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告訴我
本來阮賢雲還沒有決定好接電話,但是她的手機鈴聲音量有些大,旁邊經過的人朝她投來目光,她不習慣被打量,於是立即按下接聽。
曾佑青問她到哪了,她說剛出地鐵站,曾佑青又問知道往哪個方向走麽,阮賢雲則回知道,女兒幫她做了功課。
另一頭,曾佑青的聲音聽起來頗詫異:“你女兒知道我們的事?”
“我們有什麽事?”阮賢雲先是反問,接著又說,“過去那點陳芝麻爛穀子,不提也罷。”
這是曾佑青之前麵對老班長調侃時,隨口打發對方的話,現在被阮賢雲拿出來應付自己,心裏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年輕時沒有資本,不敢豁出去,如今經曆了不知多少風雨,再也不會知難而退了,他笑:“我在餐廳門口等你。”
地方不難找,阮賢雲遠遠的就看見曾佑青,距離太長,將他的麵容模糊了不少,加上他身形挺拔,穿著黑衣黑褲,會誤以為他還很年輕。
曾佑青也看見阮賢雲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穿得很簡單,修身的咖色上衣,顏色更深一些的半裙,黑色高跟鞋,因為瘦,她看起來單薄,也顯出了她的氣質。
阮賢雲走到身邊,曾佑青帶她進餐廳,他訂了一個單獨的包廂。包廂用國風元素裝修,雕梁畫棟,兩麵牆上掛著巨幅水墨畫,壁上一束金黃色的燈光打下來,猶如陽光灑下金箔一般閃耀。另一麵牆開了全景窗,能夠欣賞外麵的假山綠竹,空間雅致,氛圍清幽。
曾佑青已經提前點好菜品,鬆鼠桂花魚、大響螺、烤鴨、春卷、麻婆豆腐,還給她點了一份燕窩甜品,一份山珍菌炒飯。
剛落座,穿著改良式旗袍的年輕服務生開始上菜。
鬆鼠桂花魚端上來時還在滋滋作響,炸成型後擺盤澆了糖醋汁,糖色紅亮亮的,酸甜誘人。曾佑青向她介紹:“你喜歡吃魚,我點了他們家的招牌菜,外酥裏嫩,很好吃,你嚐嚐。”
大響螺送上桌後,他說:“記得以前有時候我能從河裏撈到螺絲,炒一盤,咱倆用牙簽掏著吃能吃很久,這個螺肉是切好的,每一片都切得很薄,入口即化,蘸一點蝦醬味道更好。”
吃到烤鴨的時候他又說:“不知道你忘了沒有,那時候我們發工資了,一定會去鹵菜攤子買一隻烤鴨。有時候你覺得不夠香,還會再用菜籽油炒一下,現在想起來,我還很懷念那種味道。”
“你廚藝好,會做很多點心,那時候還說以後攢了錢,你就把服裝廠的工作辭了,給你開家早餐店,自己當老板……”
阮賢雲一直沒搭腔,他的那時候實在太多了,等到曾佑青說得差不多,她放下筷子,將疊成三角形狀的紙巾展開,輕輕擦嘴後放到一邊,她抬眼看他,問:“這頓飯很貴吧?”
這樣好的環境,又有這麽精致的菜,雖然因為心情原因,她沒辦法細細品嚐味道,但確實與尋常飯店的不一樣。
曾佑青也放下筷子,他回答她:“我還能接受,不算貴。”他大概能猜到她接下來要說什麽話,於是主導局麵,問她,“那年我們分手後,後來你去哪了?”
阮賢雲愣住,隔了兩秒,她才說:“南城。”
曾佑青想起來,以前他們在一起時,他對她提過家中的一個堂姐在南城的一家製衣上班,那個廠規模很大,衣服成品銷往全國各地,廠裏利潤高,工人收入也高。南城做服裝的廠很多,女孩子去那邊找工作相對容易。
他又問:“你過去找工作順利嗎?”
賭氣離家最開始那段日子發生的事,阮賢雲從未對誰講過,與父母關係緩和後,他們也問過她怎麽在南城落腳,她輕描淡寫地說進了廠。但其實不是,她把一切都想象得太簡單了,到了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城市,無人引薦,頗為艱難。
前些時候與朱庭容重逢,她也問了阮賢雲當年的事,即使麵對好朋友,阮賢雲也不願意提。
不願意提,代表著有心結,三十年的漫長時光都沒有讓這事從心裏過去,被曾佑青問起,她態度有所鬆動。畢竟,雖是她一時衝動不考慮後果,但事情的起因,跟他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如果要找一個人傾訴她命運轉折的起點,曾佑青是當仁不讓的首選。
他的眼眸漆黑,歲月的曆練使得他的目光更添深邃,他專注而誠懇地望著她,阮賢雲心裏百感交集。
“你真的想知道?”她輕聲問。
曾佑青微微皺眉,他聽出一點玄機:“不太順利?”
她點了下頭。
曾佑青坐正身體,他不知道她曾經經曆過什麽,這一刻,他迫切地想了解,他說:“告訴我。”
“我一開始沒能進製衣廠,沒有介紹人,人家不招,廠裏不缺工人。”
還好她攢了一點積蓄,有錢住旅館,坐吃山空不是辦法,她打聽清楚人力市場的地址,就去找工作。她見到有找保姆的中年女人,對方衣著貴氣,工資開得比廠裏上班高好幾百,要求做菜好吃,有中學文化,能陪小孩子看看書,阮賢雲心動了。雙方一問一答頗花了些時間,她擔心遇到騙子,對方也對她的人品存疑,心裏都卸下防備後,她去試工一天,終於有了能長期落腳的地方。
最初那段日子,阮賢雲對這份工作感到滿足,每天住在漂亮的大房子裏,對於她這種農村姑娘,準備一日三餐和打掃清潔衛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小女孩算得上喜歡她,願意被她監督學習,願意讓她陪她玩,男女主人也不挑剔,比起製衣廠舒服多了。製衣廠發計件工資,想多拿就要多幹,每天幾乎平均工作十三四個小時,還有拿著雞毛當令箭的主管盯著,並不自由。
直到夏天來了,天氣一熱,隻能穿單薄的衣服,阮賢雲知道分寸,雖然也很愛美,但因為有個男主人,同處一個屋簷下,她有戒備心,從不穿短褲和裙子,身上布料保守。盡管如此,有天她還是發現男主人看她的目光不太對勁,從她胸脯和屁股滑過的視線充滿打探意味,卻又不明顯,她一方麵覺得是自己多想,一方麵盡量避著他,相安無事地過了一段時間,有個周六,男主人早早外出,午飯後女主人送小孩去上興趣班,阮賢雲收拾好廚房回自己的房間午睡,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感到身上一重,她驚醒後嚇壞了,拚命掙紮。
那天中午,十分慶幸的是,她午睡時沒有換衣服,襯衫紮進牛仔褲裏,扣子扣得緊緊的,也幸好她是從小幹活長大的姑娘,身上不缺力氣,到了危險關頭,更是迸發出驚人的氣勢,她那會兒過於驚慌,隻知道要逃,掙脫束縛後什麽東西都忘了拿,徑直跑出這棟大樓。
在南城待了一段時間,她能摸清一些路了,但是這偌大的城市,竟沒有她可去的地方,漫無目的走了一會兒,她去了公園的湖邊坐著。
曾佑青靜靜地聽,表情愈來愈凝重,最後眉頭皺起來,眼裏怒色翻湧,他心中燃了一把熊熊烈火,燒得他七竅生煙,又竭力忍著,不能發出來。
如今四十八歲的阮賢雲回想十八歲差點被侵犯的遭遇,仍然有淚意,她眼睛很快濕了,淚水滴下來之前,拿紙巾擦掉。
曾佑青說:“對不起。”
早知如此,他應該有勇氣一些,哪怕叫她和自己私奔後最終會成為一對怨侶也比她受欺負強。
阮賢雲搖搖頭,她也承認自己當初意氣用事:“其實,也怪我自己,是我自己要往外麵跑的。”
曾佑青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得出話,他心裏沉甸甸的,問她:“後來呢?你的身份證和錢包都在他家裏,怎麽回去取的,報案了嗎?”
“我想過找公安,但我是外地人,人家有頭有臉的有錢人,沒有真的把我怎麽樣,就是上門取個行李而已,警察不會受理。”阮賢雲說。
一發生這種事,她就知道決不能再在那家幹活了,但她不敢倒回去拿自己的東西,女主人沒回來,她不敢獨自麵對。就算女主人回來了,她也開不了口說這件事,他們是夫妻,就算她平時待她很親和,到了緊要關頭,肯定是跟丈夫站一邊的,說不準自己還要被倒潑一盆髒水,被汙蔑蓄意勾引。
當時阮賢雲坐在湖邊,為了身份證和錢包,她無論如何也要回去,更何況,她還想拿到沒結的工資,但她也才十八歲,沒有經曆過人性的險惡,越想越覺無助,便抱著膝蓋無聲哭了起來,實在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麽辦?
就是這時候,有人向她拋出一根救命稻草,一個個子高高的,長相硬朗,眼神卻很幹淨的青年男人過來問她是不是需要幫助,阮賢雲淚眼朦朧地抬起頭,見對方黝黑的麵孔一片通紅,看起來小心局促,不像是壞人。不過,經曆了中午的事,她深刻認識到知人知麵不知心,沒有搭理他。
男人走了,過了很久,又倒回來,主動自報家門,將他的來曆說得一清二楚,還指了指遠處的幾個男男女女,說:“周末放假,我們一起出來玩,真不是壞人。”
這個男人,便是鄒楠粵的爸爸,鄒文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