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按照九橋村的規矩,在正式的祭祀山神之後,一般都會舉行一段時間的祭水儀式。

這種儀式少則兩三日,多則六七日,期間村民不能靠近河水溪流。即便有事要經過河畔,也必須蒙住雙眼,不可踏進或者直視河水,否則便是對河神的不敬。

河神什麽的柳遙已經不在乎了,他下山後一路有意順著河水前行,小心避開了早起出門的村民。

見他回來了,正在外麵收拾東西的舅母馮雯嚇了一跳,連忙將他拉進屋內。

“你,你怎麽回來了,祭祀山神不是不許回家的嗎?”

“那山上根本就沒有山神,先別說這個了,”柳遙神色焦急,“舅舅現在怎麽樣了?”

馮雯眼眶發紅,顯然是剛剛哭過的,聞言搖了搖頭,“從昨天夜裏開始就沒再醒過了,之前買來的紅芝草都已經吃完了,後麵還不知道該怎麽辦。”

紅芝草是從羌吾那邊傳來的草藥,拿來吊命用的。雖然比人參便宜許多,卻不是普通草藥能比。

即便品相最差的紅芝草也要五錢銀子一株。

柳遙進屋看了眼舅舅,對方呼吸微弱,麵色慘白,明顯已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

即便知道紅芝草不能治病,但眼下還是保住性命要緊,先熬過了這一遭,等之後再想別的辦法。

至於買紅芝草的錢。

柳遙咬了咬牙,“再去買兩株回來,我有銀子。”

舅母馮雯聽得一愣,連哭都忘了,“你從哪兒來的銀子?”

柳遙家中的情況馮雯是知道的,半大的孩子,又被親爹和後娘苛待,哪裏還有能力再去攢多餘的銀子。

“是我去年在城裏做小工時候賺的,掌櫃人好,多給了不少工錢,”柳遙沒有多說,轉身朝外麵跑去,“您在這裏等著,我馬上就回來。”

“哎!”馮雯追不上他,隻能一臉憂慮地站在了原地。

柳遙的家就在河岸的不遠處,和下山時一樣,回去的路程依舊十分順利。

除了半路上遇到兩個蒙著眼睛過河的村民,便再沒有遇到其他的阻礙。

看到熟悉的院門,柳遙終於鬆了口氣,迅速看了看四周,轉身鑽進了院子。

之前賺的工錢就藏在臥房的牆洞裏麵,柳遙不想驚動家裏其他人,小心翼翼繞過正房,正打算從窗戶翻進去,忽然聽見屋裏傳來一陣爭吵的聲音。

“你這杯子是什麽時候買的,所以他們說的是真的,你就是收了他們的銀子。所以才故意抽中做祭品的紅簽對不對!”

說話的人是柳遙的後娘,嗓音尖利刺耳,中間傳來物品碰撞的聲響。

聽到「祭品紅簽」幾個字,柳遙忽然停住了腳步。

“輕著點,這茶盞是我自己買的,關旁人什麽事。”

柳遙的爹爹崔臨個子不高,容長臉,留著撇小胡子,原本是入贅到柳家的,後來在嶽丈看顧下做了茶葉的生意,生平最大的愛好就是收集各種名貴的茶盞。

整套的茶具少則幾文多則十幾兩銀子不等,柳遙後娘過去沒少為這事與他吵架。

“你騙鬼呢,先前還說今年茶葉收成不好,生意不好做。如果不是收了額外的好處,你哪兒來的銀錢買這麽貴的杯子!”

後娘舒喬越說越氣,不住在崔臨身上拍打,“造孽啊!就為了個破杯子,居然把自己孩子往火坑裏推,你到底還是不是個人。”

崔臨終於不耐煩了,一把將她推開。

“行了,有什麽可鬧的,我不是已經讓小柳去了嗎,又不是咱們的憐兒。”

“那有什麽不一樣,”舒喬又哭又鬧,“到時候外麵人打聽了,都說咱家的孩子當過祭品,誰會計較究竟是小柳還是憐兒,不行,這事你必須給我解決了,不然我和你沒完!”

見崔臨皺眉側過身子,假裝沒有聽見自己的問話,舒喬一跺腳,直接坐在地上開始嚎哭。

“我命怎麽這麽苦啊,年紀輕輕就跟了你,孩子都給你生了,回頭才發現你已經有妻有子,好容易熬到被你娶進家門,結果如今卻連自己姑娘的名聲都保不住。”

“這家裏出了個當祭品的哥兒,往後姑娘還怎麽嫁人啊,不活了,我帶著姑娘一起跳河算了,這日子沒法過了!”

崔臨被她吵煩了,隻能退一步道:“行行行,鬧什麽,再過兩日,裏正不是已經答應要補償咱們十吊銅錢了嗎。到時候那錢都給你,我一個銅子都不拿,這總該行了吧。”

十吊銅錢是補償柳遙做祭品的錢,本來這錢

舒喬是沾不上的,聞言頓時抹了抹眼淚。

“你說真的?”

“不過不成,”舒喬還覺得有些不放心,“那之後小柳回來了怎麽辦?”

柳遙雖然脾氣好,但也不是任人捏扁搓圓的性格,這麽大一筆錢,必然是不能罷休的。

“回來什麽,”崔臨歎息似的搖頭,用袖口擦了擦手裏的茶盞,“我聽嚓瑪婆子說過了,那山上的東西凶得很,小柳這遭估計是回不來了。”

回不來好,還能省下許多麻煩。

舒喬嘴角還沒等挑起,忽然看到門外出現一個紅色的身影,頓時嚇得尖叫了一聲。

那身影不是旁人,正是麵無表情的柳遙。

傷心嗎,其實並不傷心。

柳遙一步步走到門前,他早知道爹和後娘是何種性子。無論遇到什麽事情都不覺得意外,他隻是沒有想到,原來打從那麽早之前,自己就已經被蒙在鼓裏了。

怪不得爹會那麽疼愛後娘帶來的女兒,怪不得隻有他一個像這家裏的外人。

“憐兒妹妹隻比我小半歲,”柳遙邁進門內,抬眸看屋裏的兩人,“娘臨死前知道這件事嗎?”

崔臨囁嚅著說不出話來,下意識將視線撇向一邊。

“這,這些都是大人的事情,你管那麽多做什麽?”

“不對!”崔臨忽然記起來,頓時一拍桌子,“還沒滿三日呢,誰準你下山的?”

“是不準下山,”柳遙不在意地點點頭,“所以爹去告訴裏正吧,正好把我們全家都一起趕出村去。”

崔臨頓時不敢說話了。

柳遙穿著大紅的嫁衣,因為昨晚沒有睡好,眼底隱隱發青,襯著冰冷的麵孔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崔臨向後退了退,忽然升起一陣憤怒,“我是你爹,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你從小身子就不好。如果不是我幫你請了大夫的話,你早就已經死了。”

“我是辜負了你娘不錯,可卻沒有什麽對不住你的地方,祭品是裏正他們定下的,八字隻有你和憐兒合適,抽簽不過是走個過場,我總不能讓憐兒一個姑娘上山吧……”

當然還有其他原因,崔臨是入贅到柳家的。所以柳遙隨了娘親的姓氏,一個外姓人,崔臨對他原本

也沒有多麽在意。

柳遙沒再聽他的狡辯,隻輕聲問了句,“所以你拿銀子買了這套茶盞是嗎?”

崔臨一愣,剛要點頭,就見柳遙一把將他麵前的茶盞舉了起來,直接摔在了地上。

砰的一聲響。

整套的茶具頓時摔成了粉碎。

“哎!”崔臨來不及阻攔,心疼得幾乎滴血。

那邊的柳遙卻還覺不夠,轉身進了旁邊的臥房,將擺在架子上的茶具一件件取出,看也不看用力砸向地麵。

碎瓷片瞬間落了滿地。

“你瘋了!”崔臨顧不上穿鞋,連忙追了出來,卻見柳遙將整麵架子都推在了地上。

趁著崔臨去扶架子的空當,柳遙抹了把眼睛,回到房間取出之前藏在牆洞裏的碎銀,之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門。

天色陰沉沉的,似乎又要下雪,柳遙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山上的。

風吹著樹林簌簌作響,柳遙一邊哭一邊爬山,並沒有注意到就在自己邁上石階的時候,已經有黑影迅速蔓延將自己困在其中。

一個說不上陌生還是熟悉的人影正站在不遠處,冷冷注視著他,目光似淬了寒冰。

不過這些柳遙都已經不在意了,他眼眶通紅,隻想找個地方好好哭一場,根本來不及多想就直接撲進了對方的懷裏。

“他們都騙我,娘對他還不夠好嗎,他為什麽要做出這種事來,”柳遙聲音哽咽,“如今娘不在了,隻剩下我一個人,怎麽辦,我已經沒有家了……”

青年的懷抱有些冷,柳遙卻莫名感覺一陣心安,死死埋在對方的衣襟裏,不管不顧地放聲大哭。

仿佛要將自己這些年來受到的委屈全都宣泄幹淨。

青年僵立在原地。

不知過了多久,黑影散去,青年從袖子裏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柳遙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