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香滿路

雖是深夜,但既然謝燕鴻要叫熱水,廚房總是盡心盡力的,不過一刻鍾,熱騰騰的熱水便提進東廂裏,倒進了浴桶。

現在,長寧在謝燕鴻心中,從“窮酸的莽漢”變成了“來曆不明的煞神”。

他也不用人伺候洗漱,也不說一句“謝”,當著謝燕鴻的麵把門“砰”一聲關上,自顧自地洗漱去了。滿院子的人都叫謝燕鴻折騰醒了,見這個來曆不明的人竟然敢這樣甩臉子給少爺看,都竊竊私語起來。

謝燕鴻覺得沒麵子,輕咳兩聲,把下人全打發走了。

本該回去睡了,但謝燕鴻卻睡意全無。白天,長寧拽著他的手臂,現在手臂上還留著一圈青的,方才又聽他說自己殺過豹子,謝燕鴻是越嚇越好奇。他從小到大,學業本事都沒有他兄長出色,但就是有股不服輸的精神,非得把在意的事情搞個一清二楚。

這會兒都洗澡了,總不能把東西抱著洗吧?他這會兒溜進去一探究竟,長寧總不至於光著身子揍他吧?

謝燕鴻躊躇了一下,又想,就算揍也不敢真往死裏揍吧?

想到這兒,謝燕鴻又信心滿滿了。他豎起耳朵湊到門邊聽了聽,聽見裏頭的確有水聲,又再次輕輕把門推開。他壓低身子探頭探腦,見浴桶裏的確坐著個人,又見換下來的衣裳和隨身的長包袱都放在了一旁地上,心裏稍定。

謝燕鴻見長寧背對著自己坐在浴桶裏,壯著膽子撥開堆在地上的衣服,摸上了那個長條包袱。的確是謝燕鴻沒有見過的皮子,摸上去和尋常做衣服的貂皮狐皮都不相同,謝燕鴻一點點地把包袱掀開。

身後的水聲突然停了,謝燕鴻暗道一聲“不好”,一不做二不休,一下將包袱抖開。

抖開後裏頭掉出了些零碎的小東西來,除此之外,裏頭真的有兵器!謝燕鴻看見了刀柄,光刀柄就足足有四尺長,剩下的部分都是刀刃,用布條緊緊裹著。

謝燕鴻一回頭,見長寧正趴在浴桶的邊沿上看著他。

長寧也不生氣也不緊張,歪著頭枕在手背上,就這樣看著他,眼睛微眯,像饜足的猛獸。他放在浴桶邊沿的手臂結實有力,臂展極長,能揮起這足有一人高的兵刃。他頭發都濡濕了,帶著些微卷垂下,眉眼深邃,謝燕鴻斷定他有些外族血統。

他沒有動怒,隻是靜靜看著,仿佛篤定了謝燕鴻是個慫包,沒有膽子一探究竟。

謝燕鴻揚起下巴,沒話找話道:“你就是用這把刀殺豹子的嗎?”

長寧懶懶地說道:“要不傷皮,隻能勒死,再用匕首放血。這把刀很重,能斬豹首。”

寂靜的侯府院子裏,放眼看去皆是寶石羅綺,凝神靜聽,隻能聽見樹搖花擺,流水潺潺。長寧的話裏,卻有勁風暴雪,還有血腥殺意。謝燕鴻哪裏見過,禁軍演武倒是每年都看的,也盡是些花架子,刀柄嵌寶,錦袍金帶,看個熱鬧罷了。

謝燕鴻拿過刀劍,卻沒見過半點血腥,此時愣住了,隻聽見自己的心猛地跳動起來,耳邊隻聽見“砰砰砰”的,一下又一下。

“嘩啦”一聲,長寧從浴桶裏站起來,謝燕鴻連忙避開目光去。

謝燕鴻不好抬頭,隻盯著地上的青磚。侯府富貴逼人,連鋪地的青磚都刻得暗紋,花紋繁複漂亮。長寧卻視若無物,隨意抓起布料圍在腰間,赤腳踩地,留下濕腳印。他走到謝燕鴻身邊,彎腰要撿被謝燕鴻抖開的東西。

謝燕鴻心道,非禮勿視。他低著頭,隻看著長寧的腳,和修長有力的小腿,見到有熱氣從他熱騰騰的皮肉上蒸騰出來,熱烘烘的。

長寧的頭發還濕著,水珠順著發梢滴到謝燕鴻身上,謝燕鴻一驚之下回過神來,腳底抹油跑了。等回到自己房裏,躺在**,仍舊覺得有些驚魂未定,說是怕又不盡然,心跳得厲害。

他這時才會想起剛才抖出來的幾個小玩意兒,其中好像有一個寸許長的魚形玉佩,小巧可愛,看著眼熟。

謝燕鴻又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翻箱倒櫃了半天。

總算在箱底找著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魚形玉佩。

那是個收在櫃櫥深處的紫檀小箱子,裏頭放的都是謝燕鴻兒時的一些小玩意兒,兄長給他做的竹骨小風箏,小時候和顏澄打架贏來的玉石小馬,鑲金嵌寶的玩具刀劍,還有這一枚魚形玉佩。

他把玉佩放在手心,玉是好玉,有些年頭了,觸手生溫。仔細端詳,魚首魚尾處都有小小的凹槽,不知道是不是能和長寧的那一枚首位相接,並成雙魚。

這一枚魚形玉佩是如何得來的,謝燕鴻已經記不太清了,模模糊糊的,想來想去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眼見得要天亮了,他把玉佩往枕下一塞,昏沉睡去。

謝燕鴻在家裏一直呆了十來天,被拘著不許出門耍,閑出屁來。

中途顏澄來看過他一回。顏澄那日被長寧踹了一腳,大傷沒有,最多屁股上淤青一塊,沒兩天就瞧不出來了。他隻是麵子上過不去,一見長寧像尊門神似的,守在謝燕鴻院子裏,便憤憤不平地問道:“專門看著你的?你爹哪裏找來的?”

長寧抱著手立在梨花樹下,背上背著他那柄長刀,也不說話也不看人,不知在出神想什麽,偶爾有落花從他眼前飄過,他輕輕一吹,那花瓣便飛走了。若沒有人和他說話,他能終日不吭聲,侯府裏的人早就見怪不怪。他換上了新衣服,錦袍綢衫他是不穿的,隻一身窄袖藍布短打,路過的小丫頭總愛看他。

謝燕鴻與顏澄一塊兒坐在書房裏咬耳朵。

“說是故人之子,搞不清楚。”謝燕鴻懶洋洋地說道。

廚房用白瓷盤上得一盤時鮮水果,水靈靈的禦桃片成一片片,插上銀簽子,還有李子、杏子、沙果等,琳琅滿目。顏澄簽了一片桃子吃了,翹著腳往外頭看了一眼,說道:“定是騙你的,好拿捏你而已。”

謝燕鴻心裏覺得顏澄說得有理,托著下巴,看著外頭大好春光,隻歎氣。

顏澄把銀簽子扔回瓷盤裏,摟著謝燕鴻的脖子,說道:“再忍兩天,聖人馬上要駕幸金明池了,你要列席的。等我想法子,幫你出氣。”

也不待謝燕鴻問,他又一陣風地走了。

隔日,顏澄又來了,安靖伯孫家的小四也一起來瞧他了。孫曄庭是家裏的唯一一個男丁,前頭三個都是姐姐,養得他性子溫和。同樣都是伯爵人家,孫家卻不及顏家,顏家是尚了公主的,顏澄的親娘是聖人的小妹妹,孫曄庭自然就不如顏澄張揚外向。

但他們三個是打小一塊兒長大的。

孫曄庭也安慰他:“聖人向來喜歡你,駕幸那日定要你陪席的。”

見謝燕鴻還是不甚開懷,似是若有所思,他又安慰道:“你哥哥最近差事辦得好,得了聖人不少誇獎,你父親一高興估計早就消氣了。”

聽到這裏,謝燕鴻倒抬頭看他一眼。

孫曄庭不似顏澄,被家裏安排了差事,聖人誇了誰他又怎麽知道的呢?孫曄庭自覺失言,補了一句:“聽別人說的。”

誰嘴裏能傳出天子之言呢?

謝燕鴻本還想問,但見孫曄庭撇開頭不願說的樣子,他也就不問了。

到了三月二十那日,聖駕浩浩****地從宣德門出,沿著禦街,往城外金明池而去。禁軍高舉儀仗,重重護衛。王公臣僚各自騎馬駕車緊隨其後,城中百姓皆夾道觀看,錦繡滿目,禦香拂路,駿馬爭馳,香車轆轆。*

定遠侯謝家自然是宴席的座上賓,隻是謝韜腿上有昔年征戰時留下的舊傷,春雨綿綿的日子裏,他總是不願意動彈。王氏身體不好,向來深居簡出的,長嫂章氏在家照料公婆,定遠侯家隻有謝燕鴻與兄長謝月鷺伴駕。

謝燕鴻騎著披掛紅纓錦轡的駿馬,與顏澄並駕,孫曄庭落後一些,他們旁邊簇擁著不少的王公子弟、禁軍兒郎。禦街兩旁沿路都放著朱紅色的木杈子,隔開行人,然而車馬如龍,不能放韁奔馳,大家都隻勒緊韁繩,緩緩前行。

離謝燕鴻不遠處,長寧仍舊騎馬跟著。

他顯然是騎慣了馬的,一身布衫短打,腰背直挺,放鬆了韁繩,任馬兒慢悠悠地走。他麵上沒有表情,仿佛滿目繁華都無法動他心弦。謝燕鴻隻不過匆匆一瞥,他依舊敏感地捕捉到了視線,四目相對時,他雙眸好似古井深潭,謝燕鴻的目光投進去,連個水花都沒有。

禦街兩旁,有人拋出鮮花。

季春時節,萬花爛漫,還帶著露珠的芍藥花往俊俏的兒郎身上扔。

謝燕鴻俊秀,顏澄張揚,被砸得不少花。孫曄庭也接得一朵粉白芍藥,局促得臉都紅了,顏澄朗聲大笑,調轉馬頭回去搶了孫曄庭手上的花,拋給別人,幾番拋傳,花瓣飄飛,暖香浮動。

花最後落到謝燕鴻手裏,他便又將花扔回孫曄庭懷裏,孫曄庭也不好意思把花簪在頭上,隻別在馬頭。

他們幾人鬧得這一通,少不得又讓道路擁塞起來,謝月鷺是文官,並不騎馬,撩起車簾,遙遙盯了謝燕鴻一眼,謝燕鴻朝他擠擠眼,將一支嫩黃色的棣棠花別在衣襟上,老老實實驅馬並入隊伍裏。

作者有話說:

*參考《東京夢華錄》。這篇文關於京師風俗人情的描寫大多參考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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