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自由選擇的權利

盡管那些年家裏窮,但是鄭暇君依然舍得花錢扯布料,替阮賢雲和阮賢鬆姐弟倆縫製兩套體麵的衣服,平時不會穿,要去別人家做客才從箱子裏拿出來。

從小養成的習慣,刻在骨子裏,阮賢雲今年四十八,依然鄭重對待出門做客這件事。

若是以往,她穿好一點就可以了,那天女兒給她化了一個妝,瞧著鏡子裏驟然精致許多、陌生又熟悉的臉,自己也打心底覺得真好看啊。當晚粵粵教她卸妝的時候,她感到不舍,這麽好看,卻隻能保持一個白天,實在短暫。

連著幾個早晨,她洗漱完,看著盥洗台上那一堆瓶瓶罐罐,想到鄒楠粵就是用這些東西將她變漂亮,似乎有一根羽毛輕輕撓她,讓她手癢,想拿起它們研究一下。

昨天下午她和鄭暇君有目的地逛街,她買了條淡紫色的裙子,回家洗幹淨後,陽台上掛一夜已經晾幹,她決定一會兒就穿這條裙jojo子參加表侄的婚禮。

這條裙子價格有些貴,快四位數了,說實話,隻是一條裙子而已,阮賢雲下意識覺得沒必要花這個錢。不過,笑容甜美的年輕店員一直在旁邊誇她有氣質,她站在全身鏡前,轉身左看看右看看,心裏又忍不住想,一分錢一分貨,的確和之前試那幾條便宜的區別明顯。

鄭暇君瞧出她很中意,老太太便說:“辛辛苦苦工作半輩子,給自己花一千塊錢買條裙子有什麽大不了的,你穿起來好看,皮膚都襯得白一些了,喜歡就買。”

那個賣衣服的小姑娘多有眼力見呀,立刻講好聽的話,將阮賢雲誇高興了,又大方給她算折扣,說本來買兩件才能打八折,她從自己的其他顧客裏給她拚一單,就買這一條也給她打折,阮賢雲最終跟著她到收銀台付款。

現在穿上,阮賢雲打量著鏡子裏的自己,裙子沒買錯,她到了這把年紀,腰雖不粗,肚子卻有些鬆弛,不過她的腿沒有太多歲月的痕跡,依然筆直纖細,這條裙子的設計揚長避短,她想,如果自己臉上氣色好一點就更好了。

她站在盥洗台前,動手將台麵上的所有東西排列整齊,她心中渴望的聲音十分強烈,想到每次去朱庭容店裏,好友都塗著鮮豔的口紅,她還建議她也去紋一下眉毛,於是告訴自己,就算老了又怎樣呢,她依然有打扮自己的權利,下定決心後,她撥通女兒的電話。

鄒楠粵想也不想:“當然,以後這種小事就別問我了,我肯定同意。”

不過,盡管她是她的媽媽,阮賢雲卻不隨意動屬於鄒楠粵的私人物品,鄒楠粵感到被尊重。她問她:“你看得懂那些化妝品什麽是什麽嗎?我給你打視頻吧,我教你。”

阮賢雲連忙說:“我就塗一下口紅。”

因為她那些用在臉上的基本都不是中文,而且阮賢雲也沒有給自己化妝的經驗,鄒楠粵有所顧慮,擔心她沒化好反而看著奇怪,視頻通話指導她化妝也不太方便,於是說:“也行,等我明天回來教你怎麽化妝。”

阮賢雲聽了心裏熨帖,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學會。”

鄒楠粵也笑:“不怕,熟能生巧嘛,我剛開始時也化得不好,眉毛像兩條毛毛蟲一樣,多化幾次就好了。”

阮賢雲說:“那你要耐心教我。”

鄒楠粵答應她:“好。”

掛了電話,阮賢雲挑了一支顏色不那麽誇張的口紅往嘴唇上塗,她塗得很仔細,最後用紙擦掉邊緣溢出來的部分,滿意地抿了抿嘴唇。

阮賢鬆來接她們時,發現姐姐的變化:“姐,你打扮一下看起來跟平時真不一樣。”

鄭暇君嫌他不會說話:“打扮了還跟平時一樣不是白打扮了麽。”

阮賢鬆笑,他看見鄒楠粵發的朋友圈,又說:“粵粵還是跟著岑岑他們一塊兒有生氣些,我看她這兩天玩得挺開心,今早還去看日出了。”

“可不是嗎,畢竟從小就天天一起玩,跟那些普通的同學朋友當然不一樣。”鄭暇君又問阮賢鬆在哪裏看見的。

阮賢鬆說朋友圈,他翻出來給老太太看,鄒楠粵沒發她和梁和岑的合照,不過發了他的背影,高高大大的年輕男人,結實又挺拔,真想讓人多看兩眼。

阮賢鬆忽然冒出一個想法,他說:“雖然林林有女朋友了,但岑岑還沒對象,他可是個優質股,我覺得粵粵應該把握住他,近水樓台先得月,咱們粵粵條件也不差。”

“他倆應該都沒有這種心思吧。”阮賢雲叫他不要瞎指揮。

阮賢鬆不認同了:“這怎麽叫瞎指揮,我看這兩個孩子挺配的,你自己女兒的人生大事你都不上心?”

“她才二十六歲,著什麽急,而且我不會幹涉她的人生大事,她想要什麽她自己知道,怎麽選擇,是她的自由。”阮賢雲認真說。

這是她生下鄒楠粵後暗暗對自己說過無數次的話,她不想讓女兒重蹈自己的覆轍。

事實上,當初因為生了個女兒,婆婆對她更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丈夫受到攛掇提出再生個兒子,阮賢雲沒答應。

那會兒國家早已實行獨生子女政策,不過因為老家偏僻,天高皇帝遠的,藏著躲著也能生。祖上幾輩子都屬於社會底層人口,兒子比女兒強的認知根深蒂固,家中兒子多,勞動力多,不受人欺負。

阮賢雲堅決不同意。

孕期丈夫外出工作,婆婆壓根不照顧她,她是個勤快的姑娘不假,可肚子都七八個月大了還要幹髒活累活,她為此偷偷哭過很多回。她記得最傷心的一次是她太攙了,又舍不得花錢買零食,隻能去田埂上摘自己種的番茄解饞,或許是番茄還沒熟透,滋味實在太酸,她隻吃了一口,就迎風流淚,還留了個眼睛不能吹風的毛病。

她自己受點委屈沒什麽,如果真的聽了婆婆的話再生一個,如果還是個女兒,難道要一個接一個的生下去?如果是兒子,婆婆重男輕女,丈夫愚孝,今後粵粵豈不是得不到她爸爸全心全意的付出?假如粵粵有個弟弟,她會過得不好。而且以後她長大了,自然而然就會知道他們違反政策生二胎,問她為什麽,難道要**裸地告訴她,因為你是個女兒才有弟弟的嗎?如果你是個兒子,就不會有弟弟了。那她該有多傷心呀。

所以阮賢雲第一次狠狠發脾氣,如果想要兒子,那就離婚另找,她要女兒,粵粵跟著她生活。她不是開玩笑的,甚至有次被逼急了,偷偷帶著女兒回了娘家。後來很多年她都在想,自己的運氣真是不行,如果那年阿鬆已經結了婚,或者還沒有談上對象就好了,偏偏撞上他談婚論嫁的時候。

不過,也因為這件事,她更加確定自己不會再生。她心目中,鄭暇君算是大環境中相對公正的媽媽,對她和阿鬆的態度不偏不倚,可阿鬆也是她的兒子,遇到需要做出抉擇的時候,心裏的天秤也會有所傾斜,隻有一個孩子,就不會發生這種情況。

同時她也發現,在這段婚姻中,她必須強勢一些,原來離婚可以威脅到丈夫,讓他在她和他媽中做出正確選擇。不知不覺的,她就變成了一個自己內心裏也隱隱覺得討厭的妻子,失去了她少女時的純真和善解人意。

阮賢雲從未因為自己在夫妻關係中變得尖銳而後悔過,至少,丈夫知道女兒對她的重要性後,不敢輕視女兒,慢慢的,也做了一位好父親,所以在鄒楠粵的記憶中,她爸是個合格的爸爸。老家有許多女孩子沒能完成學業,他們也聽過“讓女兒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以後反正要嫁到別人家”的話,但是丈夫的父愛隻能全部放在粵粵身上,所以每次都笑嗬嗬說“我隻有這一個女兒,隻要她願意讀,想讀到什麽時候都可以”。

她想,她讓女兒順利讀完大學,就是要讓她有自己的本事,無論處於什麽境地,都不必期待男人或家人解救,永遠有自由選擇的權利。

鄭暇君聽了這句話,心裏挺不是滋味,她人生中後悔的事情不多,但是對女兒阿雲,始終存有愧疚之心。已經過去二十幾年,阿雲也從未開口說她怨恨她,自從她離家出走後隔了兩年帶著另外一個男朋友回來,與家人慢慢修複關係,她以為那件事過去了,原來她始終心有芥蒂,隻是藏得很深。

阮賢鬆也訕訕的。

他想起那一年,姐姐帶著小小的外甥女回來,說她不跟他姐夫過了,他是願意接納的,但是當時還是女朋友的妻子話裏話外表達了她媽不滿意,大姑姐帶著小孩住回來算什麽事呢,本來家中房子就不寬裕,又增加兩個負擔,日子簡直沒盼頭。當時他雖然對女朋友強調自己和姐姐感情很好,以前他上學,姐姐還寄錢給他用 ,現在她遇到難處了,都是一家人,他必須包容她。可是當姐夫追到家裏,向姐姐保證以後全聽她的,姐姐點頭時,他心裏未嚐沒有鬆一口氣。

那時他在姐夫麵前的氣勢很足,擺出了姐姐有娘家人撐腰的態度,可是,他知道姐姐過得不幸福,他卻沒有向她開口說一句“這個家永遠是你的家,你想回家住就安心回家住”,所以後來姐姐托媽媽照顧粵粵,剛開始妻子有些不高興,也不是妻子的錯,她也有她的立場,但阮賢鬆因為心裏的歉意,努力做通她的思想工作,讓粵粵在家裏一待就是十幾年,她這個舅媽平時做得也算過得去。

同一時間,鄒楠粵對媽媽與外婆舅舅的晦澀心情一無所知,她現在很高興,真想迫不及待回到家中,好好教媽媽化妝,讓她成為一名時髦的中年媽媽,走在街上,多有回頭率。

梁和岑見她接了電話後,笑容一直掛在臉上,忍不住問:“很開心?”

鄒楠粵點點頭,烏黑的眼睛亮亮的,她說:“我特別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