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有胡孛兒和張君奉時刻陪同, 一行巡邊隊伍的後續行程可說是敷衍至極。

浩浩****幾十人,硬是在城中如同空耗時辰般轉了一整天,除去中間停頓休整用飯, 幾乎全是走馬觀花。

待到日薄西山,一行人便立即被送回了負責接待的官驛。

虞晉卿走入驛館前廳, 其中已經設宴擺席, 四角各處卻都是兵卒環伺, 和他們這一路在城中巡視時一樣,轉頭往後看,帶來的四五名官員都一言不發地跟進了廳門,像是早就習慣。

他此行是第一次巡邊, 帶的這幾名官員卻是以往巡邊過的,對涼州情形很清楚,還在路上時就提醒他莫要指望入城,除非那位新嫁入涼州的封家女兒過得還不錯,才有可能。

可誰不知道封家沒落, 封家之女嫁入涼州能有什麽好境遇?幾名官員都不抱期望。

誰承想來了這裏, 竟得以進了城,雖說進了也白進就是了。

“巡邊使辛苦了,”張君奉走了進來, 一進門就抬手朝他見禮,“看來已經無事,想必明日巡邊使就可啟程了,畢竟還有其他邊鎮要走訪巡視。”

虞晉卿皺眉,看了看這位看似清瘦卻一身武氣的佐史, 還有一旁剛走入的那位一臉絡腮胡須的彪悍番頭,不妨才短短一日就被下了逐客令。

但這二人應不是做主的, 他又往廳門外看,才兩眼,便見門外走入了那位身姿頎長、挺拔如鬆的行軍司馬。

這一路雖同行,但始終沒聽他說過話,虞晉卿甚至覺得他都沒怎麽多看過自己,一直目視著他去上首坐下,又看著他取了案頭濕帕擦拭雙手後舉起酒盞。

“諸位辛苦。”這似乎是他今日與巡邊一行說的第一句話,“今日就當是為諸位餞行了。”

整個宴席頓時活了一般,張君奉和胡孛兒都坐去他下方右側案後,跟隨舉盞。

其他官員自然紛紛舉盞回應,麵上一派融洽景象。

虞晉卿位置在他左側之首,也舉了酒盞,放下後主動開了口:“聽聞‘軍司’乃魏晉時軍司馬之別稱,如今河西十四州特地以此稱呼行軍司馬,可見地位尊崇。”

穆長洲放下酒盞:“巡邊使博學。”

虞晉卿打量他:“比不得行軍司馬,是進士之才。”

穆長洲目光終於朝他看來:“原來巡邊使了解過我。”

虞晉卿眼神竟不自覺回避了一下,大約是又想起了他先前那淩厲的一眼,才道:“來之前見過鄭夫人,自她口中方知封家新婿是誰,因而得知。”

穆長洲不語,那看來還真是特地去了解過了。

席間連絲竹管弦助興也沒有,隻有幾名官員在老道地與胡張二人推杯換盞,活絡氣氛。

虞晉卿始終關注上首,停頓片刻,又開口:“不知涼州總管近來可好,自總管上奏心向皇都,聖人也頗為掛念,我等既已入城,此番不知能否得見?”

盡管他說得溫和有禮,胡孛兒和張君奉還是齊齊朝他這裏掃了一眼。

幾名官員也在旁看來,又看向上首,廳中一時有些安靜。

穆長洲說:“總管本想親見巡邊使,隻是念在我剛做了長安新婿,才將此美差給了我。”

虞晉卿本是有意得知涼州總管近況,卻一無所獲,訕笑一下:“原來如此。”

穆長洲反問:“聖人既然掛念,定然也帶了話給總管了。”

虞晉卿找理由帶過:“朝中近來正忙,聖人事必躬親,也無閑暇多言,因而沒能多說……”話音一頓,他瞥見身旁同行官員已在朝他微微搖頭,知道自己已經失言,沒能得知涼州總管半點近況,倒讓他知道了朝中正忙,看一眼上方,那位行軍司馬隻端雅而坐,微露笑意。

他稍一定,又舉起酒盞,隻能生生領了那份逐客令:“既無法得見總管,那明日便告辭了。”

穆長洲舉盞回敬,仰脖一飲而盡,還翻轉杯盞給他看了一眼,仿若真誠至極。

天色剛剛擦黑,餞行便結束了。

眾人都陸續離席而去。

穆長洲走出廳中,張君奉和胡孛兒一前一後跟了出來。

“軍司,”張君奉低低道,“我看這位巡邊使之前分明是想打聽涼州動靜,卻反被軍司套得了朝中情形,可惜隻有一句。”

胡孛兒壓著嗓門出主意:“這有什麽,他對咱們不放心,可不是與夫人相熟?看他今日在城下與夫人說了那麽多,指不定在夫人跟前就說了!”

張君奉剛想說有道理,隨即又搖頭:“算了,夫人哪會探這些……”

還未說完,卻見穆長洲忽然回了頭,眼神在胡孛兒身上一掃。

胡孛兒不禁縮了下脖子,瞅瞅張君奉,差點要問:我說錯話了?

廳中有人跟了出來:“行軍司馬。”是虞晉卿。

穆長洲轉頭看他一眼:“巡邊使還有事?”

張君奉見他似有話說,看看穆長洲,扯了把胡孛兒,一同先往驛館院外走了。

虞晉卿見二人已走,才走近兩步,抬手見禮,語氣裏帶了一絲小心翼翼:“明日出城,可否與長安諸位作別,特別是陸刺史,我當感謝一番。”

穆長洲隻當聽不出他那句“諸位”裏的欲蓋彌彰,沉聲說:“陸刺史就不必了,我自會攜夫人送行。”

虞晉卿如被拆穿,立在原地,再不說什麽。

穆長洲已轉身走了……

舜音拉開房門。

天色尚早,日頭初升,主屋房門緊閉,沒見有人。

昨日穆長洲陪同巡邊似乎沒有回來,看來是要將這一行人都送走了才會回府了。

她暗自揣測,巡邊一行不可能久留,說不定今日就要走了。

“夫人!”勝雨自廊下快步走了過來,“軍司派人來請夫人出門。”

舜音看過去:“去何處?”

“東城門外。”勝雨回著話,已進門來準備伺候她更衣。

舜音頓時明白了,看來自己沒想錯,走回房中,由她忙碌。

昌風早早備好了車,在府門外等候。

舜音換了身水藍高腰襦裙,臂挽披帛,綰發莊重,出門登上車,剛掀簾進去,忽而一頓。

穆長洲在車中屈膝而坐,袍衫寬著,束臂緊腰,似正等著她,一見她進車,眼神就看了過來。

舜音緩緩在他身側坐下:“我以為穆二哥昨夜未歸。”

“是未歸,事太多。”穆長洲沒說是特地回來接她的,目光打量著她裝扮,落在她臉上,沒來由地說,“隻是送行罷了。”

舜音就猜是要送巡邊一行,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看他:“既是送行更該莊重,有何不妥?”

穆長洲總不能說是覺得她此刻太明豔招眼了,笑了笑,屈指敲一下窗格:“沒什麽不妥。”

車外昌風接到示意,立即引車駛出去了。

“……”舜音又看他一眼,他何時關注起自己的裝束了?

馬車一路駛向東城門外,停了下來。

昌風挑起車簾,送別之處到了。

舜音先從車上下來,抬眼便見胡孛兒和張君奉跨馬立於一側,領著隊兵卒正等候送行。

她往路上看,巡邊一行就在前方,個個都已上馬,隻虞晉卿一人站著,立於隊伍前方,依舊身著緋紅襴袍,目光早已看著這裏。此時與她視線遇上,他身一頓,抬手見禮。

舜音欠身還禮,身側人影接近,穆長洲已走來她右側。

虞晉卿看著二人站在一處,沉默一瞬才道:“有勞封女郎相送,其實鄭夫人留了幾句話,隻是當時城下人多耳雜,因而沒提,眼下既已要走,還是告知女郎吧。”說完又看向穆長洲,“不知行軍司馬可否容與封……尊夫人單獨說完口信?”

穆長洲看著他,忽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偏頭看舜音:“去吧。”

舜音正詫異,轉過頭,與他目光一觸,看他眼中似帶有深意,隱約會意,抿住唇,走了過去。

虞晉卿往前幾步,回身站定,又看一眼舜音,恭謹本分地立於道邊。

舜音離了三四步遠停住,往右側身而立:“我母親應沒留話,虞郎君有話請直說。”

虞晉卿似是想笑一下,卻沒笑出來,瞥一眼候在遠處的穆長洲,又看她:“我原以為涼州路途遙遠,女郎在此必然受苦,此番卻見城中繁華,又容我們入了城,想必女郎遠嫁來此,過得很好。”

舜音點頭:“我一切都好。”

虞晉卿語聲不高:“女郎有所不知,朝中近來頗多波折,人事調動頻繁,我因此離京了數月,不想就……”

舜音心思動了動,往後瞥一眼,她此時側站,與虞晉卿又離得不近,料想穆長洲完全能看清他們對話口型,必然已經知道他說了什麽,口中問:“不想就如何?”

虞晉卿看著她,忽而又輕又快地問:“他們是如何找到你的?”

舜音一怔,隻覺沒頭沒尾:“什麽?”

虞晉卿看她臂挽披帛立於眼前,眉眼如描,似已與過往身影重疊,一下勾出了回憶。

一年前去那間青山掩翠的道觀中時,聽聞有位落魄貴女隱居於此,他本是好奇,才悄悄去看了一眼。

離得老遠,隻見到一人立在山間石道上,身嬌姿柔卻神色冷然,遙遙望著遠處,也不知在看什麽,人在山中,卻如心在遠處。

他怔忪看了很久才記起要走,後來特地打聽,才知道那是封家女兒,父親曾是密國公、封尚書,卻偏偏落於這城郊深山。

第二日鬼使神差般,他又入了觀中,裝作偶遇去拜會,還特地隱藏了身份,隻怕引來她家族落敗的傷懷。

如明珠隱於世外,本以為隻有他暗中發現了,為何幾月不在就已遠去涼州。涼州是如何找到她的……

“巡邊使!”忽來胡孛兒一聲大喊,“日頭已高了!”

虞晉卿頓時回神,看一眼舜音,退開一步,又抬手見禮,遮掩般道:“該作別了。”

舜音看了看他,欠身說:“虞郎君一路珍重。”

剛站直,已有腳步聲至,她轉頭,穆長洲已大步走來。

一到她身側,他便朝後方看了一眼。

胡孛兒和張君奉立即領了兵卒過來,都看著虞晉卿。

虞晉卿隻能轉身退至道上,停在馬旁,目光看向穆長洲,已麵色如常,禮數周到地見禮道別。

穆長洲忽而走了過去。

舜音看過去,就見他直直走向虞晉卿,在他麵前抱拳還了軍禮,似也禮數周到地道別,卻說了句什麽。

離得遠,穆長洲背對著她,又在她左側,舜音沒有聽見,卻見虞晉卿一瞬間變了臉色,再無別話,出神般上了馬背。

穆長洲已走回來,到了跟前,手在她腰上一帶,往回走。

舜音頓時心頭一跳,看他一眼,尚未回味過來,人已被他帶著走出去,直到車旁,又被他一手握住手臂,一手攜腰,送上馬車。

遠處馬嘶蹄響,隊伍正在遠離。

虞晉卿坐在馬上,被胡孛兒和張君奉一左一右護送往前,早已看見穆長洲的舉動,親昵出格仿若沒有旁人,目光至此才完全收回。

剛才穆長洲走近時,低聲說:“巡邊使既然去見過鄭夫人,還知我中過進士,竟不知我與她早已相識?”

隻一句,虞晉卿已經啞然無言,他以為自己是先到的,還心有不甘,沒想到早已晚了……

舜音坐進車中,不自覺撫了一下腰,心中還沒平靜,掀開窗格簾布往外看,巡邊一行已遠,也不知他們有沒有看見方才那幕,耳後都有些發燙。

車門竹簾一掀,穆長洲進來,徑自在她身側坐下。

舜音蹙眉:“穆二哥方才做什麽,不是你有意讓我去探他口風的?”剛才看見他眼神便明白,是要她去探朝中之事罷了。為他探別的也就算了,現在竟反過來去探皇都中事了。

穆長洲說:“我本無此意,他若深涉朝政就不會被派來,是他自己非要送上來。我見他在你跟前也說不出什麽正事。”

舜音又撫一下腰,低聲說:“我看他為人君子,不及穆二哥心思深沉,如何能知道多少朝中事。”

穆長洲盯著她:“音娘是在罵我?”

舜音眼神晃一下:“沒有。”說完瞥見窗格外有守著的人,怕被聽見動靜,便想要出車。

這車中隻要有他在便分外狹小,她剛一動,眼前他腿忽然一伸,就擋住了她的去路,不禁又坐了回去,繼而腿側一沉,已被他的腿緊緊抵住。舜音莫名心中一緊,看著他。

穆長洲抵著她腿,湊近她右耳,低低說:“君子做不了涼州行軍司馬,應當也與音娘成不了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