等溫殊色反應過來,起身推開車門,掀簾跳了下去。

還沒到地兒呢,溫殊色頭探出窗外,想提醒他,卻見郎君一頭紮進了街市,頭也不回,背影走出了一別兩寬的氣勢,一時愕然,鬧不明白自己哪裏得罪了他。

馬車駛向溫府,溫二爺並非表麵上那般輕鬆,坐在馬車內,還沒緩過來。

不成想老祖宗英明了一輩子,居然辦了這麽一件糊塗事,要論起過錯,謝溫兩家都脫不了幹係。

錯都錯了,嫁過去已經一月有餘,還能完整地還回來不成,既然無法挽回,隻能接受。

唯一安慰的,大概是縞仙她自己喜歡。

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自小見到長得好看的,便要多瞧兩眼,那謝三的長相,不就合了她意。

再往好處想,謝仆射就算辭官好歹曾經也為一國之相,教出來的孩子,品行能差到哪兒去。

要論懶散敗家,自己女兒是什麽性格,他也有自知之明,沒有誰配不上誰,反倒慶幸謝家沒當場將人退回來。

看適才謝三的態度,兩人似乎相處得不錯。

雖說沒能親眼看著她出嫁,但為人父母,想看到的不過是兒女能過上安穩日子,隻要今後二人能和睦相處,他也沒什麽可挑剔的。

心頭的衝擊勉強平複,突然才想了起,最初本是問溫淮的官是如何而來,結果被她一道驚雷打亂了思緒。

到了溫家,一下馬車溫二爺便又問溫殊色:“博文的官是怎麽回事。”

溫殊色還沒答,房門已經瞧見了人,熱情地迎上來,“二爺回來了。”

這一聲後冷清的院子總算有了一點活力,前院正清掃落葉的仆婦扔了手裏的掃帚,便往裏傳,“快去稟報老祖宗,二爺回來了。”

半年沒回府了,溫二爺先把話撂在一邊,舉目打探了一圈府邸,沿路遇到的仆人不過三五人,轉頭又問:“人怎麽這麽少。”

時機差不多了,待會兒見到祖母,怕露餡兒,溫殊色把人攔了下來:“父親先去前廳,我有話同你說。”

剛才自己一進城門,便被她嚇得不輕,好多事情還沒好好過問,等下大房的人在,確實有些話不太方便:“正好,我也有幾件事,同你兄妹二人說。”

也不用去什麽前廳了,就在後院荷花池的涼亭內坐下。

溫殊色主動禮讓:“父親您先說吧。”

他的事是喜事,不急,想弄清楚溫淮的官職:“你先說,把府上半年來發生的事,一五一十,事無巨細,全都告訴我。”

溫殊色也沒再隱瞞,告訴了他:“大半月前,我替兄長買了一份官職。”

果然是買的。

一路上他早就有了猜測,她嫁的是謝家二房,並非謝副使跟前的大公子,不說謝仆射如今不在鳳城,就算在鳳城,也沒那個本事和必要,給舅家置辦一份官職。

買官就買官吧,博文的年歲,總不能一直跟著他出海,買了官是好事,逐問:“多少銀錢?”

溫殊色卻模棱兩可,答非所問:“父親不知,兄長如今不僅是溫員外,還是司錄參軍,前幾日辦了一樁案子,有模有樣。”

溫二爺意外地看向溫淮,目光欣慰,忍不住揶揄道:“是嗎,我還道他隻會抓螃蟹呢。”

見父親果然被她帶偏,溫淮已經上過當,一掃袖:“父親讓她接著說。”

溫二爺回頭,目光依舊和善:“你說。”

溫殊色衝他一笑:“我給父親也買了一份。”

溫二爺麵色慢慢地僵硬,給他也買了一份,那就是兩份……

一份的銀錢,她把手頭上的現銀挪挪,尚且還能勉強湊出來,兩份,不太可能,他沒給她那麽多銀錢。

除非官職降價了。

結果卻聽她道:“我把鋪子都賣了,再加上祖母的壓箱底,拿來買了糧食,說來也湊巧,洛安突然就打起了仗,正好就缺糧食,父親和兄長這輩子合著就該做官,不然換做平日,以靖王治下的嚴厲,這官還真買不到。”

溫二爺的反應和溫淮當初如出一轍,呆愣半天,僥幸地問道:“鋪子還剩多少間。”

“還能剩什麽,沒了啊。”溫殊色反倒意外溫二爺的問題:“咱們的那些鋪子,能買來兩份官,已經很劃算了,謝家二房全部的家產也就換了一份官職……”

等會兒,什麽謝家……

溫二爺腦袋跟不上來。

溫淮實在忍不住,一旁插嘴,直截了當:“不止是咱們家,謝仆射的家產也被她敗光了。”

簡單明了,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驚天大雷終於輪到了溫二爺頭上,溫家的鋪子沒了,連謝家的家產也……

感天謝地,她倒能完全無損。

溫二爺呆呆地看著前一刻還讓自己引以為豪的姑娘,突然變成了討債的債主,落差太大,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反應,忍不住罵道:“你,你這個……”

溫殊色及時道:“伯父和伯母已經去了東都,不回來了,讓父親和兄長在祖母跟前盡孝。”

溫二爺再度驚愕。

溫殊色繼續轟炸:“人都已經走了,如今府上就隻剩下了老祖宗,跟前冷冷清清,整日問我,父親什麽時候回來,祖母真可憐。”

溫二爺:……

一提起老祖宗,溫二爺瞬間焉了氣,一股屁坐在石凳上,不知道是該先罵跟前這敗家子,還是先自省。

半晌過去,見他神色似乎緩和了一些,溫殊色才小心翼翼地道:“父親也是九品員外郎,兼的是觀察推官,我問過周夫人了,主要負責監管樂市來往的人群和秩序,父親常年在外,見得人多,做起來必然得心應手。”

溫二爺頭腦昏脹,抬手捂住額頭。

溫殊色又勸說道:“銀錢留在身上遲早就會花光,官職不同,能一輩子保身。別說父親和兄長,若我是兒郎,都想買一份官職來做。”微微湊過去,拉了一下溫二爺的袖口,輕聲道:“上回我聽兄長說,父親今年水產賺了不少,咱們不是還可以東山再起嗎。”

溫二爺心下一跳,滿臉防備。

溫殊色被他一眼瞪了回來,坐直了身子,這才問道:“父親適才要同我說什麽?”

說什麽,他溫家還有謝家,那麽大兩座金山都沒了,還有什麽是她敗不光的,溫二爺心緒急速翻轉,突然擺手道:“別指望了,我也破產了,這次回來身無分文。”

溫殊色愣住。

旁邊的溫淮也是一怔,轉頭問道:“怎麽回事?”

溫二爺長歎一聲,滿臉愁容:“回來的途中遇上了風浪,船隻全翻了,手裏的錢都拿去賠了命……”

屋漏偏逢連夜雨,簡直是雪上加霜。

一家子指望著溫二爺回來,能解除溫家的困境,結果傳言卻不假,溫二爺這趟,還真是血本無回。

全部的家當,隻剩下了一馬車的蛤蜊。

聽到消息時,謝劭還有些不相信,想起溫二爺在城門口的神色,不太像破了產。

直到黃昏時見到小娘子無精打采地回到府上,提了一筐蛤蜊給他,“父親讓我分給郎君,郎君省著點吃吧,下頓就沒有了。”翌日又在靖王府遇到了一臉頹敗的溫二爺,這才相信。

破產破得還真徹底,三份官職,一個蘿卜一個坑,這回都派上了用場。

花了幾日終於應付完王府的一堆幕僚,今日謝劭跟著裴卿繼續到樂市巡邏,這頭從海產的攤位上剛出來,有人喚了一聲:“謝員外。”接著又聽到了身後一聲:“溫員外。”

兩位員外齊齊轉身,同樣一身九品官服,一老一少,內心皆是一團複雜,對望了一眼後,謝劭先上前招呼,當值之時,不能攀親,略頓了頓,隨眾人喚道:“溫員外。”

那日匆匆一麵,也沒說上話,樂市與橋市不同,閑雜人多,溫二爺往前麵一顆大榕樹下的茶肆一指:“坐坐吧。”

翁婿兩人相遇,自然有話要說,裴卿沒再跟上,同兩人辭別,先回了衙門。

此時已是午食的點,喝茶喝不飽,正好路過攤位,謝劭掏錢買了幾塊燒餅。

溫二爺看著他手裏那隻扁扁的荷包,心頭頓時五味雜陳。

之前謝家三公子在鳳城過的是什麽日子,他也見識過。

天壤之別也不為過。

想起是自家那位敗家子把人家的家產敗光的,人家沒把她休了,已經是謝天謝地了,內心愧疚難當,讓謝劭先去酒肆等著,自己折身去了一趟對麵的酒館。

再回來,手裏便提了一隻食盒,裏頭是一隻燒雞,笑著推給了謝劭:“回來時身上偷偷藏了幾兩銀子,賢婿吃吧,吃完了回去,千萬別告訴她。”

先前在城門口能接受他,是迫不得已,還有些勉強,如今是真心滿意,遇上那麽個敗家的,換個人恐怕早已雞飛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