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舜音翻著折本。
上麵是有關甘州一路所見的記述, 隻有幾句,簡單又晦澀,她一手執筆, 理著頭緒,偶爾寫下幾字。
送完虞晉卿一行後, 她就沒再出過門, 今日左右無事, 幹脆將這些本已記過的東西又理了一遍。
直至停筆,她朝門外瞥去一眼。
天色將暮,日光淡薄,最多再過兩三個時辰就要宵禁了。沒看見穆長洲, 自那日送行過後,他倒像是更忙碌了。
想起送行,便又想起當日情景,總覺得他當時似有些不快。
那日乘車返回時,他那條腿都還一直緊抵著她, 人也離得近, 分不清是有意無意,到了府門前才總算讓開下車。
直到那時, 她方覺身上壓力一鬆, 手指也跟著一鬆,才意識到自己一路都緊抓著衣裙,連呼吸都不平……
舜音拎拎神,不想了,越想越覺看不透他, 隨手將筆一擱。
“夫人。”勝雨走到門外,屈身見禮, 身後還跟著兩名侍女。
舜音徹底回神,立即問:“可是有信驛消息?”上次去信秦州已有段時日,以快馬送出,應當早就送到,封無疾卻還沒回信,她近來一直在等。
勝雨回:“不是,是另有要事。”
舜音心想也是,若有來信也定是先送去給穆長洲了,轉而問:“何事?”
勝雨走入房中,站在她右側一五一十報:“已入新月,每年到這時候,各州都督都要入涼州來見總管述職,前些時日巡邊使離去,陸續就有都督們來了。軍司特地叫昌風留話,其他時候不必打擾夫人,待今日需入總管府了,再來請夫人準備。”
舜音回憶一下,那日在總管府中,似聽劉氏提過一句。
外麵忽來聲響,連她都聽見了,卻隻覺喧囂嘈雜,什麽也聽不清。
勝雨解釋道:“那應是哪位晚到的都督剛進城,近來城中各州來客不斷,比往日熱鬧許多。”
難怪近來穆長洲又忙,時常不見人影。昨日天剛亮時,似還聽見門外廊上有他腳步聲,像是在門前停了一下,可她去開房門時,他已走了。
舜音想了想說:“今日需我出席,那該是有會宴了。”
“是。”勝雨請示,“可要為夫人準備胡衣?”
舜音知道定又是因胡風盛行之故,搖搖頭,起身:“不必,鄭重些就是了。”
勝雨稱是,回頭喚來門外兩名侍女,來為她準備。
城中確實熱鬧喧囂,與巡邊使一行來時景象完全不同。
自大街往城北總管府而去的大路寬闊嚴整,兩側都懸有燈火,天剛擦黑,已全部點亮,車馬通過,隻覺亮若白晝。
舜音坐在車中,自窗格內一路看著外麵景象,還是第一次看到這般盛況,看來這是涼州一件大事。
昌風和勝雨都坐於車外引路,待終於到總管府外,已是車馬駢闐,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停住。
舜音下了車,巍峨正門前的守軍比她上次來時多了許多,門口立即有一名侍從快步過來引路,像是等好了的。
她跟進總管府中,沒幾步,身後的昌風和勝雨就被其他侍從引走,去別處等候,裏麵顯然已不允許他們進入。
舜音邊走邊四下掃視,前院沒見多少來客,隻有總管府中的仆從侍女往來竄梭不斷。
引路的侍從腳步不停,直往前走,很快到了一間花廳外,停下請她入內:“請軍司夫人在此稍候,總管夫人正在招待已到的夫人們。”
舜音朝裏麵飛快看了一眼,似乎全是女眷,點點頭,走了進去。
“來了。”劉氏正坐在上首,一見她進入就笑著道。
舜音立即欠身見禮,站直後掃視四周,果然全是女眷,不到十人,大多還年輕,個個身著胡衣,原本在說笑不斷,此刻全都看了過來,頃刻安靜下來。
劉氏在上方高聲道:“這位便是軍司夫人了,人家可有大才,他日成書,還能送你們一觀呢。”
舜音轉身,朝四下諸位又欠身見禮。
諸位夫人跟著還禮,卻都沒什麽言語,都很生分。
“好了,你們閑聊,我當更衣去了,會宴就快開了。”劉氏在上方起了身,朝身後擺擺手,由侍女扶著走了。
眾人都欠身恭送,再直身,便又恢複先前笑談之態了。
舜音細細掃視一圈,河西十四州,似乎少了幾州,也許是有幾州沒到。
大約是與她不熟,約有一刻,也無人過來攀談,倒是時常有人打量她。
正好她也無心攀談,偶爾借著右耳聽一聽她們談話,又掃視幾眼她們的口型。可惜,沒有一點有用消息,除去府上雜事便是新奇怪事。
人一多,聲音便雜,嗡嗡的擾亂她聽感。
隱隱約約,覺出有人在叫她“軍司夫人”,細如蚊蚋一般,舜音想轉頭去找,按捺住了,怕被人看出來,隻稍往左右看了兩眼,才發現廳門邊站著個熟人身影。
似乎又有人在打量她,大約是她剛才未能及時作出回應的緣故,舜音蹙了下眉,徑自走了過去。
門邊站著陸正念,穿了一身水青綢襦裙,打扮得很莊重。
先前還是她去傳信給自己的,舜音覺得也算認識了,朝她微微點頭:“方才是你叫我?”
陸正念像是有些怕生,欠身回禮,好一會兒才開口:“是,這裏我也隻認得夫人。”
她聲音實在是小,廳中又吵,舜音隻能觀察她口型:“陸刺史也來了?”
陸正念小聲說:“家母早逝,這種場合需攜家眷,父親每年便隻能帶我來。”
舜音心想正好,她也不習慣這裏,裏麵又無什麽有用消息可探,還不如與她一並站著好了。
剛好,隻片刻功夫,已有幾名侍從快步來請,大概是會宴要開了。
陸正念離門最近,先出去,一出去便看著前方廊下。
舜音跟出門,見她眼神一眨不眨得分外專注,不禁也朝廊下看了過去。
半明半暗中,穆長洲大步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胡孛兒和張君奉。
燈火映著他的深色錦袍,腰身收束的如鬆身影被照出斜長一道,他一近前,連周遭光亮也跟著一暗。
舜音回頭往廳內看一眼,又看他,奇怪他來這女眷等候之處做什麽。
穆長洲根本沒看廳裏,朝她微微頷首,轉身就走。
舜音才會意是特地來叫她的,眼見其他人都已陸續走出,也不知被看見沒有,立即提衣,跟上他腳步。
走出去幾步,她想起來,回頭去看,陸正念已經隨侍從沿另一頭廊下而去,卻時而回頭,眼睛好像還在看這裏。
舜音想起之前也見過她這般眼神,轉頭看一眼穆長洲,忽然反應過來,莫非她對穆長洲有意?
穆長洲踏上長廊,眼神看來:“怎麽?”
舜音跟著他慢行,目光動了動,沒直說,畢竟也隻是自己亂想,又看他一眼,低聲問:“穆二哥那日的氣消了?”
穆長洲腳步未停,目光看著她,瞬間就會意她說的是送虞晉卿那日的事:“誰說我那是氣了?”
“那是什麽?”舜音問。
穆長洲似笑非笑,卻沒往下說。
也不能往下說了,前方已至府中後園,眼前霍然開闊,四處人影紛紛。
舜音方知來客都在這裏,目光看過去,憑裝束便能看出不少人的身份——
身服廣袍而身形雄壯者多為各州都督,因為裏麵多半還穿了鎖甲。其餘文官袍色各有不同,應是各地郡縣官吏。
粗看至少也有七八十人,離得還遠都能覺出人聲鼎沸,場麵可謂壯觀。
還未走去那裏,穆長洲腳步一停。
舜音跟著站定,忽然瞥見左側一株樹下暗處立了一道人影,下意識退一步,腰後一沉,被穆長洲的手撐住。
對方已走了出來,竟著了軟甲在身,麵色不善地看著他。
“哼!”身後頓時傳出胡孛兒一聲冷哼,離得遠都清晰可聞。
穆長洲朝後擺一下手。
後麵隱約腳步聲響,大概胡孛兒和張君奉都走了。
舜音看著走出來的人,一眼認了出來,是在甘州見過的那個令狐拓,隨即反應過來,瞥一眼身側,腰後還有他掌上熱度,悄悄伸手去背後,勾一下他手。
穆長洲偏頭看她一眼,撐在她腰後的手拿開了。
舜音遮掩般收手入袖,端莊站著,去看前方的令狐拓。
“為何把甘州都督之位給我?”他忽而問,聲音似乎天生有些嘶啞,聽來語聲不高,兩眼隻盯著穆長洲。
舜音有些驚訝,沒料到穆長洲會將甘州都督之位給了他,難怪剛才胡孛兒一見他就冷哼出聲。
左右沒有別人,遠處人聲又嘈雜,穆長洲掃視一圈後,才說:“總管命我全權處置,你自副都督升任都督本就應該,安欽貴在城中未得將領相助,你也有功,僅此而已。”
“我不信你這樣的人會有如此好心。”令狐拓臉色愈發不善。
穆長洲語氣未變:“我這樣的人能給你都督之位就夠了,多餘的不必你操心。”
“甘州兩處軍馬場,一萬多兵馬,已盡數被你攬獲,你根本就不懷好意。”令狐拓又走近一步,一手按在腰間,仿佛按刀,隻是在這裏不可能佩刀。他麵上竟露出凶狠,始終盯著穆長洲,“你當初……”
舜音剛聽見這三個字,身側穆長洲身影驀然一動,側身過來,一手捂住了她右耳。她被一攬,瞬間就貼近他胸前,整個人如被攬入他懷間。
耳朵裏再聽不見半個字,餘光去看令狐拓口型,右耳忽又被一按,她整個人貼他更近,連臉都快埋入他胸口,後麵再不知他們說了什麽。
一片寂靜,直到瞥見身影接近,她才得以稍稍偏頭,自他臂間看見令狐拓似要走了。
令狐拓走近幾步,居然朝她抱拳見了一禮,像是覺出了對她的冒犯,卻又冷臉看了眼穆長洲,才走去了會宴的人群之處。
舜音直到此時才動了一下,右耳還被他牢牢捂著,側臉就貼在他胸膛,一下想起這是在什麽地方,心底不禁緊跳,低低說:“鬆開。”
穆長洲一直目視著令狐拓走遠,才低頭,看到燈火裏她低垂的眼睫輕輕在動,也許是自己手勁大了,頓了頓,捂著她右耳的手在她耳邊一撫,才終於拿開。
舜音立時站直,理了理鬢發,隻覺右耳已熱,抬頭看他一眼:“穆二哥是不想讓我知道他說了你什麽。”
穆長洲看著她,隻笑了下:“我早說了,對我不滿的多的是,不必在意。”頓一下,他又說,“他若敢做什麽,也有我先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