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最後柳遙不僅是午飯,就連晚飯也都一並錯過了。

第一日天光大亮。

柳遙睜開眼睛,隻感覺四肢發酸,像是被馬車碾過一般,甚至連起身都有些困難。

柳遙默默吸氣,忽然為自己居然還活著感覺慶幸。

有關昨晚的記憶依舊斷斷續續,他隻記得屋內水汽蒸騰,溫熱的池水從身周淌過,陰影層層疊疊,一寸寸捆住他的手腳。

仿佛溺水窒息般的恐懼。

不敢再回憶昨晚昏迷之前的場景,柳遙回過頭,就發現身邊人還沒有醒來,臉埋在被子裏,隻有眉眼露在外麵,比清醒時更多了幾分孩子氣。

隨著柳遙的注視,那雙眼睛慢慢睜開,似乎還沉浸在睡夢裏,血紅的眸子蒙了層水霧,無意識地眯了眯,讓柳遙的心跳忍不住跟著跳快了一拍。

不對。

柳遙狠狠唾棄自己,想想昨晚的遭遇,這人的好皮相都是偽裝出來的,絕對不能被眼前的容貌迷惑。

“還早呢,”血色褪去,殷月離的眼眸恢複到原本的深黑,伸手撫了撫柳遙的臉頰,“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對方的指尖有些冰涼。

柳遙的心跳再次不受控製地開始加速,“快,快到中午了,我有事情要到城裏去辦。”

柳遙強撐著起身穿衣,覺得不能再留在屋裏了,這人除了製造幻境之外,說不定還會給身邊人下蠱。

不然他怎麽和昏了頭一樣,明明已經下定決心要盡快逃離,卻在與對方相處之後,又開始舉棋不定。

甚至讓他產生某種妄想,自己也許能克服恐懼,這樣就可以接受對方的身份了。

這不對。

柳遙搖了搖頭,努力將注意力轉回到田鈺昨日給自己送來的字條上,猜測田鈺這回找他究竟有什麽事情。

是要把真相都告訴他嗎?

可是有些奇怪,田鈺最初既然已經選擇了隱瞞,應該也是有所顧慮的。如今又為何忽然改變主意,即便明知有危險也要與他見上一麵。

好在殷月離心情還算不錯,也沒有計較柳遙中午要去城裏做什麽,隻取了外衣披上,出去拿早上洗漱的物品。

莊園裏滿身是血的

小廝柳遙實在無法適應,便找了個借口說不喜歡外人伺候。如今除非情況特殊,一般都不會有小廝主動進到房間之內。

相對應的,洗漱用品也好,一日三餐也好,都隻能是幾名下人放進院中,再由兩人自己出門端到屋裏。

房內很快安靜下來,柳遙靠坐在桌邊出神,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瞧見一隻小貓快速跑過,弓身跳到了他的膝蓋上麵。

那貓皮毛順滑,通體漆黑,就連一雙眸子也是濃黑的,正是柳遙曾經在舅舅家裏見到過的那一隻。

“你怎麽在這裏?”柳遙忍不住驚訝,伸手摸了摸黑貓的耳朵。

黑貓搖著尾巴瞧他。

柳遙暗自驚奇,他之前其實有叮囑舅母幫忙喂貓。

但舅母也說放在院子裏的貓糧分毫未動,這黑貓估計是跑到別處去了。

西北苦寒,且經常下雪,流浪在外麵的幼年貓狗除非有人照料,否則很少有幾隻能熬到來年開春。

這麽久沒有見到,柳遙都要以為這隻黑貓已經不在了。

就在柳遙準備檢查下懷裏的黑貓有沒有受傷時,忽然有推門的響動傳來,黑貓反身跳回到地上,轉眼不見了蹤影。

“在看什麽?”端著洗漱物品和早飯進屋的殷月離開口問。

“之前養的一隻貓,”柳遙四處張望,奇怪那黑貓究竟跑哪裏去了,“你進來前還在這邊,剛剛忽然就不見了。”

臥房裏的擺設並不多,按理來說一隻黑貓應當很顯眼才對,可那貓不過是竄進了陰影裏麵,便徹底消失不見了。

不會是眼花了吧?

柳遙拚命揉眼睛,正準備起身到屋外去看看,就被身邊人塞了勺餛飩到嘴裏。

餛飩皮薄餡大,味道十分鮮美,柳遙吃得眼睛都眯起來了,也忘了剛才的糾結。

“味道好鮮,是莊園的廚子做的?”

莊園裏共有兩名廚子,模樣都還算齊整,並沒有缺胳膊少腿。

所以柳遙對兩名廚子的印象一向不錯。

不過印象歸印象,兩人其實都不擅長做普通的家常菜。尤其是各種麵食,包子饅頭餃子,餛飩這種就更不用說了。除非是從外麵買來的,否則不可能有這樣的鮮美。

不過附近有賣餛飩的地方嗎。

柳遙正想著,忽然聽身邊人淡淡開口。

“我做的,”殷月離又塞了勺餛飩給他,語氣十分自然,“是你前些天說,想吃早點攤上的餛飩。”

柳遙差點被餛飩噎住,咳嗽了幾聲,震驚望向殷月離。

誰,誰做的。

“不合胃口?”殷月離疑惑問。

“你親手做的?”柳遙還是不敢相信,反複打量麵前的瓷碗。

“肉餡和麵都是現成的,隻要包起來就好了。”殷月離語氣平常,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困難。

柳遙不敢細想,隻能默默接過瓷碗。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柳遙總覺得這餛飩比他在街頭攤位上吃的還要美味。

用過遲來的早飯,柳遙一直休息到接近中午才終於找回體力,怕再與對方相處下去就真的走不開了,幹脆找了個買東西的借口出門。

坐馬車趕到宴城,柳遙將車夫和小廝留在外麵,一個人走進豐樂樓內,被夥計領進了酒樓一層的雅間。

然而推開門後,柳遙才發現裏麵空空****,並沒有田鈺的蹤跡。

柳遙四外望了望,懷疑是不是自己來得太早了,亦或者田鈺那邊有什麽事情耽擱了。

剛要找外頭的夥計問問,就感覺背後一重,有人捂住他的口鼻直接將他拖進了牆壁的暗格之內。

“是我!”田鈺的聲音在耳邊傳來。

柳遙停止掙紮,瞪眼望他。

“這暗間隔音的能力有限,”田鈺在他耳邊解釋,“你答應不會大聲我就放開你。”

柳遙點頭,等田鈺將手鬆開才忍不住道:“怎麽鬼鬼祟祟的,有什麽話不能正常說嗎?”

田鈺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有人盯著你呢,在外麵談話很容易被那人發現。”

柳遙一愣,他分明已經將車夫和小廝支開了,怎麽還會有人盯著他。

“自然是你莊園的那位邵管家,”田鈺把油燈放到桌上,語氣無奈,“也虧得你運氣好,昨日剛巧有群道士在附近祈福,他不敢隨意靠近。不然你和裏正的那些對話恐怕早就被他聽去了。”

邵蒙一直監視在附近?

想起昨天與裏正都說了什麽,柳遙頓時有些後怕。

不過今日的重點顯然不是關於邵蒙的,柳遙定了定神,看向對麵正在挑燈芯的田鈺。

“之前沒有機會說,多謝你送我的平安符。如果不是有那枚平安符在,我怕是現在都不能徹底醒過來。”

“還有,你不是已經離開了嗎,為什麽還要冒危險回到這裏?”

“沒什麽,”田鈺沒有與他對視,伸手將油燈推遠了一些,“我今日約你過來,其實是想要帶你見一個人。”

火光照亮暗間的角落,柳遙才注意到屋內除了自己和田鈺外居然還有人在。

那人頭發蓬亂,穿著破舊的灰布衣裳,正是柳遙先前遇見的那名老乞丐。

不,該說是苦修士才對。

柳遙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

有關苦修士的事情徐伯不止一次與他提過,叮囑他千萬不能與這類人靠得太近,否則很容易引來麻煩。

田鈺是怎麽和對方認識的,還特意將人帶到了自己這邊。

似乎看出柳遙的警惕,田鈺尷尬一笑,伸手將他拉住。

“這位是穆仙師,你之前應該已經見過了吧……你身邊那個邪物不是普通人能夠解決的,想要徹底從祂身邊逃離,必須借用特殊的手段才行。”

“什麽特殊的手段?”柳遙忽然記起來,他第一次醒來,似乎就是被這位穆仙師用一道符直接拍醒的。

心底越發警惕,柳遙逐漸靠近旁邊小門的方向。

“這……”田鈺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說,麵色有些猶豫。

倒是那位名叫穆臣的苦修士十分坦**,用略顯蒼老的嗓音開口道:“自然是將祂重新封起來,祂會醒來原本就是意外,用祭品安撫最多隻能平靜一時,放著不管遲早會為禍蒼生。”

重新封起來?

柳遙停住動作,借著昏暗的火光望向對麵乞丐打扮的苦修士,“你的意思是,他曾經被什麽人封起來過。”

“他之前不是皇子嗎,而且應該也沒害過什麽人吧,為何要將他封起來。”

柳遙想要逃走隻是因為害怕,他沒辦法接受自己的枕邊人其實是個死人。

可即便最恐懼的時候,柳遙也沒有升起過一絲一毫想要傷害對方的念頭。

“天真,”穆臣冷笑一聲,“你說祂沒有害過人,那你知道梁木匠是怎麽死的嗎,還有之前抓住你的那些羌吾細作。”

“其實還不止是這些,一十年前羌吾與大承交戰,祂作為領兵大將,死在祂手底下的羌吾人不計其數,手段殘暴到連先皇都無法忍受。若不是後來被封在止戈山上,怕還不知道會有什麽結果。”

“現如今祂帶著怨恨醒來,”穆臣語氣沉重,定定望著柳遙,“情況隻會比先前更糟,若是不能趁著祂力量沒有恢複前徹底封上,後果必然不堪設想。”

柳遙的思緒亂成一團,幾乎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

某些畫麵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讓他下意識開口問道:“所以月離他,不是病死的?”

穆臣一怔,不明白話題為何會轉到這裏。

“是有人殺了他,然後再將他封在止戈山上。”柳遙一字一頓,眉頭越皺越緊。

他不懂什麽戰爭,什麽將軍,他甚至連殷月離為何被當作凶神邪物都不明白。

“而如今他醒了,你們覺得他會為禍蒼生。所以準備再次將他封住,讓他永世不能超生。”

穆臣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柳遙雖然對真相一無所知,卻也的確說中了大半。

“事情不像你想得那麽簡單,你不明白,絕對不能讓祂留存於世,否則隻會引發災禍。”

“而且你不是想要從祂身邊逃離嗎,實話告訴你,隻解除祭品身份根本是逃不掉的。除非你能幫我將祂封回到止戈山上,方能夠一勞永逸。”

穆臣佝僂著後背,苦心規勸,“祂不是人,所有展示出的人性都是虛假的,你不能將祂當作一個人來看待。”

田鈺目光焦急,站在苦修士身旁欲言又止。

“你們找錯人了。”

沉默許久,漆黑的房間內,柳遙深吸口氣,轉身推開房門。

“就算他不是人,我也不會按照你們說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