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風入涼州, 秋意轉深,才幾日就如同變了個天。

午後的日光淡薄,如隔了層沙塵, 照在門外隻是一片淺淺的昏白。

麵前攤著折本,舜音坐在桌後, 一手執筆, 壓著張黃麻紙, 整理自己一直以來的記述,時而停頓,仔細回憶。

隻不過憶著憶著,便會想到別的事上去。

封無疾那日的話言猶在耳, 這樣聞所未聞的事情,想無視太難。

筆尖蘸的墨搖搖欲墜,就要滴落紙上,舜音回神,連忙移開, 才算保住自己剛理出的防務情形。

她收收心, 暫且將這些都壓往心底,強迫自己專注眼前。

門框忽而被叩了兩聲, 舜音抬頭。

封無疾一手扒著門框, 自外探入半邊身子,正看著她:“阿姊在忙?”

“你這是做什麽?”

封無疾轉頭看看四周,特地朝主屋那裏看了一眼,見那裏門關著,應是沒人在, 才回頭道:“我怕那日的話傷了你與穆二哥的夫妻情分,這兩日一直在後悔。”

舜音隨口說:“沒有。”

封無疾打量這間東屋:“沒有你怎又住這裏?”

“……”舜音點了點麵前的折本, “看不出這裏更方便做事?”說著低低接一句,如同自言自語,“這裏他還不是想來就來。”

封無疾麵露恍然,放心不少:“那就好,我隻怕說錯了話。”

舜音擱下筆,將麵前的黃麻紙卷起來遞給他:“你若無事便多幫忙,也好早日完成正事。”

封無疾一聽她說正事,立即走進來接了,聲壓得很低:“還是得靠阿姊的好記性,阿姊想如何呈報?”

舜音說:“以密文述之概況,著重幾處繪以地形,我自有計較。”

封無疾本想多問幾句,聽她說自有計較便不問了,將黃麻紙好生收入懷裏,轉身出去,走到門口停下,回身又問:“阿姊那日沒被穆二哥那傳聞給嚇到吧?”

舜音擰眉:“說了不必再提。”

封無疾立馬閉嘴走人了。

舜音新鋪一張黃麻紙在麵前,折本翻過一頁,已重新提筆蘸墨,懸了一瞬,又放了下來。

被他的話弄得徹底分了心,還不如先停一停。

勝雨剛好走來,在門外高聲道:“夫人,有客到。”

舜音立即收了東西,起身出去:“什麽客?”

勝雨抬手作請,走到她右側解釋:是涼州城中諸位下官的家眷,專程來登門拜訪她的。

舜音往前走,心中已有數,也不意外,穆長洲如今大權在握,這些下階官員自然會起攀附之心,才會有這些女客來找她走動。

快至前院,她停下理了理襦裙,又抬手順一下鬢發,才過去招待。

勝雨早已安排將女客們都引去了府上花廳。

舜音進去時,裏麵正傳出一陣笑聲,但一見到她就停了。

五六個婦人幾乎同時自廳中兩側的胡椅上起身,個個打扮得莊重,向她屈身見禮,恭謹地喚:“軍司夫人。”

舜音打量一下這間花廳,不大,也沒什麽裝飾。這裏之前就沒使用過,今日難得派上了用場,胡椅分列兩側,案頭茶湯香氣四溢。

廳中還堆著禮品,皆是她們帶來的。

她心底竟覺好笑,權勢真是個好東西,麵上平靜如常,屈身還禮:“諸位夫人安好。”

幾位婦人皆是下官之妻,被她如此周全地還禮,都很惶恐。

一位年紀稍大些的連忙上前攙扶:“夫人折煞我等,快請上座。”

舜音並未上座,隻在左側首位坐了,抬手請她們都坐:“我與諸位一樣,是涼州官員家眷,各家皆是為總管府,為河西十四州效力,沒有什麽分別。”

越是這種時候越要謹慎,她還不想今日來的人當中有誰跑去總管夫人麵前多嘴,半句也不能說錯。

婦人們入座,都麵露笑意。

軍司娶妻至今,她們未曾走動,如今因其得勢才登門造訪,難免惴惴不安。

此刻見這位軍司夫人雖看著冷淡,但沉靜自若、言辭謙和,幾人才紛紛放了心。

方才攙扶她的那位年長些,話也活絡,坐來舜音右側,向她主動介紹了今日來的幾人,自己則稱是涼州司戶參軍之妻。

舜音記住了,聽她所言,這些都是河西本地官員家眷,心思動了動:“諸位在涼州多少年了?”

司戶參軍之妻回:“也沒多少年,涼州官員換過多次,我等雖都出身河西,卻非涼州本城人士,是隨夫才來的涼州,我算久的,也隻三四年。”

舜音觀其臉色,並未看出有遮掩之態,看來是實話,難怪涼州官員從沒見對穆長洲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也許都從未聽說過那個傳聞。

勝雨走至她身後右側來斟茶湯,舜音回神,在她耳邊低低囑咐了幾句。

府門外,幾匹快馬疾馳而來。

穆長洲自外返回,身後跟著幾個兵卒。

接手瓜沙二州兵事頗費功夫,這兩日接連在外,此時才算忙完。

昌風快步過來迎接,他朝後指了一下:“拿著。”

一名兵卒手中捧著隻包裹,似有些沉重,送了過來。

昌風趕緊接過。

穆長洲進了府門,往廊上走時問:“夫人呢?”

昌風抱著包裹,跟在後麵道:“有官員家眷來訪,夫人正在花廳會客。”

穆長洲朝花廳方向看了一眼,沒多問,闊步去了後院。

以她那縝密心思,這點小事根本不算什麽。

直至日暮時分,花廳裏,幾位婦人在此用了茶點,才終於起身告辭。

舜音並未挽留,立即起身相送。

勝雨很快領著侍女們過來,給每人都回贈了禮品,比她們之前帶來的貴重許多。

幾人在廳門邊道了謝,臉色變得訕訕,多少明白了意思。

隻怕下回這樣的走動是不能再有了,畢竟軍司夫人半分也不想得她們好處,客氣,卻又禮待地清清楚楚……

人都走了,舜音鬆口氣,過往長居道觀,就不曾與人這般交際過,隻覺疲倦。

何況這樣的走動越少越好,傳入總管府隻會惹來猜忌。

勝雨領著侍女端來清水,送入花廳。

她在廳中清洗了手臉,才覺舒適一些,起身回後院。

天氣不好,隻這陣功夫,四下便暗沉沉的,看著天就要黑了。

舜音走到東屋外,推門進去,忽覺屋中有人,轉頭看見榻上坐著肩寬身正的身影,一怔。

穆長洲身著深錦襴袍,閑閑坐在榻上,一手拿著隻半展的卷軸,目光看過來,似乎已經等了很久。

舜音立即想起他那日說過下回再來,眼神動了動,找話般問:“我要的東西何時能看到?”

穆長洲看著她:“一見麵就問這個?”

舜音一時無話可說。

穆長洲朝她身後房門遞去一眼,手裏拿著卷軸抬了一下。

舜音頓時明白過來,轉身合上房門,快步走近他麵前,一手拉開那隻卷軸,裏麵確實是一州邊防輿圖。

她轉頭往桌上看,那裏攤開了一隻包裹,裏麵是一卷一卷捆好的卷軸,大概有五六卷。

穆長洲忽而按住她拉卷軸的手:“這些隻是邊遠幾州的大概防情輿圖,但也不能外流至中原。”

舜音回過頭,所以還有更精細的,卻不能給她看,甚至連這描繪大概的也要如此提醒。

她看一眼自己被他按住的手,蹙起眉:“穆二哥難道並非真心幫我?”

穆長洲抬眸:“什麽?”

舜音語氣不覺微冷:“我已助你至今,現在你大權在手,離我事成隻差一步,助我卻有所遮掩,難道之前承諾都是在騙我?”

穆長洲沉眼:“我從未騙過你,而是即便我現在身居此位,也隻能拿到這些,倒是音娘,似已急著完成大任了。”

舜音目光一閃,聲稍低:“我早說過我對封家負有責任,穆二哥不就是因此才讓我與你合作共謀,現在竟又在意這些了。”

穆長洲盯著她,心底回味著“合作共謀”幾個字,聲沉了下去:“音娘眼裏果然隻有責任。”

舜音臉色頓時淡了:“那穆二哥的眼裏就隻有權勢了。”說著就要抽回手。

穆長洲唇一抿,按著她那隻手一抓,握於手心,拿開卷軸,霍然起身。

舜音忽被他身軀迫近,下意識就要後退。

腳步未動,他已低頭,眼看著她:“你自己看看我眼裏有什麽?”

舜音迅速看了眼他的臉,轉過臉去:“權勢。”

頸後忽被他一手扶住,她被迫仰起頭。

他頭更低,抵住她額,鼻尖已要蹭到她鼻尖,聲壓在喉中:“再看看。”

舜音耳邊被他低沉聲音一掠,一下看入他黑漆漆的眼珠,在裏麵看到自己的身影,不覺呼吸急促,胸口一起一伏,沒來由的竟想回避,臉色仍撐著沉定,淡淡說:“權勢。”

穆長洲笑了一聲,又涼又沉,扶在她頸後的手猛然一按。

舜音往前一貼,覆上了他的唇。

他壓著她唇重重一碾,用力擠開她唇線,自她上唇含到下唇,突然一咬。

舜音吃痛一顫,人已被他一把摟住,帶去屏後。

**鋪著柔軟的細綢茵褥,直垂下床沿。

下一瞬,驟然亂皺。

舜音已被壓上去,腰上一鬆,係帶被解。

穆長洲一手撥過她的臉。

舜音急喘著氣,瞥見他黑定定的眼,壓住慌亂,扭過頭不看他。

臉未看他,隻背對著他,身上一輕,那片背赫然一涼,衣裳蹭著落地,窸窣微響。

他手臂驀然自後摟住她腰。

舜音頓時抵至他身前,身上涼了又熱,是他覆了上來。

她喉中生緊,說不出話來,一陣一陣的暗潮卷湧,在心口,在背上,又似到了她周身四肢。

他手如掌弄潮尖。

猛然往前一傾,她一把抓住茵褥,才沒出聲。

呼吸一聲快過一聲,胸口裏的跳動仿佛被撞至失序。

天徹底黑下,屋中昏暗,隻有彼此喘息漸重。

舜音咬著唇,喉中發緊,感覺自己被抱得更緊,且如繩一般被漸收漸緊。

穆長洲忽而貼至她右耳邊,帶著喘息問:“這也是夫妻責任是不是?”

舜音鬆開牙關,努力穩著氣息:“不是夫妻責任,難道是穆二哥為了拴住我?”

“我為了什麽?”穆長洲冷笑一聲,忽然用了力。

舜音頓時什麽也說不出來。

身在晃,他整個人似氣勢都變了,如懲似罰。

她眼前幾乎全是碎影,蒙上了水霧,什麽也看不清。

直到身被一撥,她翻轉仰躺,他陡然將她一抱,力仍未止。

舜音下意識攀住他肩,又立即垂下手,昏暗裏,刻意不去看他身上那些痕跡,卻又被他抓住了手,按回他肩上。

發髻早散,她的發絲纏去他肩背手臂,沾了汗水,黏著不去。

她已快緩不過來,隻能轉過臉,啟唇呼氣、吸氣。

穆長洲按著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喘息著,低頭看她側臉。

她臉上冷,身上卻熱,呼吸急促,長睫輕顫,頸邊泛出一片若隱若現的紅。

他猛又低頭,含在她頸邊。

舜音一手抓緊他肩,一手抓緊茵褥,已然忘了過了多久。

隻恍恍惚惚地想,他這麽不依不饒,也許是真要拴住她,也可能想徹底拴牢她,那可能這次就不會最後退離……

思緒驟斷,她根本無暇思考。

穆長洲渾身繃緊,手臂摟住她。

舜音心口如被勒緊,一陣一陣急跳難平。

陡然身一晃,她脊背一麻,麻至周身,腦中一片茫白。

穆長洲一把摟緊她,下一瞬,卻又驟然退去,急烈喘息。

舜音渾身無力,幾乎一動不動,隻餘胸口起伏不定。

很快卻又被他抱住,聽見他在耳邊又沉又喘的低語:“我能拴得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