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不記得了
謝燕鴻嚇得一驚,跌坐在地上。
隻見那玄豹猛衝過來,高高跳起,獸眼幽綠,目眥欲裂。獸口大張,裏麵飛濺出摻著血的涎液,豹子尖利的牙齒就在眼前。
謝燕鴻緊張得手指發麻,張著嘴卻叫不出聲音來,他緊盯著豹子和長寧。豹子凶猛,長寧卻如嶽峙淵渟,巋然不動。風浮動他的衣角和頭發,他腦袋微側,眯眼瞄準。
弓拉得如同滿月,仿佛再多一分力弦就要崩斷了,箭尖直指玄豹——
“著。”他輕輕說道。
幾乎同時,箭破空而去,以極近的距離,極猛的力量,從豹子張開的嘴射進去,直穿入後腦。豹子猛衝之勢驟緩,轟然落地於長寧三步之外,激起一陣灰塵。
禁軍拿著弩箭來的時候,謝燕鴻還未反應過來。
長寧扔下弓箭,一手拽謝燕鴻,一手拽那內監,將他二人從地上拉起來。
謝燕鴻還愣著,一抬眼,見長寧的臉頰上有一道細長的血痕,那是箭翎擦過他臉頰時,帶出來的。謝燕鴻的喉頭還哽著,說不出話來。他伸出食指,朝長寧的臉上點去。
長寧皺著眉頭,躲開他的指尖。
禁軍已經到了,顏澄驚魂未定,說道:“玉津園的人是怎麽做事的,居然能讓猛獸脫籠。”
謝燕鴻還愣著神呢,被顏澄這一問,回過神來了。玉津園的人是慣於看管猛獸的,從未出過這樣的事,更別提今日還有聖駕親臨,這事兒無論怎麽看都透著蹊蹺。他心神一凜,清了清嗓子,朝顏澄搖搖頭,小聲道:“別說了。”
後一個被撲倒的人還有氣,能不能救活就看命了,前麵那個是死得透透的了。禁軍正在清理現場,豹屍人屍都拖走了,隻留下地麵一灘血跡。
謝月鷺匆匆趕來,跑得氣喘籲籲的,見弟弟沒事了,彎腰撐著膝蓋喘大氣,毫無平日的君子之姿。謝燕鴻小聲把剛才的事兒與兄長說了,謝月鷺呼吸漸漸平緩下來,深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說道:“聖人待會兒估計要傳你問話。”
謝燕鴻點點頭。
果不其然,過不得一會兒,聖人身邊的內侍親自來了,朝謝燕鴻兄弟笑得客氣:“聖人曉得這頭的事兒,好不擔憂。怕二公子受了驚嚇,禦醫已經在寶津樓候著了。”
豈是受了驚嚇這麽簡單的,小命都差點兒丟了,但內侍官說得含蓄,大家也不好說什麽,謝燕鴻領命就去。
顏澄說:“我陪你去。”
謝燕鴻知道這事兒不簡單,忙說:“你待著吧。”
長寧抬腿要跟,謝燕鴻想了想,說道:“你也別來,跟著我哥哥吧。”
謝燕鴻獨自一人跟著那內侍官往前去。他算是在聖人看著長大的,聖人身邊稍有些臉麵的內侍官他都認得。謝燕鴻不敢怠慢,眼見著寶津樓就在眼前,他解下腰上佩的好玉,塞給內侍官,說道:“衣衫不整,恐驚擾聖駕。”
內侍官腳步未停,不快不慢地在前頭領著路,將那玉佩掖進袖中,笑嗬嗬地說道:“無妨,聖人正掛心著二公子呢。”
不許謝燕鴻換衣服,那就是事情緊急,聖人心情不快,等不得。收了東西,那就是與謝燕鴻關係不大,這事兒也不是衝著他來的。
謝燕鴻笑道:“謝內官指點。”
內侍官隻一笑,一路領著謝燕鴻上樓到了門前,低著頭躬著腰前去通傳。不過一會兒,裏頭便傳出通傳之聲,謝燕鴻低頭垂眼,推門進去了。
聖人在此處休憩,正高坐上首,有太醫正等著,給謝燕鴻診過脈後便退出去了,連著隨侍的內侍宮娥都退得一幹二淨,謝燕鴻知道,戲肉來了。
聖人清了清嗓子,說道:“太醫既說你沒事,朕就放心了,不然不知如何與你父親交代。”
謝燕鴻回道:“讓聖上費心了。”
聖人平和地問道:“那豹子怎麽會暴起傷人?不是有籠子關著、鐵鏈鎖著嗎?”
謝燕鴻心裏打鼓,麵色卻如常,回答道:“我也不知,聽見那頭喧鬧便過去了。正是春日裏,野獸躁動傷人也是有的。”
聖人不置可否,轉口問起了是何人射殺猛獸。
謝燕鴻把話在心裏轉了一圈,隻說道:“是家父最近給我聘的護衛,有點功夫再身上。”
聖人也不多問,隨口誇了兩句護衛勇武,隨手賞一兩件東西,又說不必來謝恩了,便讓他走了,明顯並不在意。謝燕鴻絕口不再多提長寧,轉身告退了。
出去時正遇上太子,太子麵色陰沉,見了謝燕鴻,扯出個笑來,也不多說,打過照麵便進去。
謝燕鴻還沒走遠,便聽到了身後傳來東西落地的聲音,還有聖人略帶怒意的聲音:“......朕還沒咽氣呢,就這樣容不得手足嗎?!”
謝燕鴻裝作沒聽到,忙快步離開了。
到了晚上,便聽說聖人申斥了榮王,說他組織不力,才致使猛獸傷人,勒令他在家閉門思過。又處死了兩個寶津園馴獸的人,這事就這麽作罷了。豹子為何這樣,也無人說起。
謝燕鴻知道,死了一個,傷了一個,也都是閻王打架時遭殃的小鬼罷了。
謝韜聞聽此事,問清楚了謝燕鴻事情經過,便沉吟不語,與謝月鷺在書房裏閉門相談。一向都是這樣的,謝燕鴻知道,自己在父兄眼裏還沒長大呢,有些什麽大事,總不與他說。他圍著書房繞來繞去,想要找地方偷聽,一轉頭就見到了跟屁蟲似的長寧。
今日之事,謝燕鴻有些心虛,沒話找話道:“今日幸虧有你,不然我說不準要受傷呢。”
長寧全然不吃他的誇讚,背後又重新背著他那把長刀,抱著手盯著謝燕鴻,隻字不言,卻仿佛將他心裏的小九九都看穿了。
謝燕鴻渾身不自在,低頭避開他的目光,鞋尖踢著地,又道:“我不是有心的......”
他哪裏試過和長寧這樣身份的人道歉,說一句“不是有心的”已然是極限了。說“不是有心的”也是滑稽,明明就是預謀在先,但謝燕鴻這樣說了,就覺得自己已經把姿態放得很低了,若是平時,若是其他人,早就順著梯子下,先給謝二公子說軟話了。
長寧卻不是尋常人,看著謝燕鴻,張開嘴,隻給了一個字:“哦。”
謝燕鴻愣了一瞬,被他氣得差點要跳起來,那一點點愧疚之心也煙消雲散了。
“有你這麽跟主人家講話的嗎?”謝燕鴻怕被父兄聽見,壓著聲音說道,“我又沒想要你的命,隻不過是嚇嚇你罷了。別人喊你來你就來,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是個直腸子、傻大個——”
長寧往前踏了一步,還沒有怎麽樣,謝燕鴻先被嚇住了,連忙住了嘴,還往後退了一小步,瞪圓了眼,警惕地盯著眼前這個能一箭射死豹子的人。
“誰說你是我主人?”長寧問道。
謝燕鴻眨了眨眼,長寧又說道:“豹子瞳孔渙散,涎液不止,是被喂藥了,不殺它,它也活不下來,徒增痛苦。不是救你,是救豹子。”
謝燕鴻無言以對,沒想到自己金尊玉貴的,在長寧眼中還比不上一頭發狂的野獸,憋悶得很,小聲說道:“算了,不和你說。”
他與長寧對立著,白日裏那一朵棣棠花還別在衣襟上,隻是都蔫兒了,花瓣也掉了大半。謝燕鴻幹脆把花解下來,手一鬆,殘花落入院裏的流水中,花枝隨著水波起伏,過了虹橋,不知流到何處去了。
謝燕鴻突然問道:“我小時候是不是見過你。”
長寧愣了愣,皺著的眉頭鬆開來,看著謝燕鴻,仿佛在仔細端詳他的麵容,過了好一會兒,看得謝燕鴻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長寧才沉聲說道:“我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