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午後寂靜, 穹窿灰沉,覆蓋厚厚陰雲,不見一點日光, 初冬的寒氣絲絲縷縷彌散在周遭,天像是提早就要黑了。
總管府的後院裏幾乎無人走動, 沉悶得不同尋常。
當中正屋寬敞, 已早早點上了燈火, 屏後的床榻卻似照不到光,蒙著一層灰敗頹影。
劉氏一襲胡衣,端貴一如往常,坐在床前, 手指揭著垂帳一角,皺眉看著**的人:“我知道你是想說我太急了。”
總管額纏白布巾,倚靠在厚厚軟枕上,臉皺得厲害,如一塊破敗揉起的褐布, 額間擠出道道溝壑, 粗聲喘著氣,說話都已費力。
劉氏冷哼:“可我有什麽辦法?誰讓你不爭氣, 終日被這頭疾困擾, 這些年若非我一直在外替你撐著,你還能算是總管?被他拿了閑田就能氣到病重,竟還亂碰丹藥!我照顧你至今已是仁至義盡,還能如何!”
她似說出了氣憤,手上重重甩開垂帳, 起身在床前來回走了幾步:“當初你靠我劉家兵馬才能起家,說好了要共享富貴!偏偏老天也要與我作對, 你身體不好,我沒有子嗣,隻一個侄子也不爭氣!否則憑借你我這多年經營,再過幾年未必不能成就大業!河西十四州這麽大的地界,如此繁華富庶,憑什麽要對那中原年輕小兒俯首稱臣!可如今我不早做決斷,連總管之位都要保不住了,還談何大業?難道真要讓那姓穆的騎到你我頭上?!你可別忘了他是什麽人!”
帳中傳出一聲粗咳,總管仿佛被她的話刺激到了,口中呼呼幹澀出聲。
劉氏卻根本不去管他,反而更氣,臉上扭曲,又不好放開聲:“他可真能忍啊,這些年讓他幹什麽便幹什麽,連讓他娶妻也照辦,從何時起竟如此順風順水了?可惜偏不安分,做個軍司還不夠!還有那個長安來的封家女,自她來了就沒一件好事……”說到後來,像是自言自語,“身邊沒一個爭氣的,早知不該用賀舍啜,他們一定知曉了,既到這步,還有什麽好猶豫的,斷不能再猶豫……”
“主母。”忽然跑來一個侍從,畏畏縮縮在門外道,“劉都督就快到了。”
劉氏總算暫斂了脾氣,隻陰鷙臉色還未褪去,不耐地看一眼垂帳裏頹敗的丈夫,高聲道:“快讓他來!”
侍從嚇了一跳,慌忙跑去傳話……
天色將晚,軍司府的主屋裏卻沒點燈。
舜音盯著折本。
紙頁上寥寥數語,隨意攤開在桌上,她坐在椅中,細細回憶著當時在總管府裏的所見所聞,眼一抬,看向屋門外。
昨夜穆長洲帶她回房時還緊握著她手,直到將她按去**休息,才稍稍鬆開。她擔心碰到他傷處,刻意離遠了一些,又被他手臂撈回,緊挨在他身邊。
“好好睡,現在需要養精蓄銳。”他在她耳邊說。
她依言閉眼,提醒自己定心穩神,睡去時尚且還能聞到他傷處的藥味。
但等她睜開眼,身側早已空了,他幾乎是和衣而眠,沒睡多久就起了身……
外麵隱約一兩聲馬嘶,聽著像是從府中後門處傳來。
舜音被吸引去注意,凝神細聽,根本聽不清楚,但知道是有什麽人來了,這一整日都沒間斷,自然是來見穆長洲的。
“夫人,”勝雨快步走到門邊,聲音抬高,有些緊急,“請夫人立即去前廳。”
舜音覺出了什麽,將折本一合。
剛起身,她忽然想起什麽,往屏風後走:“等等,我先更衣。”
話未說完,已匆匆走去屏後,她迅速解開外衫,取了那件帶回的軟甲,套去身上。
是穆長洲當時在軍營裏給她穿的那件,她換下後帶了回來,現在大概又是需要用到的時候了。
勝雨本想進屋伺候,不想她動作飛快,隻一會兒功夫,便收束著腰帶出來了。
舜音一步不停地出了屋門,走到後院外,隨處可見人影。
隨從、弓衛遍布各處角落,個個身著灰褐衣衫,動靜輕淺,仿佛一夜之間冒了出來一般,在這沉黯天色裏幾乎要看不分明。
整座軍司府似一下就進入了戒備之態。
她一言不發,快步穿過木廊,走入廳中,看到裏麵醒目的身影。
穆長洲坐在上首,未著袍衫,身上素單中衣微敞,屈著長腿,隻**左臂和受傷的肩頭。
昌風站在一旁,正迅速在他肩窩包紮好的白布條上接著綁縛布條,似要多固定幾道。
廳裏還有三兩武官,衣著普通,大概是特地裝束過的,似乎是剛剛聽完他命令,二話不說匆匆往外出門,似沒看到別人一般,比以往都更隱蔽小聲。
舜音不覺握住手指,看著他。
穆長洲目光看來,什麽都沒說,隻朝身旁遞去一眼。
舜音心頭微緊,會意走近,站到他身邊。
昌風已為他固定好傷處,中衣穿回,穿上袍衫。
穆長洲站起身,立即走入幾名隨從,無聲近前,為他披上玄甲,又在他腰上佩上橫刀,掛上箭袋。
除了甲胄刀鞘輕響,廳中幾乎沒有一點雜聲。
直到昌風領著隨從們退去,廳中徹底安靜下來。
舜音看著他,終於問:“就今日了?”
穆長洲說:“對。”
果然,這一日他都在各種安排,直到此時叫她過來,又是這般架勢,她便知道,大概是要開始了……
外麵來了腳步聲,張君奉入了廳中,穿了一身輕便的蒼黑甲胄,倒顯得他人沒那般清瘦了。
胡孛兒緊跟在後進來,如常穿著鎖甲,但手已按在刀上,腳步飛快,絡腮胡外的臉色因為趕急微微發紅。
二人見舜音在,一點也不奇怪,早習慣了。
張君奉近前,直接報:“軍司,劉乾泰已入城,大概入夜就會進府。眼下總管府全忙著接應他,正是無暇他顧之時。”
胡孛兒壓著嗓門:“所有人馬至少挑選了四五遍,皆是按照軍司一早安排所辦,已在候命。”
穆長洲一手束緊小臂:“邊遠幾州太過遙遠,總管府也拉攏不夠,臨近的幾州唯有會、蘭、岷三州仍為總管府所領,近期雖沒有消息走漏,但也要嚴加防範,周邊動向要時刻盯緊。”
胡孛兒忙回一聲:“是。”聲音都比往常嚴肅。
穆長洲看一眼張君奉:“附近可用兵馬全部待命,南北兩側外敵也要防範,總管府早已私通外敵。”
張君奉剛要應是,又愣住:“什麽?”
胡孛兒驚詫地睜著圓眼,胡須抖索,人反而一下放開了,低吼一句:“合著老子幹的還是件好事?”
舜音忽然說:“我有事要報。”
穆長洲立即看向她。
張君奉和胡孛兒齊齊跟著扭頭看過去。
舜音目光掃過二人,到這一步休戚相關,也無須隔著,轉眼看著穆長洲:“總管府北大門處之前十分忙碌,外人不得接近,應是有什麽安排,或早有準備。每日精兵會豎穿過府邸巡視,每列間隔約一盞茶時間,一列四十人。這些是壽宴時期才有的變動,這麽多年想必你對其府邸情形早有了解,其餘自不必我多言。”
穆長洲看著她的眼神一凝,倏然不動。
張君奉和胡孛兒麵麵相覷,嗯?
一時竟沒弄清楚怎麽回事,她怎會報這些?
穆長洲開口:“你們都出去等我。”
張君奉才似回了神,忙又道:“軍司府應該有人鎮守,軍司當留條後路才是。”
穆長洲隻點了下頭。
張君奉不說了,又驚奇地看一眼舜音,推了下胡孛兒,匆匆出去。
穆長洲轉身走近:“你在總管府裏竟還探了這些?”
舜音輕語:“本隻是以防萬一,沒想到會真有用到的一日。”
穆長洲又近一步,伸手按去她背上,手掌上下重重一摸,摸到了衣衫裏軟甲的厚度,問:“你已準備好了?”
舜音頓時貼近,背上被他手掌撫得一熱,點頭,鎮定到現在,呼吸還是微微急了。
穆長洲頭微低:“府裏我已做了安排,昨夜調來了人手,還有一隊斥候,會隨時聽從你調遣。”
舜音抬眼看他:“你想要我做什麽?”
穆長洲定定看她一瞬,說:“我要你留下鎮守軍司府。”
舜音還以為他這次也會帶著自己,立時回味過來:“你要讓我守你的後路?”
穆長洲沒答,轉頭朝外揚聲道:“都進來!”
隻一瞬,昌風魁梧的身形就走了進來,一旁是英氣的勝雨。
二人領頭,一大群府中仆從都走了進來,男多女少,年輕力壯的幾十人,一人不落。
所有人都躬身朝著舜音。
穆長洲問:“你可知為何府裏一個年老的隨從都沒有?”
舜音跟著問:“為何?”
穆長洲說:“因為他們根本不是普通隨從。”
舜音下意識轉頭去看眾人。
耳中聽穆長洲接著說:“他們都由我當年親手挑選入府,比不上常年習武之人,至少也可算普通兵卒,無論男女。”他聲低下去,“這才是我做的最壞的打算。”
舜音愣住,她剛來時就發現了,隨從侍女個個年輕健壯,當時還以為是涼州風氣,不想他的謀劃那麽早,連府邸裏也做了安排。
穆長洲朝外偏一下頭。
眾人立即退去。
舜音背後忽的一沉,那隻手陡然按緊了。
他低聲說:“讓你鎮守軍司府是以防萬一,留心讓斥候聽著消息,如果情形不對,即刻退走,直去東城門,會有接應人馬護送你往長安。”
舜音一頓,看著他臉:“你不是要我守你後路?難道你做了死的準備?”
穆長洲臉上沉肅:“當然沒有,我的命很貴重,豈能輕易死?但再嚴密的準備也不一定毫無疏漏,若有險,你就退走。”
她蹙眉:“你讓我自己走?”
穆長洲看入她雙眼,唇邊一牽:“自然。你在長安還有家人,可我的家人隻有你。你就是我的後路。”
舜音心中一震,看著他唇邊那抹溫笑,竟忘了該說什麽。
穆長洲嘴角抿住,笑沒了,忽而低頭。
唇上一沉,是他的鼻息。舜音被他摟緊,感覺他唇已貼在自己唇上,甚至已在磨蹭,從她的上唇到下唇,卻沒有重重落下,一下輕,一下重,慢慢揉撚,牽引她呼吸,克製又忍耐,仿佛稍一用力就會停不下來。
她呼吸漸漸急促,不禁仰頭,唇上一陣輕磨過的麻癢。
外麵忽來聲音,昌風小聲道:“軍司,天黑了。”
穆長洲驟然自她唇上蹭過去,貼去她耳邊,在她耳垂上重重一含,抬起了頭。
舜音耳邊瞬間灼熱,一隻手被他抓住。
穆長洲自腰間解下佩刀,放入她手中,緊緊握住,忽又重重將她一抱,在她耳邊喘氣說:“記好了,該退的時候就及時退。”他偏過頭,正視她,“即使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著。”
又沉又重的一句,自耳裏落入心底,如轟然一聲,舜音怔住,被他握住的手已牢牢抓住那柄刀,看著他臉。
穆長洲眼底深沉,凝視她一瞬,霍然鬆手轉身。
舜音身上一輕,不自覺跟出一步,伸了下手,手指在他冷冽玄甲上刮了一道,他已在眼前大步出去,身影踏入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