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早有快馬往總管府中送去消息, 巍峨的府門外,侍從婢女們幾乎全都出動,列了幾行, 恭敬迎接。
府上議事廳大門敞開,先行返回的官員們此刻都已在廳中站立等候。
上方端坐著總管, 臉上沒有什麽神情, 大約是頭疾又犯了, 額間纏著布巾,臉色晦暗,胡袍外又多加一件厚袍,倒像是病更重了一層。
劉氏一如既往, 著胡衣,梳彎髻,坐在他身側,一手輕撫著他的背照料,眼睛卻看著廳門。
頃刻, 一行人走入, 穆長洲領頭,施施然抬手見禮。
舜音入廳前已摘去帷帽, 跟在他身側, 乖順見禮,一如上次立功而回時一樣,掃視一圈,沒見陸迢,今日在場的似乎全是河西本地官員。
“哈哈哈……”一見他, 總管神情一改,朗然笑出聲, “軍司又立下大功!再好不過,再好不過!”
在場官員聞笑而動,齊聲道賀:“總管大喜!河西大喜!”
穆長洲卻巋然不動,也沒什麽表情。
舜音瞥他側臉,忽而覺得,他自路上見過令狐拓後就這樣了。
總管笑仰了頭,一手撫了撫稀疏的短須,點頭承下眾人道賀,看著穆長洲,忽問:“此番能如此順利拿下閑田,軍司到底是如何與西突厥可汗談下的?”
穆長洲說:“總管命我全權處置,我才能與可汗私談,因約定私密,也隻能等之後再稟了。”
舜音悄然掀眼,竟覺總管神情僵了一僵,不知是不是錯覺,但轉瞬即逝,他又堆起了笑容。
“那就之後再稟,軍司立此大功,當重賞!”總管撥開劉氏為他撫背的手,揚手道,“來呀!”
侍從們魚貫而入,捧盤持盒,送入金銀珍寶。
穆長洲掃了一眼,沒作聲。
下方的官員們也都站著,麵朝上方。
舜音不動聲色,猜想眾人這般反應,可能是總管話沒說完,還有後續,眼睛微抬,隻看到總管搭在膝頭的一隻手。
那隻手的手背枯皺,抓了一抓,似在斟酌,過一瞬,猛一拍,如下決心,他才接著道:“再著你領轄瓜沙二州兵事。”
穆長洲抬手:“謝總管。”
總管笑兩聲,幹而沉:“這是當初我立下的許諾,拿回閑田者可多領二州兵馬,自然要兌現,否則還如何在河西立信?”
官員們齊聲恭維:“總管英明,軍司威武!”
舜音心思暗動,瞥一眼右側身影,原來有過這樣的許諾,難怪他願走這步險棋。
沒多走神,餘光感覺有人在看著自己,她沒抬頭,也能察覺那是劉氏。
劉氏似在打量她,等她終於抬眼去看,那道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已看向了穆長洲。
舜音隻迅速看了一眼就垂眸,微覺古怪,大概是因為這位總管夫人今日話出奇得少,回味她模樣,雖不似上次穆長洲拿回兵權時那樣不耐得明顯,但也能看出並不輕鬆,臉是繃著的。
總管擺擺手,被恭維至此,臉上卻已沒笑,一手扶住額上布巾,先前晦暗的臉色此時更甚:“此番那處木昆部敢破壞和談,還敢行刺,軍司放心,此事定會好生追查。”
劉氏總算接了句話:“不錯,你們受驚了。”似安撫,又似客套。
直到現在,才終於說到他們此行遭遇了危險。
總管似已不想再說,喘著氣,真像是病更重了,又擺手:“其他事再說,軍司領賞先退吧,我頭疾重了。”
穆長洲平靜如常:“是。”
舜音沒再往上看,隻隱隱有感,這般模樣,今日不像有喜,反像受了一記重創。
官員們已在連聲問候:“總管保重身體,快請休息……”
封無疾在軍司府上等了快一個白天,都快又按捺不住要出去尋他阿姊,府門外終於傳來了馬嘶人聲。
人可算是回來了。
舜音走入府門,掃過左右無人,看向身側,輕聲說:“穆二哥如今該滿意了。”
穆長洲看著她:“何以見得?”
舜音說:“你已得到你想要的了。”
如今他掌握涼州軍政,手握周邊鄯河廓三州兵權,兼並部分甘州兵馬,又多領瓜沙兩州兵事,兵權幾乎已要覆及河西半壁。更別說他還私下暗中結交了邊遠的幾州。
總管府雖不情願,但肯兌現許諾將兵權給他,分明已將他視作儲帥。
雖早料到會更進一步,這樣的結果也還是讓她覺得遠超預期了。
她上下看他,到現在似乎還覺得他帶著不悅:“這還不滿意?”
穆長洲低頭:“我說過,我想要的很多。”
舜音耳邊被他氣息一拂,剛與他對視,忽而瞥見走入府門的兩道身影,立即讓開。
穆長洲往後看一眼,站直。
張君奉和胡孛兒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舜音抬手順一下鬢發,又看一眼穆長洲,若無其事地走去廊上,往後院去了。
張君奉和胡孛兒進來後先對視了一眼,想起先前穆長洲在令狐拓跟前發怒的模樣還有點發怵,他一貫人前從容端雅,對令狐拓更是甚少理會,幾乎從未見他如今日這般過。
二人又對看兩眼,還是張君奉先走近,小聲道:“軍司今日該擺宴慶賀了。”
穆長洲看著舜音身影走遠,徹底看不見了,轉頭朝昌風招手,點了下頭。
昌風即刻去準備了。
胡孛兒在旁搓著手,這才露笑,絡腮胡都在顫。
穆長洲闊步走向前廳。
張君奉和胡孛兒一起跟入,剛進門,二人幾乎同時抱拳,不高不低道:“恭喜軍司,終於到了這一步。”
他們先前雖未直接跟入議事廳,但就在門外,裏麵動靜一清二楚,自然知道如今軍司已遠勝當初。
穆長洲點頭,掀了衣擺,在上首案後坐下。
胡孛兒巴巴湊近:“軍司怎看似不快?這可是九死一生換來的好光景啊!”
張君奉也道:“軍司步步艱難,如今走到這步已比預料中快許多,簡直如有天助。”
穆長洲不緊不慢說:“沒有不快,隻是忽而發現,有些東西,比權勢還難得到。”
“嗯?”胡孛兒納悶,“啥?”
穆長洲沒接話,仿佛這話根本不是自他口中說出。
舜音剛到後院門口,就看到了封無疾的身影,看他模樣,都快把後院門口那塊地給踏出坑來了。
“阿姊可算回來了!”他快步迎上來,上上下下打量她,又繞了一圈看她一遍,總算放心,“還好,看著沒受傷。”
舜音怕他多問,也不願他知道先前風險,打岔說:“沒事,你隻需保證自己安然無恙就好。”
封無疾這些年聽她對自己交代最多的就是這句話,低頭小聲說:“阿姊還是忘不掉過去……”
舜音沒聽清,也沒看到他嘴型,問:“你說什麽?”
封無疾伸手推她往裏走:“沒有,走吧阿姊,快些回去休息。”
舜音正好有事與他說,直直走向東屋,低聲道:“時至今日,應當可以大致完成交代了。”
封無疾已然正色,話雖隱晦,他卻明白,是說聖人安排他觀望邊防的交代,壓著聲音道:“那看來阿姊是有機會得知此處全況了。”
舜音點頭,隻等穆長洲給她其他幾州的邊防輿圖。
封無疾歎口氣:“真這樣倒好了,我隻盼早日完成交代,此番來此才發現穆二哥身邊也有不少風險,阿姊早完成就不必隨他四處走動,也就早安全。”
舜音推開房門,心想還好他不知道先前那些風險,轉念想了想,一時竟想不出真完成那日會是何種光景。
昌風匆匆走來,向二人見禮:“軍司於前廳設宴,請夫人與封郎君同去赴宴。”
封無疾立即道:“我就不必了。”
舜音看著他,又覺出他的回避,對昌風道:“不必了,我與郎君有些話要說。”
昌風看看二人,不便打擾,稱是告退。
舜音走入屋中,回頭說:“你至今還未告訴我因何一直回避穆二哥,上次說下回一定說,那現在總可以說了。”
封無疾懊惱皺眉,防不住他阿姊實在敏銳,摸摸鼻尖,跟進來,又朝門外看一眼,確信無人,才道:“你都已經嫁給他了,我道聽途說來的,隻怕說了會有礙你們夫妻情分。”
舜音蹙眉:“說。”
“……”封無疾隻好湊近一些,在她右側小聲道,“穆二哥當初高中進士,如今偏隻待在這河西,還棄文從武,或許是因為……”他又扭頭朝門看一眼,聲更低,“因為他犯過事。”
舜音一愣:“什麽?”
封無疾連忙湊至她耳邊低語幾句。
這事是秦州一個老兵告訴他的,數年前河西與中原還不至於像如今這般壁壘分明,這老兵自秦州往絲綢之路去討生活,結果那些年河西一直有戰事,他怕死又跑回了秦州,便在秦州充了軍,沒有建樹,碌碌無為,一把年紀,混到封無疾到任秦州時還是個兵卒。
封無疾原是要了解河西邊防才特地將去過河西的他調至身邊,結果他離開河西幾年,絲毫不知河西近況,所幸還有舜音身在涼州。
後來收到舜音的信,得知她嫁給了穆長洲,想著自己多年沒見穆長洲,封無疾才又隨口問了一聲老兵可識得穆長洲,不想對方竟說出了這事,他駭得不行,封了老兵的口,打發其去了鄉下,也沒敢說出與穆長洲已有姻親關係。
老兵當時信誓旦旦說:穆家二郎犯了事被帶走了,功名沒了。我剛去涼州時聽別人說的,沒人親眼瞧見過,據說瞧見的人都死了,後來就沒人知道了,好多年啦,現在更沒人知道了。
舜音眉頭時緊時鬆,隻覺不可思議:“不可能。”
“我也覺得不可能,那老兵也隻是聽說。”封無疾道,“可他變化那般大,我又有些懷疑,所以才……不太敢接近了。”
舜音才明白他當時為何會說穆長洲“他就是再怎麽樣”,原來是這個意思,胸口已不自覺起伏,許久,擰眉說:“果然是道聽途說,不必再提……”話音忽頓,因為忽然想起了他那一身的疤痕,難道真是因為犯了事所致?
她目光動了動,在心底否了,不,凡事不能妄加定論。
“我倒希望是假的,誰想要個犯過事的人當姐夫?”封無疾低語,“當初涼州總管上奏聖人隻說給下屬求親,可沒說是哪個下屬,後來總管挑到封家,聖人也隻交給我們自行決定,涼州這邊才送了婚書去給母親。隻怕聖人至今都未必知道你嫁的人是穆二哥,可能已早就忘了他,否則說不定聖人就會提了。”
頓了頓,他又說:“不提才好,不提才是小事,驚動了聖人那還得了!”
“……”舜音抿住唇,淡著臉說不出話,今日剛見識到他拿下大權,就得知了這樣的傳聞,扭頭就往外走。
剛出去,一眼看見後院外走入的身影,她腳步頓時一停。
穆長洲在前廳隻小酌了一杯,聽昌風報了這裏情形,也無心多待,很快就離廳走了過來。
天色將暮,他一進後院就看了過來,見到她身影,直直走來廊下,問:“說完了?”
舜音張了張唇,看著他臉,沒作聲。
穆長洲一手搭上她後腰,已想進東屋,忽而看了眼門口,聽見了裏麵些微的動靜,才知道封無疾還站在裏麵,看了眼舜音,抽回了手,在她耳邊低語一句。
舜音下意識點頭,一時顧不上別的,隻不想他現在與封無疾撞上。
等他自身邊走開,她才回味過來,他剛說的是:“我下回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