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第二日, 舜音毫不意外地晚起了。
勝雨來伺候她時,已是日頭高升之時。
舜音穿戴整齊,坐在榻邊, 拿著遞來的濕帕子擦了臉,又細細地擦手, 一邊忍不住往屏後睡床瞥去一眼。
還好穆長洲一早就起身走了。
昨晚臨睡前, 他又獨自出房去清洗了一次, 再回來時,竟還拿了塊濕帕子過來替她擦身。
濕熱的帕子一沾身,她剛退去的熱潮又湧起,伸手便去拿帕子, 想自己來,卻沒成功,被他半抱半製地扣緊。
帕子被他穩穩拿著,在她身上細細拭過,甚至一根一根擦過了她的手指……
舜音思緒一收, 臉上鎮定, 仿佛什麽都沒想,將手上帕子遞了過去。
勝雨接回帕子, 端來一盞溫湯:“夫人回來後氣色好多了, 先前一定是太辛苦了。”
舜音端起湯抿了一口,隨口說:“回來自然安穩多了。”
心也定了,一夜過去,先前那連續多日的暗自心驚總算消除,如釋重負。
如今情形已然如履薄冰, 還好沒有真的再來一個。
低頭喝完溫湯,她心中徹底平複, 拭了拭唇,起身出去。
剛出門口,昌風匆匆走了過來,垂著頭離了一截,向她見禮:“夫人,軍司留話,總管壽宴提前了,請夫人好生準備,隔日赴宴。”
舜音以為聽錯了:“什麽提前了?”
“總管壽宴,”昌風回,“軍司臨出府前收到的報訊,總管頭疾反複,不宜喧鬧,趁近日略有好轉,要提前宴客。”
舜音稍愣,但一想總管府近來作為,有什麽變動安排似乎都有可能,便也不覺奇怪了。
她忽然回味過來:“軍司讓你傳話,莫非今日不歸?”
“是,軍司讓告知夫人,他忙於軍務,赴宴時會在總管府等候夫人。”
舜音才明白他為何要特地留話,而不是親自回來說。
定然是特地做給總管府看的,好讓總管府知道,他連府上都少留,自然也就更不易有子嗣了。
想起他昨夜隱忍,她定定站了一瞬,才說:“知道了。”
這場壽宴本就要到了,其實隻提前了三日,也無甚影響。
隔日一到,意外地天公作美,一早便日出層雲,照到午後,涼意驟減,連日的大風也弱了不少,都快真叫人覺出幾分喜氣來。
舜音在主屋中對鏡理妝換衣。
勝雨為她梳了盤桓髻,金釵翠鈿環飾發間,又為她換上淺湛寬袖上襦,赭色曳地下裙,高腰收束,披帛輕挽,比平日隆重許多。
軍司府上早已備好了馬車,一切妥當,隨時赴宴。
舜音走出府門,登上車,挑起窗格簾布朝路上看了一眼,果然到現在也沒看到人回來,坐了一瞬,朝外說:“走吧。”
今日大慶,不設宵禁。
車一路駛至總管府外麵那條寬整大道上時,恰好就是日墜時分。
道上早已四處車馬,賓客紛至。
舜音自車中下來,剛站定,如鬆身影走近,罩在身前一片暗影。
她抬頭,目光一閃,有意說:“在裏麵等著,豈不更顯疏離。”
穆長洲似從官署來,身上著一襲暗沉青黑的窄袖襴袍,看著她:“還以為你會怪我故意不回。”
舜音低聲:“我又不是不知你用意。”
穆長洲一並低了聲:“果真太聰明不是好事。”
舜音頓時蹙眉看他。
穆長洲嘴角微動,一手伸往她腰後,剛要帶她往前,掃到總管府那道正門,又生生將手背去身後,嘴角剛牽出的一點笑意也沒了,看她一眼,往前先行。
舜音也看了眼那道正門,跟上去,刻意落後一步,彼此似瞬間就成了相敬如賓。
侍從侍女們正在接引賓客,府上已到了不少官員,皆被引去了議事廳,今日要在這政事大廳內擺宴。
舜音剛一路無言地跟著穆長洲走到廳門外,張君奉自後麵快步而來,又低又快地喚了聲:“軍司。”
穆長洲止步,回身衝她微微頷首,走了過去。
舜音沒有入廳,在廳外中庭裏走了幾步,停在一株楸樹旁,轉頭看出去。
穆長洲已走遠,人在大廳左麵的長廊上,立於廊柱暗影下,張君奉側身對著他,說著什麽。
燈火照不過去,她隻勉強看到張君奉口型好似說到了甘州,後麵他走近穆長洲身側低語,便什麽都看不見了。
大約是在討論什麽軍務。舜音收回目光,朝正中那間議事大廳裏看去一眼,已能聽見裏麵先到官員們的說笑聲。
再一轉頭,卻見陸正念站在大廳右麵的廊上,正看著她,目光動來動去,低著頭似不好意思。
舜音緩步走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剛才走遠去說話的兩人,看她到現在也沒往別處瞟一眼,一定是不好意思在自己麵前多看了,走近說:“放心,我不會亂說。”
“夫人在說什麽?”陸迢恰好自陸正念身後走來,仍是一身緋色官袍。
那裏一叢暗影,竟沒留意他過來。陸正念臉上當即紅了,低著頭不做聲。
舜音看她一眼,料想陸迢也不知她這點心思,接話:“沒什麽,閑聊罷了。”
陸迢也沒問,走近道:“早聽小女說夫人辛苦,果真清減許多,以往總管府還沒這般準備過壽宴,真不知今日會是何等排場。”
舜音回想在這府上度過的那段時日,劉氏好像真的隻是留她們在此幫了個忙,可她心底總覺得沒那般簡單,此時被他話一提,更有此感。
但還沒說什麽,一旁小廳裏忽而傳出一陣女眷們的笑語聲,將她思緒給打斷了。
陸迢朝那小廳看去一眼,不再多說,這一旁小廳是女眷待宴之處。
河西之地因總管夫人一直與總管同出同進,行宴慣來允許女眷加入。他雖已習慣但很守禮,不打算在此多待,笑笑道:“前些時日在總管府裏,勞煩夫人照拂小女了,先不多言,料想就快開宴。”說罷略施一禮,眼神示意陸正念留在這女眷之地,轉身走開了。
陸正念卻沒進那小廳。
剛好,舜音疲於應酬,也不想進去,幹脆在同她一道在門外站著,稍往右側身對著門,聽著裏麵的說話聲——
“不知今日那壽禮送上,總管會不會滿意。”
“我等齊心繡了那麽多時日,又有專程安排的繡娘收尾,肯定不差。”
“那應是什麽瑞獸吧,我繡了一隻尾巴,那尾上分出了好幾道呢,隻不知到底是什麽了。”
“怎會呢,看那些給我們的紋樣,連頭爪都沒有,哪個瑞獸會沒有頭、沒有爪?我看卻像是文字,許是哪裏的胡文吉言,拜壽用的。”
“莫不是哪部佛經典故裏的祥瑞?可惜沒能最後連起來看一看。”
“有道理,稍後宴上不就看到了……”
庭中忽來擊鼓三聲,侍從高聲唱著賀詞,行將開宴,邀請諸位入席了。
舜音看向遠處,穆長洲已自那廊下暗影處走來,也不知是什麽軍務,竟談了這麽久。
陸正念忽在後麵小聲道:“夫人請便,我先走了。”
舜音轉頭,便見她匆匆往先前陸迢離去的方向走了,看一眼穆長洲,沒看到他身後跟著張君奉,果然還是看著怕他,也不知為什麽。
穆長洲已經看過來,舜音走去議事廳外,恰好迎上他腳步,輕聲說:“你是不是做過什麽壞事,惹得人怕你。”
他腳步一停,沒想到她會忽來這句,隨即低語:“怕我的人太多,我做的壞事也很多,如何記得?”
“……”舜音知道他是故意,舉步進了廳中。
此番沒有讓各州都督親自趕來涼州拜壽,赴宴的便隻是涼州直屬官員。
盡管如此,這間開闊的議事大廳裏也幾乎快被一張張小案擺滿。
似乎也沒多少武官,低階武官更是一個也沒見到,胡孛兒便不在列中。
穆長洲自然仍為左列首座,侍從躬引,請他入座。
舜音跟著穆長洲入座,也仍舊坐在他左邊,目光往空空的上方看,上方擺了一張圓角上翹的卷紋胡案,案後置軟墊,並兩張裹了白狐皮的憑幾。
“看來總管會現身了。”穆長洲在她右耳邊低低說。
舜音輕微點頭,掃視廳中,其他官員雖交談說笑不斷,卻也有不少偷偷在往上方看的,可見其他人也很在意總管近況。
侍女們進來送了第一輪酒菜,麵前小案剛擺滿,廳門外傳來兩聲笑,劉氏走了進來。
一大群侍女當先開道,劉氏身著赤紅胡衣,衣領藍底繡金葉紋,頭梳胡髻,戴金冠,脖上墜金珠寶鏈,直去上方就座,渾身貴氣遠超過往,臉上帶笑,如滿帶喜氣。
“今日提前為總管賀壽,諸位皆在,不妨舉杯先飲。”她舉起酒盞,眼角擠出細密笑紋。
卻偏有不長眼的官員搶先起身見禮道:“不敢先飲,願先為總管拜壽。”
此言一出,其他官員頓時跟著齊呼:“願先為總管拜壽!”
舜音目光往旁邊看,穆長洲閑坐不語,不知是不是他有意的安排,至少她看不出來。
餘光瞥見張君奉已在後方一張小案後坐著,也不知何時到的。往對麵看,陸迢父女又是坐在邊角處,都快靠門。隻不過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朝著上方。
劉氏放下酒盞,又笑一聲:“那是自然。總管頭疾是多年的老毛病了,這你們也知道,近來入冬,又加重了些,好在已有所好轉。”說罷朝身側吩咐,“快去將總管好生請來。”
一群侍女齊刷刷離去,又有幾名侍女走入,在上首座旁兩側多添了五六盞燈,頓時整個廳中亮若白晝。
廳中寂靜了片刻,很快腳步聲至,兩名府上精兵一前一後抬著張肩輿而來,步入廳中,到上首座下才停。
離去的侍女們緊隨其後,去攙扶肩輿中人。
舜音看去一眼,身側人影一動,已起了身,她立即跟著站起。
眾人皆頃刻起身,齊齊見禮。
肩輿裏正坐著總管,一身紫金胡袍,頭罩金冠,由侍女們攙扶而起,送往上方座中。
直至他被扶著坐下,手臂搭上那裹白狐皮的憑幾,倚靠穩了,輕抬了一下右手,眾人才又齊聲高呼:“恭祝總管青鬆不老,威播河西!”
劉氏笑道:“好了,都坐下吧,在座都是涼州官員,此番壽宴可比家宴,何須如此規整,好話可以慢慢說。”
總管也稍稍揮了一下手,眾人頓時落座。
廳中似鬆緩了許多,侍從領著一群胡姬伶人湧入,盤坐在廳中角落,開始奏樂助興。
劉氏在上方側身替總管奉茶,笑意不減,一派喜慶。
舜音趁機悄悄打量總管,數月不見,那張粗獷麵容的臉上似多了許多紋路,雖額間沒戴布巾,臉色似也如常,但雙頰已凹,嘴角沉墜,疲態明顯。
她又看了看上首座旁多點的幾盞燈,隻怕是燈火太亮,才掃去了他臉上的晦暗,迅速看了眼劉氏,也許情形並沒有看起來這麽好,但壽宴總要讓總管現身,才能安穩人心。
劉氏奉過了茶,轉頭自己舉了酒盞:“總管尚在用藥,不宜飲酒,今日大家就莫要客氣敬酒了。”
幾個年長些的文官坐在右側,老道地將自己的酒也換成了茶,各自領頭說了幾句恭賀之詞。
劉氏舉著酒盞看向左側:“軍司坐首座,怎到此時不發一言?”
舜音立即朝旁看了一眼。
穆長洲端盞抬手,朝向上方,不緊不慢:“總管頭疾方好轉,便擺宴招待諸官,多有受累,自覺有愧,若總管不適,不如提前罷宴安歇。”
舜音在旁垂首斂眉,到現在連一口酒水都沒碰,如置身宴外,卻聽得分明,穆長洲這輕飄飄的一句,看似關切,實際以退為進。
不知道這場壽宴到底有何安排,還不如讓它提前罷宴。
劉氏似也頓了一下,隨即道:“軍司說的是,總管是需好生休息,不過宴席總要有始有終,至少也該酒過三巡,再說諸位皆送了厚禮拜壽,也該收下回禮。”話說完,她朝身後吩咐了兩句。
似是一早備好的,侍從們走入,好幾人捧著一卷一卷的卷軸,由前麵的侍從取了,一卷一卷交給在座賓客。
劉氏在上方道:“這是軍司夫人親手備下的回禮,諸位可要好生收藏。”
舜音聽出不對,在總管府裏她根本毫無選擇,卻被說得像是極有自主一般。
剛好卷軸已送至案前,穆長洲接了,看她一眼。
她隻看了那卷軸一眼就認了出來,幾不可察地動了下唇:畫像。
穆長洲倏然沉眼。
舜音一手攥住衣擺,那些畫像不適合用作回禮,總管府也從未說過要用它做回禮,隻說選出畫得好的留用。
朝中曾有天子宴間賜禦像於功臣收藏的舊例。這畫像在任何時候送與官員都可以,隻不能在宴間贈送,否則怎麽看都是在刻意效仿皇室行事,已心有僭越。
怎麽也想不到總管府會敢做這樣的事,卻說成了她的責任。
隻一瞬,穆長洲便緩了臉色,一手拿著卷軸,按在了身側,什麽都沒說。
眾人怎好當眾拆禮,見軍司按下,便也紛紛按下,沒有打開,全然不知內裏詳情,也許還當成是什麽名人字畫,接連向上方道謝。
舜音緊抿唇,飛快看了一眼上首,心思迅速轉動,在官員們之間壓下此事不難,難的是要弄清她忽來此舉的圖謀。
劉氏竟也沒有催眾人展開來看,忽而笑了兩聲,轉頭衝總管道:“差點要把一件大事給忘了,諸位官員家眷還為總管備了壽禮,若是好禮,總管當厚賞才是。”
總管到現在茶未沾,水未碰,倚靠憑幾而坐,如一尊坐像,似很努力才點了點頭,口中擠出個字來:“好……”
劉氏陡然拍了兩下手。
廳門外頃刻走入兩名侍女,一頭一尾地托著卷厚厚卷住的細絹,躬身向上方見禮。
劉氏笑著看向下方:“你們自己看看,這可是你們連日來趕繡的壽禮?”
司戶參軍之妻含笑搶話回:“正是,恭祝總管福壽綿延!”
其他女眷也紛紛附和,齊聲向上方拜賀。
劉氏道:“我那段時日一直忙於照顧總管,也無暇在旁盯著,還不知道裏麵是什麽,趕快展開,讓總管看看都繡了什麽。”
舜音心底突然生出不詳預感,緊緊盯著那處。
細絹立時被展開,侍女的動作甚至說得上輕柔,二人一人在左持住一端,另一人緩步走出,扯著另一端展開,漸漸拉出又闊又長的一塊完整絹布。
廳中驟然無聲,眾人臉色頓變。
舜音盯著那麵絹布,攥著衣擺的手指已經發僵,脊背發冷。
那上麵繡了一隻細頸圓腹、通體蒼色的獸紋,細看卻不是獸,而是古樸的升龍紋樣——頭部似馬,龍角如鬃,無鱗且身短,猶如猛獸,尖爪上抓,尾成分岔。
卻又有不同,那周身處還有一串文字一般的字符,是胡文,似乎有突厥文、吐蕃文,還有回鶻文,甚至周邊其他胡族難以辨認的文字,卻獨沒有漢文。
不止如此,龍背上還駝了一輪圓日,另一側有彎月。
國中唯有天子可用升龍紋,即便這隻是一個不常見的古樸升龍紋,也是升龍,代表的也是天子。
何況還添加了日月,大有乘日升龍、俯仰山河之意。
這是一麵龍旗,一麵加了胡文的龍旗。
廳中隻要看出其意的都麵露驚慌之色,沒看出來的見狀不對也不敢多言了,一時四下靜得如能聽見落塵之聲。
上方的總管忽而緊喘出聲,伸手指著那麵龍旗,又轉頭衝著劉氏,似是沒想到,想說什麽,又沒說出來,喉中呼呼出聲,如碾過碎石粗砂。
劉氏直視著下方,突然厲聲:“好大的膽!”
奏樂的胡姬伶人慌忙退去。
座下女眷們出列,跪倒了一地。
“總管夫人,這……這與我們無關啊!”
“我等隻是按總管府吩咐做事……”甚至有人帶了哭腔。
她們繡的時候沒有頭也沒有爪,沒連起來前根本不知是什麽,隻是聽從命令罷了,何況誰能想到賀壽的繡活會讓繡這個,豈非自尋死路?
劉氏怒道:“方才可是你們自己親眼辨認過的,這就是你們親手繡的!我時常不在,還能教你們繡?”
女眷們頓時噤聲,不敢多言。
座下更驚,連官員們也快坐不住。
舜音愈發覺出了不對,目光往旁一偏。
穆長洲在她身側一直沒有動過,卻似與她有感,偏頭也朝她看了一眼,搭在膝上的一手已緊握成拳。
“哼!”劉氏重重哼了一聲,忽又坐正,收斂了怒態,“罷了,你們都是來府上幫忙,如今出了這事,若是抖出去,誰也脫不得幹係,我們在座之人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她擺兩下手,“我隻當沒有看見,收起來。”
侍女忙將細絹卷回收起。
眾人如鬆了口氣,卻又更加戰戰兢兢,反而更加寂靜。
劉氏忽而看向左側首座:“請你們幫忙之時,我不在,軍司夫人便是領頭之人。你自長安而來,又記述見聞、博聞廣識,總不能不知這龍紋含義,怎可任由她們如此亂繡?”她搖頭歎息,“如今所有人犯禁,官員自是唯軍司馬首是瞻,女眷自是唯你馬首是瞻,我也隻能當沒看見,就此揭過了。”
一番話可謂有理有據又為人著想。
舜音卻瞬間明白了所有。
難怪留著她們沒有任何動作,真的隻是像要她們幫忙,原來是為了這一刻,為了將所有人拖下水。
如今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被成了犯禁之徒,而劉氏卻將責任推在了她身上,自然也連帶穆長洲。
“哐”一聲響,不知誰的酒盞翻了,分外清晰。
舜音抬眼看去,是邊角處坐著的陸正念,她白著臉看著自己這裏,一旁陸迢也看了過來,已是驚愕難當。
“來人。”穆長洲忽然開口。
他到現在沒說過話,一開口,眾人立時看來,上方的劉氏也轉來了目光,眼神銳利。
穆長洲說:“將那麵龍旗燒了。”
劉氏皺眉:“軍司何意?”
穆長洲端坐未動:“總管夫人既說要當做沒看見,自然該燒了,否則他日抖出去,豈不真成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說完看向總管,“總管大壽,應當沒人想犯禁。”
總管板著臉,抬起一手,喘著粗氣,不知是氣是驚,竟沒說出話來。
官員們小聲附和:“是是,請總管夫人燒去此物……”
劉氏忽道:“是了,軍司定是要護你夫人名聲了。”
舜音一動,身側的手被穆長洲按住。
他霍然起身,又說一遍:“燒了。”
劉氏沉下臉,如在與他對峙,直到雙眼掃過在場官員,終於說:“燒了!”
侍女端入火盆,將那旗幟送入,頓時騰起火焰,廳中煙味四起。
官員們忙跪拜道謝。
劉氏沉臉不悅,看向左右:“總管不宜聞到煙味,快請總管回去休息。”
肩輿自外引入,侍女們上前,攙扶總管起身坐入,很快抬離出去。
劉氏跟著往外,在穆長洲麵前停步,看的卻是坐著的舜音:“今日宴會就到此了,下次軍司夫人可要好好辦事,別再連累眾人了,這可是殺頭之罪!”
舜音冷眼看著她那身胡衣走過,終於起身,手指緊攥得就快沒了知覺。
廳中再無敢多待的官員和家眷,眾人紛紛退離。
穆長洲又說:“回禮不必帶,今日宴上無事發生。”
眾人依言放回卷軸,看看他,又看看舜音,不敢說什麽,很快就出門而去。
“軍司……”後麵張君奉低低喚了一聲,顯然忍到現在了。
舜音讓他們說話,緩步走向門外。
剛到廳外,卻見陸正念在門邊站著,怯怯地看著她:“我、我方才想替夫人分辯……”
“分辯無用。”舜音冷聲,“這是不是真的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傳出去的時候,責任在她這裏,在穆長洲這裏。
陸迢就在一旁,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低聲說:“夫人,這是要出大事了!”說罷推著陸正念,匆匆走了。
舜音心頭一緊,轉過身,張君奉已從廳中快步走出,隻看了她一眼,便迅速走了。
趕去伺候總管的侍從侍女已陸續返回,往此處而來。
穆長洲大步走出,甚至不再裝什麽疏離,一把抓住她手,往外走。
數個時辰前還是喜氣滿道的總管府外已沒了馬車,隻有精兵層層守衛在門前。
舜音上了車,穆長洲迅速跟上,車立即駛了出去。
“我想不通她為何如此。”舜音低聲說,“隻為了對付你我,未免太冒險。”
“她在試探。”穆長洲靠近,聲貼在她耳邊,“若是消息傳出,惹來反抗,那責任在你我,下麵官員家眷畏懼,自然也不會出頭;若是無人反抗……”他一頓,說完,“下次未必不能成真。”
舜音詫異地看著他,車中太暗,隻看到他側臉的暗影。
“隻是太急了,像是等不了了。”穆長洲沉吟說。
舜音霎時了然,盯著他暗影問:“總管府早有此意?”
穆長洲偏頭,在黑暗中與她對視:“你以為河西胡風盛行,沒有人為?你我婚事真是為了聯結中原,而非為讓中原暫時放心所做的遮掩?”
舜音眼珠動了動,全明白了,總管一直胡袍,總管夫人愛胡衣金飾、甚至讓她取胡名,都是有意地在推行胡風。
上行下效,這條本是胡漢同屬的河西之地,幾乎已少見漢影。
越少漢衣漢音,就越少中原王朝影響。
在勢力坐大之際,強迫穆長洲聯姻中原,選一個落魄的她來,聲稱心向皇都,看似低頭示好,實際卻依舊壁壘森嚴。
今日之舉隻是貿然提前了,遲早都會來。
許久,她才低低出聲:“自立是叛國……”
可這罪名,卻將她指作了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