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哨所日夜有人走動, 天亮得都似別處更早。

穆長洲醒得也早,隻不過比起平日已算晚,畢竟之前奔波, 昨夜又不知收斂。

他轉過頭,先看了一眼身側。

舜音還在睡, 到現在都側身背對著他, 青絲半散, 露著一片雪白的肩。

昨晚一半是沒忍住,一半是故意,他輕牽嘴角,又抿住, 想起她說浪**,大概在她麵前確實是變浪**了。

隻最後一刻,還是忍住了,到底沒有完全隨心所欲……

穆長洲悄然坐起,拿了衣袍蓋在她肩上, 順帶遮住了她的右耳, 瞥一眼自己左臂,還好沒什麽事, 披衣起了身。

迅速穿戴整齊, 又回頭看一眼,他才出去,嚴實關好了門。

不出半個時辰,哨所裏的兵馬已開始列陣往外,一隊一隊穿梭不息。

胡孛兒套著甲胄的身影自大門外麵風風火火地走入, 剛好看到迎麵走來的人,張嘴就要喊。

穆長洲戎袍在身, 利落束發,朝他一抬手。

胡孛兒立刻打住,匆匆湊近,壓著嗓門怒道:“聽聞軍司被那處木昆部的狗賊刺殺,他們是瘋了不成?!我這幾日守著軍司府,就快被封郎君那張冷臉給寒死,接到這裏說要再領兩千兵馬的命令,忙就來了!”

穆長洲闊步往外:“不必多說,即刻跟我走。”

胡孛兒見他一臉肅色,嘴一閉,匆匆跟上他。

到大門處,穆長洲停頓,先招手,對值守的戍守長低聲吩咐了幾句,留了支足有百人的兵馬,又稍抬聲,對所有值守軍士下令:“無事不得吵鬧,夫人不露麵不得近前打擾。”

眾人都抱拳稱是,聲音都不敢高。

胡孛兒咋舌,才知他剛才為何阻攔自己,夫人竟也隨他在哨所。

十幾名副將帶領,外麵足有萬人的兵馬已經列陣集結,黑壓壓如一片潮水鋪陳而出,豎戈對天。

一名兵卒小跑至大門處,送來了軟甲、橫刀,另一名兵卒緊跟其後,送來了硬弓和箭袋。

穆長洲摸一下懷中文書,穿甲佩刀,一手接了長弓箭袋,翻身上馬,往外而行。

胡孛兒停了胡思亂想,趕忙上馬跟去。

外麵列陣的兵馬頓時隨他而動,馬蹄聲隆隆,潮水奔湧般往遠處推去……

舜音一覺睡至中午才醒。

睜眼時身一動,衣袍滑落,露出了右耳和肩頭,頃刻回憶起昨夜情形,她翻過身,發現身旁無人,直直盯著粗陋的屋頂,眼前似還閃著一幕幕露骨場景,眼角都突突跳了兩下。

昨夜穆長洲像是刻意要感受她還有氣力一樣,簡直是不遺餘力、較勁一般折騰她。

到後來她自己也像是較了勁,始終沒有看他的臉,背對他,直到最後,感覺一根弦已懸在心口,就快被他衝斷,他卻又抱著她倏然退離,刹那間如雲停雨收,隻餘他忍耐地喘息,一切才算結束……

呼吸都有些急了,舜音抿抿唇,多年獨居,身邊甚至沒人教導過她這些,但第一次時似乎也是這樣,她能感覺得出來他忽而退離是為了什麽。

閉了閉眼,想甩開這些,刻意去回憶這一路而來的路徑地形,周遭卻似還有他的氣息,眼前閃過的都是他青筋凸起的手背,結實的腰身和肩背……她一下又睜開眼,幹脆坐了起來。

正微微蹙眉,忽而覺得外麵比起昨日十分安靜,舜音回過神,覺得不太對,立即穿戴下床。

將那件戎袍用腰帶緊緊收束住,總算合身了一些,還好這次沒看見身上留什麽明顯痕跡。她開門出去,走路都比平常慢上許多,一手掖緊寬鬆的戎袍領口,抬眼看去,思緒頓收。

哨所裏的兵馬似一下都清了空,隻還留了幾支守軍。

戍守長見她出了門,才敢近前抱拳見禮:“夫人,軍司留話,請夫人安心在此等候。”

舜音掃視四周:“軍司領兵出去了?”

“是。”

她心思轉動,想起昨日他說過動作要快,所以昨日又吩咐多調了兵馬,今日一定是直接帶兵去圍了西突厥可汗的行帳,要做真正的談判了,想了一下說:“不必等,著一隊人沿途依次分布出去,直至看到軍司領兵所在,便能及時傳回消息。”

依次傳遞消息如擊鼓傳花,最為迅速,比幹等著強。

戍守長起先猶豫,但見她言語冷靜,不容置疑,再想起軍司先前命令,也不敢對夫人有半點違逆,立即去辦。

舜音抬頭看一眼天,忽而覺出他昨晚那般不惜氣力像是故意。

昨夜她沒能再多看他身上那些疤痕,今日又被單獨留在了哨所……

日上正空,穆長洲身服軟甲,坐於馬上,不急不緩地望著前方那圈白色圍帳。

圍帳內,西突厥兵馬緊緊圍繞正中氈房,外麵一圈弓箭兵搭弓在指,裏麵一圈刀兵抽出彎刀防範。

圍帳外,方圓數裏之內,則皆是圍來的涼州兵馬,弓.弩已搭,兵戈橫指,卻毫無多餘聲響,也沒有繼續接近,雙方靜默地僵持。

數個時辰過去,正中高而華麗的氈房中,終於匆匆走出了一名西突厥官員,隔得老遠,以漢話大聲厲喝:“可汗真心和談而來,涼州怎能如此背信棄義!”

穆長洲朝旁看去一眼。

胡孛兒立即打馬而出,放聲大罵:“你們處木昆部的狗賊侵擾涼州在先不知悔改,又以閑田作餌要殺咱們軍司,倒反咬咱們背信棄義!如今立下的文書在此,處木昆紮帳處刀兵痕跡尚存,不得遮掩!涼州城人人盡知此事,整個河西同仇敵愾,已嚴陣以待,誓死討回公道!今日若不認賬,就讓天下人都看看你們可汗是如何禦下,還有沒有顏麵在這西北草原立足!”

這一番話有理有據,擲地有聲,先占據師出有名,再將責任推給他們內部,最後還要以整個河西為後盾來震懾,自然是穆長洲的交代,但由他這大嗓門嚷出最好,滿含怒氣,隨風傳出,人人可聞。

圍著的涼州兵馬立時齊齊振戈在地,發出“唰”一聲的鏗響,駭人心魄。

對麵的西突厥官員臉色都變了,慌忙又入了氈房。

胡孛兒捏捏喉嚨,扭頭低聲問:“軍司都準備好了,可若真有險怎麽辦?”

穆長洲說:“有險便按有險來辦,及時送出消息,尤其是往哨所。”

依次傳遞而來的消息迅速非常,幾個時辰間,負責最後一程傳遞的兵卒至少已往哨所回了兩趟——

“報——軍司領兵圍住了西突厥可汗行帳,切斷了北麵對方援路!”

舜音坐在那間屋舍中,知道眼下還在對峙。

“報——行帳中已派出官員喊話!軍司兵馬未動!”

那也許還在對峙,但對方已有鬆動。舜音起身,走至屋外簷下,淡著臉色想,還是小看穆長洲對權勢的渴求了,這冒死換來的一步好棋,他怎麽也不會放掉。

不知多久,先前報信兵卒又來,衝入大門就喊:“軍司傳話,請夫人即刻上路,隨軍出發!”

舜音心頭頓時一緊,下意識問:“情形如何了?”

兵卒報:“軍司已領兵馬入帳!”

“……”那是好,還是壞?舜音抿緊唇,冷著臉,來不及多想,回頭入屋迅速收拾一下,快步走出,“備馬。”

戍守長已快步過來相請:“夫人放心,軍司走前留了吩咐,早有準備。”

難怪讓她在此等著消息。舜音一言不發地走至大門口,踩鐙上馬。

留下的百人兵馬一直列陣在候,頓時前後嚴密護衛,出發往前。

舜音設想是往涼州城的方向,但兵馬卻似在走不一樣的路。

她隻當是刻意繞行,更覺不妙,也許那冒死換來的一步好棋,已經走成了險招,也許西突厥可汗就是冒死、寧願顏麵掃地也不放手閑田,雖然後者在她看來也不太可能……

日斜天暮,秋風乍起。

舜音抬了下眼,忽然察覺周圍像已繞過那片沙漠,好似正走在一條捷徑上,馬蹄下盡是戈壁荒漠,轉頭四顧,遠處卻有茫茫原野,有些眼熟。

“往何處?”她問。

領頭副將道:“軍司有令,得到他入帳消息,則即刻請夫人前來會合。”

舜音又看一眼那片原野,難怪眼熟,一扯韁繩,往那頭策馬而去。

一圈白色圍帳映入眼簾,圍帳外皆是黑潮般的涼州兵馬。一見有人接近,後方兵馬立要轉向指戈,但見其後跟來的哨所兵馬,又巋然不動。

離了數百步,舜音勒馬斜坡,隔著層層圍兵看入行帳,竟沒看到劍拔弩張。

圍帳外防衛的西突厥弓箭兵和刀兵都已退去,帳門掀開,一行人走了出來。

帳前設置了長案,上麵是訂盟的白馬之血。

胡孛兒當前走出,一臉絡腮胡,難得正經,雙手捧一柄橫刀,送至一名西突厥官員手中,對方雙手持一箱盒,向他遞來。

雙方各自接過對方手中東西,又退至一旁。

舜音眯眼細看,握著韁繩的手微鬆,歃血為盟,互贈信禮,這是事已成了。

目光一轉,終於看見熟悉的頎長身影。

穆長洲自後走出,身側是戴著氈帽、辮發後垂的一個老者,大約就是西突厥可汗。

看不出他們是如何談的,二人皆麵色冷肅,不見喜怒。

胡孛兒猛然一抬手,外麵圍兵立即豎收兵戈。

穆長洲回身半側,朝西突厥可汗抬手施禮,似已要走,舉止溫雅得仿佛帶重兵而來的人不是他。

可汗停步,對他說了什麽。

穆長洲站直,臉一偏,眼神忽而望了出來,像是知道她已來,一直望到了她這裏。

離得遠,舜音不太確定,隻看見他薄唇動了動,看不清唇形。

西突厥可汗沉著臉,返回了氈房。

行帳周圍人影走動,像是已要開拔,等不及要走。

大軍頃刻而動,退散開一條細道,穆長洲翻身上馬,當先疾馳而來,直上斜坡。

舜音看著他到了眼前,目光輕動,淡著聲說:“還以為新戰又起,我當逃回涼州了。”

穆長洲牽一下嘴角,打馬走近,指指前方:“不會逃回涼州,隻會去接手閑田。”

舜音才明白為何讓她來此會合,剛扯韁轉身,想起方才情景,低聲問:“方才西突厥可汗與你說什麽了?”

穆長洲盯著她,似笑非笑:“一句誇讚罷了。”

一國可汗遭遇此事怎能痛快,偏又因自身內部而起,發作不得,可汗當時以突厥語道:“早聞你涼州軍司之名,今日才親見,敢謀敢圖,是毫無軟肋短處,無所畏懼不成?”

穆長洲轉頭,遙遙看出,直看到那道斜坡上勒馬的纖挑身影,風吹帳動,他說出的突厥語低而沉:“是,我沒有。”

話回得幹脆利落,隻目光,落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