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夜深人靜, 一陣又低又緩的馬蹄聲踏入了邊關小鎮。

四處荒山僻野,這座小鎮早已廢棄,不聞雞犬之聲, 連燈火也沒有,一片土台斷壁, 到處雜草橫生, 靠著天上明亮的月色, 一行人才到了一排土石築就的高舍前。

舜音牽著馬,打量四下,這一路連續走了好幾日的捷徑,幾乎每一日都如之前去甘州那般以氈布圍擋露宿。

今日到了這裏, 才不過接近廓州,河州則還要更遠,終於見到了房舍,卻也隻是一片荒蕪之所。

穆長洲牽馬立於她右側,月色下拖出一道長影在地, 低聲說:“此行我不可耽擱太久, 最好能速戰速決返回涼州,否則總管處不好交代, 行程隻會更偏。”

舜音聞言, 不禁低語:“那又何必親來?”剛說完便覺他目光已看來,轉頭看過去。

穆長洲卻沒接她話,臉被月色照得陰影錯落,愈發顯得眼深鼻挺,眸光幽深, 似帶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指一下眼前:“這裏本為戍衛之處, 現在已棄用,知道的人不多,正好用以落腳。”說完轉頭看向遠處。

舜音才明白為何來這裏,見他站著往遠處看,如在等待什麽,跟著看出去。

在這廢棄之地如同靜止了一般等候了片刻,遠處隱隱約約有了接近的馬蹄聲。

弓衛們都齊整無聲地在後方幾十步外護衛,聞聲立即挽弓戒備,但見穆長洲在前麵抬了下手,又紛紛放下了警戒。

先有兩匹快馬到了跟前,匆匆停住,馬上的人齊齊向穆長洲無聲抱拳。

後麵又接連來了幾陣快馬蹄聲,都是二人一起,陸陸續續,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就先後來了十幾人。

舜音一眼就看了出來,來的都是斥候。

按她之前所言,這些斥候都是二人一組,應是之前就交代好了,要在此時此地來會合報信,才會趕得如此準時。

所有斥候都下了馬,無聲垂首,立於穆長洲跟前。

斥候隻對主將一人匯報,任何外人都不能得知消息,要等他發話才會開口,這是一貫的規矩。

穆長洲看一眼舜音,壓著聲說:“這是夫人,以後向我報時,見到夫人無須避諱。”

眾人稱是,才終於有人動了。也隻有兩人,這二人一組,是最後到的,其中一人上前報:“隻探得廓州有將領去過河州,約十日前的事,有商旅途中遇到過他們兵馬,其餘皆不得知。”

另一人報:“廓州防範靈敏,也派出了各路斥候,稍有逗留就會被察覺,另有二人往河州去探,尚未來得及回報。”

舜音捏著手指暗忖:河廓二州越是靈敏,越是犯了忌諱,因為如此就等同昭告外人,州內藏有私密。她又算了算時日,除去這一路而來花在路上的時間,約十日前,那應當正是涼州忙於迎接諸位都督入總管府述職的時候。

穆長洲顯然也想到了,轉頭朝她看來:“音娘如何說?”

舜音想封無疾既然來了信,說明在他盯著的一帶有過跡象,開口說:“傳訊給去河州的二人,讓他們不必入河州,直往秦州方向一探,有消息立即回傳。”

斥候們大概沒想到她會下命令,都抬眼看向穆長洲。

穆長洲頷首:“散開休整,夜半時按夫人所言去辦。”

眾斥候立即抱拳,領命退散開去。

人都散遠,穆長洲才示意弓衛近前,將馬韁遞過去,看一眼舜音,往前走。

舜音看見他眼神,鬆開馬韁,跟過去。

穆長洲腰間仍配著橫刀未解,左臂挽弓,肩後負箭,幾步走入正中那間荒廢的高舍。

舜音跟進去,先捂了下口鼻,裏麵大概是無人太久,灰塵很重,一片昏暗,隻頂上幾處漏洞,透入了月光,勉強能看清他走在前麵的頎長身形。

穆長洲在屋中走動掃視過一遍,才朝外說:“進來。”

立即有弓衛進來,在倚牆處的空地上鋪上氈布厚毯,又退了出去。

穆長洲此時才解下箭袋,臉轉向舜音,一手握弓,在厚毯上點了點:“過來休息。”

舜音又看一圈四下,走過去,在厚毯上坐下,忽然想起來,抬頭去看他:“你在何處……”

右側一暗,肩頭被輕輕一抵,穆長洲已在她身旁坐下,看了過來:“什麽?”

舜音剛想問他在何處休息,真是多問了,轉開眼:“沒什麽。”

一縷月光正照在他盤坐的腿上,他腿側緊繃出修長流暢的一道,就緊挨著她。舜音轉開的目光剛好落在那裏,又一轉,瞥見他一手除下了腰間佩刀,手指搭著腰帶束扣,一鬆解開,抽了出來,搭在一邊。

她目光一晃,連頭也轉開了。

穆長洲是為了休息時鬆快些罷了,轉頭瞥見她轉開了臉,隻露出一截纖秀後頸。她身上穿著男式圓領袍,幹幹淨淨地束著烏發,此刻頭頂漏入的月光毫無遮攔地敷上她後頸,便白得紮眼。他看了好幾眼,低聲問:“音娘以往有這樣出來過?”

舜音忽然聽見他問話,偏頭瞥了他一眼,想起往事,聲輕了不少:“有過。”

“跟誰一起?”他又問。

舜音沒作聲。

穆長洲看著她:“不想說?”

舜音才啟唇:“自然是家裏人。”

穆長洲“嗯”了一聲,慢條斯理說:“也隻可能是跟家裏人一起了。”

舜音聽著他語氣,恍然想起他們如今是夫妻,說起來也是一家人了,心頭忽而有絲微妙感,總覺得他說得有些故意。

“睡吧。”穆長洲忽然說,看一眼身後土牆,“此處髒亂,就靠坐著睡。”

舜音看他仍端正坐著,自己也坐正一些,沒倚牆:“我稍作休息即可。”

穆長洲一手搭在身側刀上,聲音溫沉:“無妨,你安心睡。”

舜音聽他語氣篤定,才閉上眼。

實在不是什麽休息的好地方,不知過了多久才勉強睡著。

迷迷糊糊間,舜音做了個夢,夢裏影影綽綽都是家裏人,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在外出的路上,同行的都是家人。

她身一晃,倒了下去,撞入一雙手臂,被穩穩接住,一隻手托住她頭。她動一下,隻覺對方臂彎結實,猜不出是父親還是大哥。

但緊跟著,驀然傳來了一聲尖利笛嘯,剛起頭,卻又戛然而止,似有一隻手及時捂住了她右耳。

她不禁又動了動,臉蹭到了微涼的錦布,摩挲出輕微聲響,隱約間,覺得自己正躺在誰的膝頭,右耳上很重,始終捂著隻手,她抬手去扯,抓到幾根手指,沒能扯開,自己的手忽被一把抓住,耳中聽見一聲笑,又低又沉,似乎是穆長洲的聲音……

舜音睜開眼,四下透亮,愣了愣才發現自己躺在厚毯上,臉對著一堵空曠廢屋的土牆,隨即才想起自己在什麽地方。

身邊沒人,她一下坐起,轉頭往外看,沒見到穆長洲。

門邊擺著水囊和厚牛皮紙,顯然是準備好的清水和幹糧。

舜音定了定神,起身過去,取了水囊,朝門外看一眼,四下安靜,沒見到其他人,走出去,在一片半塌的土牆後洗漱。

等清洗完,又吃了些東西,全已收拾好,舜音往外走了走,才看到兩名弓衛。二人不遠不近地守在馬旁,護衛她所在的高舍,麵朝遠處。

她抬頭看一眼天,今日天色陰沉,風也很大,有些不尋常。等她目光收回,臉一偏,看出去,就見穆長洲自遠處走來。

他身上袍衫緊束,已佩刀挽弓,隻衣擺掖在腰側,皺得厲害。

舜音看著他走近:“其他人呢?”

穆長洲扯下衣擺,一拂:“人太多會引來注意,我已命他們退去指定處等候接應。”說完目光上下看她,似在看她睡得如何。

舜音對上他視線,不禁問:“怎麽了?”

穆長洲笑了下,沒答,抬頭看一眼天,又掃向黑沉沉的遠處,笑意一斂,對弓衛道:“牽著夫人的馬。”

說完他幾步走過去,將自己的馬牽來,一近前,忽而伸手攬過舜音,繼而兩手都握住她腰,一用力,將她送上馬背。

舜音愣住,但他動作太快,反應過來時,已經側坐在馬上。

穆長洲跟著翻身上馬,一手摁低她頭,策馬就走。

舜音額頭撞入他胸口,還沒來得及問怎麽了,下一瞬,便覺大風呼嘯而來,忍不住要轉頭去看,被他一把遮住眼。

“別看,是風沙。”他很快說完,閉住嘴。

馬疾馳而出,身後跟著弓衛的快馬,蹄聲被驟然卷來的大風吹得斷斷續續。

舜音隻覺渾身都被吹得晃動起來,緊跟著劈頭蓋臉一陣沙塵襲來,她立時緊閉雙眼,感覺頸後側臉都被沙子狠狠刮了一道。

腦後一沉,是穆長洲的一條手臂環了過來,她渾身不覺一緊,閉著眼,感覺更深,呼吸都悶入他胸口,隨即右耳邊呼呼風聲頓止,都被他手臂一環給擋住了。

馬似熟練躲避般奔出,很快,這猛烈的一陣風沙席卷了過去,隻剩大風仍烈。

穆長洲才又開口,聲音響在她頭頂:“趁現在,好好記住一路地形,這也是防務之要。”

馬速稍緩,舜音感覺他手臂鬆了,才睜眼去掃視兩側,一邊暗自換了口氣,忽而反應過來:“穆二哥如何就知我能記住?”

穆長洲笑了聲,胸腔震動,就在她耳邊:“若非你心記強於他人,上次在那山中是如何帶我出來的?”

舜音蹙眉,這人也太精了,掃視著四下,故意說:“也許隻是運氣好。”

馬踏上斜坡,猛然一顛。

手臂忽被他抓著一拽,她頓時往前一傾,又撞入他胸膛,一把抱住他腰,抱到一片緊實,怔住。

穆長洲一手摁著她手臂,眼看著前路,低頭在她耳邊說:“你若掉下去,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