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意有之

謝燕鴻惶惶不安,一見到長寧,就好像瀕臨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截浮木,一下有了生機。他說:“快走,咱們趕緊回侯府去......”

窄巷裏家家緊閉門戶,昏暗無人,兵士巡邏搜查之聲不絕於耳,甲胄摩擦發出的聲音令人牙酸腿軟,火把亮起的光將幾步之外的人影拉得細長,投在地上,晃過謝燕鴻的腳邊,令他惴惴不安。往日羅綺盈目、物華天寶的一國之都,像被蒙上了一層陰霾,令人感到陌生。

兩人躲在暗處,長寧並不似謝燕鴻一樣焦急,沉聲說道:“不回侯府,我帶你出城。”

“為什麽不回?”謝燕鴻急得眼眶都紅了,“我不出城,趕緊的,回去看看。”

謝燕鴻拽了長寧一把,長寧卻沒被他拽動,謝燕鴻幹脆甩開他的手,自顧自地轉身:“你自己出城,我得回家。”

話音未落,外頭就傳來嗬斥聲:“什麽人!出來!”

謝燕鴻嚇得一激靈,拔腿就要跑,長寧先他一步,箍著他的手腕,領著他往城門方向跑去。謝燕鴻被他拽得踉踉蹌蹌,掙脫不得,跌跌撞撞,幾次險些摔倒。長寧對京城街巷仿佛比謝燕鴻還要熟,左衝右突的,竟把身後的追兵甩遠了。

眼前就是桃花洞,往常鶯歌燕語、披紅掛綠的銷金窟今日也失了顏色,到處黑乎乎的,妓子們連高樓簷角的紅燈籠都不敢點亮,絲竹管弦也沒了聲息,到處一片死寂。

前麵沒有路了,長寧急急停住,謝燕鴻撞在他後背上。

揉了揉鼻子,謝燕鴻急忙道:“翻牆進去。”

長寧蹲下身,左右手交疊墊在謝燕鴻腳下,謝燕鴻踩著他的手借力,狼狽地攀上院牆,還沒來得及落地,已見長寧敏捷輕盈,兔起鶻落,翻過院牆,穩穩落地。謝燕鴻連忙跳下去,扶著他,還沒站穩——

“軍爺,查都查過了,我們怎麽敢窩藏......”

玉脂好聲好氣地與領頭的官兵說著,一句話沒說完,抬頭正好與窗外的謝燕鴻四目相對。謝燕鴻瞪大眼,搖頭抹脖子擠眉弄眼示意她。她連忙收回目光,幹笑道:“雖說是夏日裏,怎麽覺得有點兒冷呢,來個人,去把窗戶關上......”

好言好語,又給了不少錢打點,好不容易將這群官爺送走了,玉脂推開窗,謝燕鴻與長寧正躲在窗下,聽見窗開,謝燕鴻連忙站起來,腦袋撞上了玉脂的下巴。

“砰”的一聲,玉脂捂著下巴,疼得淚汪汪,說道:“我的二爺,我的冤家,這是在幹什麽呀......”

謝燕鴻忙說道:“到底怎麽了,你可知城裏怎麽了?”

玉脂神色複雜,說道:“我如何能知道呢,滿城裏搜尋逆黨,也不知道是怎麽了。來這兒查的人,開口就要找您......”

謝燕鴻沉默了,玉脂又說:“您快走吧,說不準還要回頭呢,我就當沒見過您。”

院牆外火光熠熠,謝燕鴻並不想出城,好歹也得回家,他心急如焚,求道:“讓我躲一會兒,就一會兒。”

玉脂滿臉為難,謝燕鴻把身上的玉佩香囊,拉拉雜雜一堆全解下來,又往長寧身上摸,實在摸不出什麽來了,全部堆到玉脂手裏,說道:“都給你,事後我一定報答你......”

“不是銀錢的問題,你......唉!”玉脂一跺腳,說道,“算了算了,快進來,待會兒招來人就糟了。”

謝燕鴻拽著長寧,兩人翻窗進去,一路跟著玉脂,避開人,上到她所住的繡樓閨房裏。玉脂說:“我出去看看,躲在這兒別出去,把門拴起來。”

長寧站到窗邊,推開一條小縫,抱著手往外看,麵沉如水。總算緩了口氣,謝燕鴻推他一下,急急問道:“你從家裏出來的,到底怎麽了?為什麽要出城?誰要你帶我出城?”

長寧頭也沒回,言簡意賅:“不知道怎麽了,你爹娘要我帶你出城。”

“什麽時候吩咐你的?”謝燕鴻問道。

“三月。”

三月仲春,金明池邊,彩樓拋繡球,那時長寧初到京師。謝燕鴻愣住了,喃喃道:“你來是為了帶我走。”

怪不得了,怪不得長寧對京城的街巷這樣熟悉,原來早有預謀,隻他一個人被蒙在鼓裏。

他心裏百轉千回,又道:“我不走,將我爹娘哥嫂也帶走。”

長寧卻沒回答,隔著窗縫往外看,說道:“又有人來了。”

謝燕鴻衝到窗邊,往下看,點點火光蜿蜒成列,好似長蛇,將繡樓團團圍住。長寧看了謝燕鴻一眼,又看了堆放在桌上的玉佩香囊,說道:“看來你給的錢還不夠多。”

他話裏沒有嘲諷之意,隻是平鋪直敘,點明真意。謝燕鴻卻被他狠狠刺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

門“砰”一聲被粗暴踹開,鎖頭斷裂落地,當先一人禁軍打扮,紅羅袍,上有獅子紋樣,隨從皆佩刀執炬。房門洞開,裏頭卻空無一人。

玉脂花容失色,幹笑道:“軍爺,奴家方才就說了,房裏無人。”

那禁軍不假辭色,抬手一揮:“搜,一個角落都別放過。”

開了一條窄縫的窗外,長寧十指死死抓住窗戶隔扇,雙腿用力蹬牆,謝燕鴻被他攏在懷裏,抓住窗欞,兩人姿勢狼狽地掛在窗外的牆上。繡樓足有三層高,高處風勁,吹得他們衣袍曳動。

長寧眉頭緊皺,因為用力,手上青筋凸起,謝燕鴻盡力抓住,生怕長寧支撐不住,兩人一塊兒摔下去。

禁軍在裏頭翻箱倒櫃地搜查,謝燕鴻如同在火上燒,在心裏求遍了滿天神佛。長寧雖有功夫在身,但這樣的姿勢很是累人。謝燕鴻的後背就是他的胸膛,能感覺到他呼吸急促,顯然是將要力竭了。

就在此時,屋裏頭響起了一把熟悉的聲音。

“殿帥為何苦搜此處,白白浪費時間。”孫曄庭揚聲說道。

禁軍殿前指揮使秦欽顯然很瞧不上孫曄庭,冷冷道:“有人回報,逆犯往這頭來,不搜此處搜何處?”

孫曄庭環視一片狼藉的室內,眼睛掃過被撥到了地上的玉佩香囊,說道:“這裏已經被翻了個底朝天了,逆犯還能躲在哪裏?榮王殿下急召殿帥,殿帥不要耽擱為好。”

秦欽上前一步,手已扶到了未出鞘的刀上。

“聽聞孫小伯爺與逆犯過從甚密,”他說道,“殿下信你,我秦某人可不信。”

孫曄庭不以為忤,神色淡然,側身讓開,說道:“殿帥請吧。”

秦欽哼了一聲,帶著人魚貫而出。玉脂嚇得腿軟,靠在屏風上,險些沒回過魂來。孫曄庭卻沒急著走,他看著玉脂,說道:“榮王殿下正帶人抄檢定遠侯府。”

他話一說完,也不等玉脂回答什麽,便轉身出去了,玉脂連忙攆上去要送。

窗外,謝燕鴻說道:“我要回侯府。”

長寧說:“出城。”

“回侯府,”謝燕鴻說道,“不然我手一鬆,咱們一起摔下去算了,要不我就大叫,讓人來抓我下獄,下了獄好歹能見到家人。”

長寧滿心煩躁,他在京師足足呆了四個月,眼看著帶著謝燕鴻出城去,送到該送的地方,他就可以回關外去了,離這些麻煩遠遠的。謝燕鴻本就是累贅,如今還要節外生枝。長寧正要再說,卻見謝燕鴻在他懷中,牙齒將嘴唇咬得發白,眼眶通紅,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了。

算了。

長寧說:“行。”

兩人連滾帶爬地翻回去,玉脂推門回來嚇得差點尖叫出來,雙手捂住自己的嘴。謝燕鴻看了她一眼,說道:“多謝,無以為報,我......”

玉脂慌慌張張的,到處翻箱倒櫃,打了個包袱,將妝奩裏的金銀首飾隨意抓了一把,連同謝燕鴻給她的玉佩香囊也都裝到一起,塞到謝燕鴻懷裏,匆匆說道:“快走吧,再來我可遭不住了......”

謝燕鴻不好意思收她的東西,推回去,玉脂斬釘截鐵地道:“二爺從前助我良多,這些就別推了。孫小伯爺走前還塞了兩張金葉子給我,我也放進去了。”

謝燕鴻抱住包袱,一咬牙,說道:“那我走了。”

玉脂忙說:“快走快走,咱們兩清了,去哪兒都別告訴我,我骨頭軟,禁不住刑訊的,快走快走——”

禁軍都走了,他們匆匆下樓,長寧引著謝燕鴻,兩人左繞右繞,總算在月上中天時,靠近了定遠侯府。長寧帶著謝燕鴻,從仆役雜院的狗洞鑽進去。進去之後謝燕鴻就熟了,侯府裏就沒有謝燕鴻沒鑽過的角落。

正院前,火光通明,站滿了佩刀的禁軍,空曠處黑壓壓地跪了一地的人。

定遠侯爺謝韜在最前,並未跪,而是背手直直站著,不卑不亢,朝戎裝甲胄的榮王問道:“殿下想在侯府裏搜出什麽?”

榮王持晚輩禮,笑答道:“雲書兄還在宮中,我要搜出什麽,得看侯爺的意思。”

聽見榮王提及長子,謝韜麵色不改,朗聲道:“犬子受召入宮,為國盡忠。我謝韜從龍有功,忠烈之臣。殿下想搜便搜,不必多言。”

榮王成竹在胸,老神在在地說道:“本王手上有父皇處置謝家一門的禦旨,還未蓋璽印,謝家如何,端看侯爺。”

謝韜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問道:“不知是何罪名。”

往日,榮王總是躲在太子身後,做足了謙恭有禮的弟弟模樣,今日卻全然不同,氣定神閑,意氣風發,他看著謝韜,語帶嘲諷:“謀反。”

謝韜問:“有何證據。”

“雖無證據,意有之。”榮王答。

站在榮王旁邊的還有安靖伯孫伯爺,也就是孫曄庭的父親。麵對昔日老友、戰友,安靖伯尷尬地袖著手,幾次欲言又止,謝韜卻看也不看他一眼。

榮王說道:“搜。”

看了謝韜一眼,榮王又道:“侯夫人體弱,爾等不得怠慢。”

謝燕鴻與長寧七拐八彎地靠近後院。院子裏人影也沒有,隻有侯夫人王氏所居正房,亮著一燈如豆。謝燕鴻撩起袍子就跑過去,直衝入正房。

王氏穿戴整齊,正倚窗而坐,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謝燕鴻忙撲過去,叫道:“娘!”

王氏見他,先是一喜,又轉為怒,一拍桌子,喝道:“不是讓你出城嗎!回來做甚!”

作者有話說:

雖無顯跡,意有之。 栽贓於謙的罪名,大概就是,沒啥證據,但你就是想,一些莫須有的罪名。

我寫的權謀應該很弱智吧!不難懂吧!就是太子榮王打架,太子輸了,榮王要把忠臣都摁下這樣。

換地圖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