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距離婚禮已經過去六日。
天氣晴朗,舅舅的身體好了許多,茶坊生意也逐漸走上正軌,仿佛生活的一切都很順遂。
唯獨讓柳遙有些困惑的是,他絞盡腦汁也想不起成親當日的經過。
好在柳遙雖然不記得了,但他身邊的人卻都還是記得的。於是紛紛安慰他說,可能是他當晚酒喝得太多,所以才不小心忘記了。
連自己的婚禮經過都能忘記。
柳遙忍不住撓頭,這世上大概不會有比自己更糊塗的人了。
清晨,香茗茶坊內。
因為臨近盛陽節,街上多了不少行人,連帶茶坊也變得比往日更加熱鬧。
樓下似乎有書生在吟詩作對,飄飄渺渺的詩句聲傳到一樓雅間,似乎是,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裏無尋處。
夢。
柳遙扶住額頭,感覺自己也在一場看不到盡頭的幻夢之中,無論如何也無法醒來。
“大哥睡糊塗了吧?”聽到他的小聲念叨,對麵崔憐兒笑著幫他斟茶,“青天白日的,怎麽可能是在做夢。”
“也對。”柳遙接過熱茶,笑了笑,將那點胡思亂想拋到腦後。
剛接手茶坊不久,柳遙對許多事務都不算熟悉,隻能從最簡單的記賬開始學起。
好在妹妹崔憐兒剛搬到姑婆家裏無事可做,便幹脆過來陪他,順便幫忙試吃茶坊新做的點心。
說到夢,崔憐兒忽然蹙了蹙眉,仿佛有什麽心事,好半天都沒有出聲。
“怎麽了?”柳遙疑惑問。
崔憐兒放下手中的點心,望了望四周,終於壓低了嗓音。
“你有沒有聽說,最近庚林村那邊出了大事,接連死了四五個人。”
“這麽多?”柳遙略微驚訝。
庚林村距離九橋村有一段距離,位置更靠近北方,但同樣歸在宴城的管轄範圍內。
如果真死了四五個人,沒理由宴城這邊一點消息都沒有。
“都是死在睡夢裏的,”崔憐兒臉色發白,像是想起了什麽極恐怖的事物,“聽他們說,應該是鬧了雪煞。”
柳遙眉頭微皺。
雪煞是邊關附近傳說的一種邪物,據說是凍死的外鄉人所化。
因為客死異鄉,冤魂不散,所以常常會在大雪過後出現,誘使村人在睡夢裏獨自走進雪裏,以至活活凍死。
當然,也有人說雪煞根本就不存在,那些凍死的人僅僅隻是睡糊塗了,所以自己走出了家門。
“都已經死了人了,難道宴城官府就這麽放任不管嗎?”柳遙皺眉問。
崔憐兒撇了撇嘴,“上頭大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平日最討厭神神鬼鬼的事情,就隻叫衙役過去轉了轉,之後便再沒什麽說法了。”
“還有那裏正,也是個糊塗性子,實在想不出什麽好辦法,就聽村民的建議說要祭水神,求水神的庇佑,結果送進河裏的姑娘淹得半死,那雪煞依舊還是在夜裏害人,弄得人心惶惶。”
崔憐兒輕歎口氣,“可惜了那姑娘,如果換成是我的話,寧可同歸於盡,也絕對不會去當那勞什子的祭品。”
“應當不會,”柳遙安慰她道,“九橋村已經十幾年沒舉行過活祭儀式了,裏正也不會答應的。”
倒不是說九橋村的裏正有多良善,單純是因為裏正邢傅林慣會息事寧人,連止戈山上偶爾出現的陰兵都不肯解決,怎麽可能去碰活祭這種事。
想到此處,柳遙眉心莫名刺痛了下,總感覺自己遺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這可說不準,”崔憐兒愁眉苦臉,還是覺得擔心,“庚林村離九橋村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誰知道雪煞會不會跑到咱們村子裏來。”
“總之你記住了,如果哪天有誰找你去做祭品,你說什麽也不能同意!”
被打斷思路,柳遙笑容無奈,“我都已經成親了,怎麽可能去當祭品。”
“那也不行,”崔憐兒伸手將他拉住,“你脾氣那麽好,說不準人家隨便求你兩句就答應了。總之你離這件事遠一些,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許摻合進去。”
“好。”柳遙無奈點頭。
祭品……
這個詞實在太過遙遠,估計這輩子都不會和他扯上什麽關係了。
因為要考慮重新翻修一樓雅間的事,柳遙直忙到很晚才回去。
徐伯擔心他路上出事,特意給他雇了輛馬車,卻不想中途馬車壞了,柳遙
隻能下了車獨自回家。
天色漸漸黑沉,隻有柳遙一個人走在路邊。除了偶爾有馬車路過外,兩邊幾乎看不到多少行人。
有時候就是這樣,之前在茶坊聽到關於雪煞的事情,柳遙半信半疑,其實並沒有覺得有多害怕。
如今迎著冷風走在黑暗裏,卻忽然後知後覺升起了絲恐懼。
“誰!”似乎有人影出現在路邊,柳遙驚得險些從地上跳起來。
來人一共有三個,都是一十出頭模樣,容貌還算端正,就是舉止有些輕浮,原本正晃悠悠走在路上,見到柳遙頓時停住了腳步。
柳遙暗自警惕。
這幾人他都認得,正是經常在宴城西街鬧事的地痞無賴。
最近不知受了誰的指示,隔三差五便要來茶坊尋事,好在徐伯態度強硬,找來相熟的衙役很快便將幾人趕走了。
誰想今日就在半路上遇見了。
柳遙忍不住後悔,他就應該聽殷月離的話,讓家裏的馬車過來接他,而不是夜裏獨自走在小路上。
這些地痞人高馬大,又是受了旁人的指使,等認出他是香茗茶坊的掌櫃,再想脫身恐怕就困難了。
正在柳遙嚐試找機會逃走時,對麵三人忽然雙眼圓睜,仿佛受到了比柳遙更大的驚嚇,臉色瞬間就白了。
“救命,別殺我!”
“我們今天什麽都沒幹。”
走在最前的人直接腿軟跪在了地上,不住朝柳遙叩頭。
“求求您饒了我們吧,我們真的再也不敢了!”
另外兩人也嚇得魂飛魄散,死命將地上的人拽了起來,連滾帶爬地往來時的方向跑去。
怎,怎麽了?
柳遙迅速望了望四周,心裏不住打鼓,昨天才剛下了場雪,可別真的有雪煞之類的東西出現吧。
三名無賴轉眼跑沒了蹤影,留下柳遙一人心驚膽戰,不敢繼續停留,幾乎以最快的速度往九橋村趕去。
足足半個時辰的路程柳遙隻花了一刻多鍾便到了。
跑得臉都紅了,上氣不接下氣扶著欄杆,剛進到莊園,就看見滿院的紅芝草,花苞鮮豔,枝葉繁茂,籠罩在月光下更顯得妖冶而詭異。
柳遙瞬間停住了腳
步。
馬上便要入冬,天氣冷得厲害,紅芝草最是怕冷,怎麽可能在雪地裏生長。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
“公子之前帶來的紅芝草種子不小心浸了水,小人擔心會出問題,就自作主張先種在院子裏了,公子如果覺得不妥的話,可以等過兩日再挪進屋內。”
柳遙順著聲音回過頭,就看到一個身穿銀色盔甲的男子,鮮血順著盔甲流到地麵,男子抬起頭,露出左半張臉上的森森白骨。
柳遙整個人都不好了,慌不擇路地朝後跑去,直到忽然被人一把抱住。
“跑什麽,”那人語氣責備,“慌慌張張的,院裏的雪還沒掃幹淨呢,仔細等下摔著了。”
是殷月離的聲音。
柳遙身子發軟,連忙抓緊對方的衣袖,“有鬼,院子裏有鬼!”
“什麽有鬼?”殷月離滿臉莫名,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隨即語氣輕鬆,“哦,那是邵管家,你這麽晚了還沒回來,我本打算叫他到城裏去接你。”
管家邵蒙?
柳遙也愣了,連忙回過頭,發現站在園子旁邊的的確正是邵蒙沒錯。
身上穿了件淺灰色的衣袍,左臉上的傷疤依舊可怕,卻並沒有任何異常的地方。
“可……”柳遙已經混亂了。
那他剛剛看到的染血盔甲和白骨是怎麽回事。
“估計是你看錯了,”殷月離拍了拍他的後背,“好了,餓不餓,廚房剛燉了鴿子,先去喝點暖暖身子吧。”
柳遙望了眼邵蒙,輕輕舒了口氣。
殷月離是從京城來的富商,路過宴城,偶然碰見正在綢緞莊裏做夥計的柳遙,不知怎麽一眼瞧中,特意請了媒婆過來說親。
彼時柳遙因為後娘的事情剛與家裏鬧翻,正暫住在舅舅那邊,心緒亂得厲害,原本是不打算同意這門婚事的。
誰知對方鍥而不舍,幾次三番請人來說和,甚至連裏正都請了過來。
一來一去,柳遙也漸漸鬆動了,在和對方相處段時日後,便索性答應了這門婚事。
這期間柳遙和邵蒙也見過幾次,知道對方雖然外表嚇人,但其實性格溫厚,也十分照顧他。
所以果然是看錯了吧。
剛燉好的鴿子湯異常鮮美,柳遙喝了一碗漸漸安下心來,揉了揉鈍痛的額頭,把早上剛聽到有關雪煞的事和身邊人說了一遍。
殷月離幫他夾了塊釀豆腐,語氣平淡,“你就是因為聽到這個被嚇著了,所以才心神不寧,以為自己見了鬼嗎?”
“當然不是,”柳遙將路上那群地痞的事情也一起說了,“最近發生的怪事實在太多了,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突然撞邪了。”
“是了,”柳遙放下碗筷,忽然想起什麽,“過兩日就是盛陽節了,據說今年會舉行集會,還要請許多和尚道士過來祈福,不如我們一起到城裏去看看吧。”
盛陽節是西北邊關的傳統節日,並沒有固定的日期,一般都會在每年臨近入冬時舉行。
宴城知府祝大人雖然不信鬼神,但估計也想讓治下的百姓安心。所以特意下令大辦盛陽節,舉行慶典,順便請有名的法師過來驅邪祈福。
柳遙越想越覺得自己這個主意不錯,“我記得請道士做法事並不貴,大概幾十文錢就夠了,還可以買些平安符和驅邪符回來。”
殷月離麵色為難,似乎猶豫了片刻。
柳遙注意到他的反應,剛剛還很興奮的表情瞬間低落下來。但他很快揚起笑臉,戳了戳碗裏的豆腐,仿佛不介意道。
“沒事,我就是隨便說說的,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想去,天這麽冷。據說集市要開到子時之後,一不小心說不定就染上風寒了。”
“那就多穿點衣裳,”殷月離語氣溫和,幫他擦了嘴角上的湯汁,“正好我還沒見過這裏的盛陽節,就當是瞧瞧熱鬧了。”
“那個,”柳遙打量他的神色,“不想去就算了,不用勉強。”
“怎麽會,和你在一起不算勉強。”殷月離笑了下,伸手將他攬到身邊。
那笑容很淡,卻莫名讓柳遙有些心跳加速。
柳遙心底慶幸,答應與這人成親果然是正確的。
他個性要強,往常遇到這種事情都是默默自己抗下的。
如今有對方在,才終於感受到有身邊人依靠的安心。
兩人這邊甜蜜溫馨。
正進來添菜的下人聽到「找道士驅邪」幾個字,都一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目光震驚地望向柳遙
。
安排好了兩天後要去盛陽節集市的事宜,柳遙終於稍微放心了些,又看了會兒茶坊的賬冊,之後便和殷月離一起睡下了。
夜色濃重,大約已經過了子時。
柳遙在被子裏翻了個身,迷迷糊糊中,忽然從睡夢裏驚醒,緊接便聽見門外不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
那腳步聲很輕,一下接著一下,仿佛是踩在雪地裏的,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
是負責守夜的小廝嗎?
冷氣透進被子,柳遙困倦地揉了揉眼睛,緊接便意識到不對。
莊園裏的雪早就已經被清掃幹淨了。即便是有某個小廝路過,也不可能有腳步踩在雪地裏的聲音。
雪煞……
柳遙突然想起這個詞來,傳聞中的雪煞便是伴著風雪而來的,所有它們走過的地方,都會蓋起厚厚的積雪。
“怎麽了?”似乎被他吵醒,殷月離睜開眼睛,稍稍湊了過來。
熟悉的氣息將他包裹在其中,柳遙略微放下心來,卻還是忍不住害怕,“你,你有沒有聽見什麽聲音。”
“聲音?”殷月離語氣疑惑,側耳聽了聽,隨即搖頭,“沒有,不是你說天冷不讓人守夜,這會兒應當沒有人在外麵吧。”
那腳步聲停頓了下,像是已經站在了門外。
風吹得窗戶吱呀作響。
柳遙屏住呼吸,隻恨不能整個人都扒在殷月離的身上,埋著腦袋,直到被對方安撫地拍了拍後背。
“估計是風吹動樹枝的聲音,快點睡吧,等明日天亮就好了。”
殷月離的身上有些冷,卻有種說不出的安心感,柳遙逐漸放鬆下來,揪著對方的衣裳。
“那個,它不會進來吧?”
“別擔心,門窗已經關了,即便真有什麽東西進來,也必須先將房門撞壞,到時自然會有其他人聽見這邊的聲響。”殷月離平靜道。
確實,但凡邪物都是懼怕陽氣的,到時人多聚集在一起,就算有雪煞,想來也隻能望風而逃了。
“你如果實在放心不下的話,我可以出去看看,確認外頭的究竟是不是雪煞。”
沒等殷月離說完,柳遙連忙將對方拉住。
“別,”柳遙怎麽
可能讓對方出去冒險,“過兩日就是盛陽節了,還是等集市上直接請個法師過來驅邪吧。”
殷月離沒有說話,隻點了點頭,任憑柳遙手腳並用地將他摟緊。
這一晚柳遙睡得並不好,結果第一日便在門前看到許多零碎的腳印。
有腳印就代表曾經有人經過,可讓柳遙感覺費解的是。除了他自己之外,莊園裏竟沒有一個人聽見昨晚的聲音。
而接下來兩天同樣也是如此,柳遙提心吊膽,緊抱著身邊人聽著門外忽遠忽近的腳步聲音。
那腳步聲越發清晰,似乎馬上便要推開大門走進房內。
好容易熬到盛陽節當日,柳遙沒等天黑就收拾好了東西,拉著殷月離往宴城的方向趕去。
“快三天了,這雪煞夜裏都不睡的嗎,每次都在門口走來走去,根本讓人沒辦法睡覺。”
香茗茶坊內,距離集市開始還有段時間,柳遙頂著兩個黑眼圈憤憤不平。
“的確過分,”殷月離倒是精神不錯,像是並沒有受到雪煞的影響,抬手幫他倒了杯熱茶,“所以你等下是打算請和尚念經嗎,還是請幾位道士到家裏驅邪。”
“都要,”柳遙一口氣將熱茶喝完,“先念經,後驅邪,最好是把那雪煞抓起來,讓它在陽光底下暴曬。”
正在旁邊路過的徐伯聽得一樂,“什麽雪煞,我看小公子是困糊塗了吧。”
有關腳步聲的事徐伯當然已經聽說,卻始終半信半疑。
先不提雪煞這東西究竟存不存在,即使真的存在。如果隻是每晚擾人清夢的話,倒似乎也沒必要特意請和尚道士過來。
“不是困糊塗,我是真的聽見了,你們怎麽都不相信我呢。”柳遙說著都忍不住鬱悶,有氣無力趴在了桌上。
“怎麽會,我自然是相信你的,”殷月離安慰揉了揉他的腦袋,“有些靈性高的人確實能聽見常人聽不到的聲音,等下就照你說的辦吧。”
“嗯。”柳遙頓時高興起來,臉頰現出淺淺的酒窩。
隻有徐伯無奈在旁邊搖頭。
夜色漸濃,天氣卻是很好,一輪半彎的明月懸在半空,為宴城的街道鋪上一層銀霜。
過了戌時,集市開始。
西街
上的小販早已經支起了攤位,大老遠就能聽見熱熱鬧鬧的叫賣聲音。
柳遙是第一次來這種夜間的集市,到底是少年心性,也顧不上什麽和尚道士了,拉著殷月離便往邊上賣平安符的攤位擠去。
賣平安符的是名年紀不大的小販,身材微胖,熱情招呼兩人。
“來來來,兩位公子想要什麽樣的平安符,我這裏有普通黃紙的,桃木的,還有金玉製成的,可靈了,掛在房門上能保一家人的平安。”
柳遙還是頭回見黃紙以外的平安符。頓時看得眼花繚亂,殷月離也不催他,隻安靜站在旁邊等待付錢。
“買一個吧,”見柳遙像是很有興趣的模樣,小販笑得越發熱情,“小公子若是嫌放在房門上不方便的話。可以買個小點兒的掛在身上,比普通裝飾還好看。”
掛在身上?
柳遙忽然想起田鈺之前送給自己的荷包。
“那就要個掛在身上的吧,不過這麽小的平安符,掛著真的能有效用嗎?”
“怎麽沒用,”小販聞言急了,“我這平安符在城裏可是有門店的,您買一個回去試試,不好用的話我馬上給您退錢。”
小販再接再厲,放輕了聲音道:“小公子這兩日沒聽說嗎,最近庚林村那邊可是在鬧雪煞的,死了好些人了,您買幾個平安符回去,晚上也別摘下來,絕對能保您和家人的安全。”
柳遙摸著下巴猶豫不決,殷月離則遞了塊糕點給他,讓他邊吃邊想。
嗬……
沒等小販說完,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冷笑,幾人回過頭,發現是名滿臉髒汙的乞丐。
那乞丐穿了身破舊的灰色布衣,年過花甲,頭發蓬亂。唯有一雙眼睛深邃有神,目光裏滿是嘲諷。
見柳遙的注意移了過去,小販頓時有些不高興。
“哎,瞧什麽呢,想要飯的話就離遠一點,可別打擾了我這邊的生意。”
“生意?”老乞丐望了望他的攤位,嗤笑一聲,“就你那幾個騙人用的平安符,連隻蒼蠅都趕不走,還想用來驅趕雪煞。”
說著轉向柳遙,“我說這位小公子,您就算掛把菜刀在腰上,估計都比掛這些東西來得管用。”
柳遙聽得一樂。
把菜刀掛在腰間上,那得是什麽模樣。
“還沒完了是不是,”小販瞬間怒了,“走走走,你若再敢胡言亂語,小心我直接叫官差過來抓你。”
那老乞丐卻像是完全沒有聽到他的威脅一般。
反而湊近了些,目光在柳遙身上轉了一圈,之後眉心微皺。
“不過你這身上氣息的確有些不對,可是最近幾日遇到什麽奇怪的事了。”
“是,”柳遙點點頭,也沒隱瞞,將自己夜裏聽到腳步聲的事說了一遍,“感覺似乎是雪煞,但除了我之外根本沒人聽見,所以我也不是十分確定。”
老乞丐皺眉沉思,“積雪和腳步聲,聽著倒像是雪煞……不過無妨,它既然沒敢直接闖進屋裏去傷你,應該也是在忌憚著什麽。”
他說罷摸了下袖口,掏出一塊桃木牌遞給柳遙,“你先拿著這個,如果後續再有什麽變化的話,可以到城郊破廟裏去尋我。”
說完不等柳遙反應,一邊嘟囔著「奇怪,哪兒來的雪煞」,一邊擠進人群裏麵,轉眼不見了蹤影。
柳遙拿著桃木牌與殷月離麵麵相覷。
“可能是遇見高人了吧。”殷月離猜測道。
每年到盛陽節集市的時候,都會有不少僧人道士聚集在此處,幫城裏的百姓驅邪祈福,這裏頭有真正的高人,自然也有沒什麽本事隻會坑人錢財的騙子。
但對方從頭到尾都沒有向自己索要過錢財,想來應該不是騙子吧。
“是高人沒錯,不過我勸你們還是離他遠一點比較好。”估計兩人後麵是不會再買自己的平安符了,小販明顯不如先前那般熱情。
“為何?”柳遙疑惑問。
“您愛信不信,”小販撇了撇嘴,沒好氣道,“這些人比鬼怪還麻煩,您若是不怕死的話,大可以自己上去試試,隻是出事了可別怪我沒提醒您。”
之後小販繼續賣他那堆稀奇古怪的平安符,任憑柳遙如何詢問都不肯再開口回答。
因為這一段變故,柳遙也沒有心思再去逛集市了,隻隨便花銀子找了幾名和尚,約好明日到家裏去念經,隨後便跟著殷月離一起出了城。
回程的馬車上,柳遙低頭打量那塊雕刻精細的桃木牌。
那木牌並不大,隻有半個掌心大小,整體呈長方形狀,正反兩麵皆用朱筆描了複雜的紋路,仿佛隻是看著,便讓人有種目眩神迷之感。
“這是鎮壓凶煞的符咒,”殷月離看了眼,指了指上麵的筆畫道,“模樣倒是沒錯,先寫雨子頭,下作結彩形狀,中間是赦字的草書,左右加火,下方加雷。”
“你會畫符?”柳遙驚訝。
雖然知道對方確實會很多東西,但沒想到居然連這種偏門的事物都有了解。
“不會,”殷月離淡淡道,語氣沒什麽變化,“隻是平日見得多了。”
柳遙迷糊點頭,不過既然聽對方這樣說了,想來這桃木牌應當是真貨沒錯了。
越瞧越覺得手中的桃木牌順眼,柳遙將牌子拿在腰間比了比,猶豫許久,終於低頭靠到殷月離身邊,將手中的桃木牌掛在了對方的腰上。
殷月離表情疑惑。
係好木牌,柳遙滿意點頭,揚起笑臉道。
“嗯,還是戴在你身上比較好,我能聽到雪煞的聲音,遇見了可以直接逃跑。反倒是你,平日聽不見它的聲音,有這個才比較安全。”
殷月離定定看著他,許久都沒有說話。
柳遙被瞧得有些臉熱,抓了抓袖口道:“怎麽了,可是……”不喜歡桃木牌。
柳遙想問,可惜還沒等說完,對麵人突然湊近過來,將他所有剩餘的話都堵在了唇間。
柳遙:“……”唔?
寒風瑟瑟,雪下了整夜,院內院外皆是一片素淨的白。
早上起來,被褥另一邊已經空了,柳遙撐著疲累的身子靠在床頭,卻怎麽也想不起昨晚回來之後都發生了什麽。
“醒了?”殷月離正在拿帕子擦手,給他指了指外麵的桌上,“早飯已經備好了,有你愛吃的雞蓉粥,快點趁熱吃了吧。”
“那個……昨天晚上。”柳遙腦海裏還是一片空白,隻能抓了抓頭發問。
“哦,你到中間就累得睡著了,”殷月離語氣倒是平淡,幫他將外袍披好,“怎麽,可是身子不舒服嗎?”
睡著了?
柳遙臉上燒紅,所以是因為睡著了,所以才會什麽都不記得嗎。
殷月離伸手摸了他的額頭,確認溫度還算正
常,“要不要找大夫過來看看。”
“不用!”柳遙回過神來,連忙搖頭,“時間不早了,粥都要涼了,還是先吃東西吧。”
柳遙朝嘴裏塞了個包子,心底鬱悶異常。
他一直以為自己身體強健,不是那種嬌滴滴風吹就倒的小哥兒,卻沒想到竟然連尋常的夫妻生活都承受不住,可見還是太嬌弱了。
必須多加鍛煉。
柳遙默默紅著臉頰,下回可不能再直接暈過去了。
早飯吃得差不多了,柳遙終於記起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對了,昨晚好像沒再聽見有踩雪的腳步聲,是那雪煞已經離開了嗎?”
“可能是吧,”殷月離想了片刻,隨意點頭,“昨晚的確沒有什麽奇怪的響動。”
柳遙眼睛一亮,三兩口吃完包子,連忙起身推門,果然沒在雪地上看到那些腳印。
桃木牌正放在殷月離昨晚換下的衣服裏麵,柳遙將牌子拿出細看,很快便在木牌的背後找到明顯的焦黑痕跡。
“居然真的管用,”柳遙想起昨晚遇到的乞丐,忍不住暗自驚奇,“這年頭的高人果然都行事古怪。”
“好了,這回你也不用擔心了,”殷月離將柳遙拉到桌邊,順手剝了枚雞蛋給他,“隻是就算沒有雪煞,晚上你也不能像上次那般,獨自從城裏跑回來了。”
“我知道,”柳遙嘿嘿笑道,湊過去親了他一記,“放心吧,我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了,會好好保重自己的。”
被沾了滿臉油汙的殷月離拿過帕子,無奈搖頭。
吃過早飯沒多久,殷月離就有事先離開了,原本柳遙是想跟著一起去的,不過被對方以身體不舒服就應該留在家裏休息為理由拒絕了。
可惜柳遙本來也不是能呆得住的性格,剛目送殷月離出了家門,轉頭便讓下人準備了去城裏的馬車。
香茗茶坊內。
大清早店裏的人並不算多,隻有剛送完貨物的夥計三三兩兩坐在窗邊歇腳,一麵喝著茶水聊天。
一樓雅間,徐伯聽了柳遙昨晚集市上的經曆,表情一言難盡,“小公子,這不過都是巧合罷了,您怎麽能確定那人一定就是高人,而不是做戲來騙您的。”
“應該不是吧,”今早沒有賬冊可看,柳遙索性拿了本字帖打發時間,“那人穿的和乞丐一樣,如果真打算要騙錢的話,不應該穿得更講究些嗎?”
“乞丐,”徐伯聽得一愣,麵上神情頓時警惕,“您看清楚了對方是乞丐打扮?”
“是啊,”柳遙不明白徐伯為何忽然焦急起來,隻能回憶了下道,“從頭到腳都破破爛爛的,衣服單薄,鞋子應該是撿來的,整個鞋底都裂開了。”
“我還想呢,如果今天能再遇見他就好了,可以再多買幾塊木牌,給舅舅他們送去。”
保命的東西總不嫌多的,隻是希望價格不要太貴。
乞丐,衣著破爛,驅邪的桃木牌。
徐伯的臉色逐漸變差,連忙關上房門,轉過身來小聲道:“我的小公子,您怎麽什麽人都敢招惹,那人很可能是個苦修士啊!”
苦修士?
柳遙疑惑抬頭。
修士他倒是知道,就是那種整日呆在深山老林裏,神神叨叨煉丹畫符,妄想長生不老的修行者。
可苦修士是什麽,一種比較特殊的修行者嗎。
“是也不是,”徐伯眉頭緊皺,“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您不知道也算正常,說起來這些個苦修士,已經十幾年沒有出現在宴城附近了吧。”
“為何?”柳遙越發奇怪。
“因為朝廷通緝,”徐伯吐出六個字來,隨即輕歎了口氣,“苦修士雖然名稱裏帶著修士兩字,但其實與尋常修行者不同,他們不追求長生。反而覺得身軀是汙穢之物,必須舍棄了才能羽化登仙。”
“也正因為如此,他們平日裏行事古怪,日常都是做乞丐打扮的,有些甚至會特意將自己弄作殘疾,打斷手腳,剜去雙眼,以此來窺探天機。”
徐伯語氣沉重,“他們偶爾會好心救人,但害人的時候更多,常常會招惹出事端,由此引來官府的通緝。”
柳遙聽得目瞪口呆,似乎有些嚇人啊。
可他昨日見到的那名老乞丐,從外表看來完全就是個普通人,不像有什麽過人的本事。
“總之您一定要多加小心,”徐伯苦口婆心,“如果下回遇見了,千萬要離他們遠一點,絕對不能與這些人扯上聯係。”
“當然,也不能直接上報給官府,這些苦修士向來都十分記仇。若是知曉您做了什麽對他們不利的事,說不定反而會惹來報複。”
柳遙放下手中的紙筆,不太確定地點點頭。
臨近中午,忙完了茶坊的事情,柳遙估算著殷月離應該也快到家了,便去隔壁酒樓取了之前定好的螃蟹。
眼下正是吃螃蟹最好的季節,可惜宴城地處偏僻,螃蟹的數量有限,要提前和酒樓掌櫃交了定銀方能買到。
柳遙三天前就交了銀子,到今天才終於拿到手裏。
新蒸好的螃蟹香氣四溢,柳遙心情不錯地捧著食盒,想著把螃蟹帶回家去和殷月離一起吃。
剛走下台階,就看見不遠處角落躺著個熟悉的身影,不是別人,正是他昨晚在集市上碰見的古怪乞丐。
對方依舊穿著那身破舊衣裳,蜷縮著胳膊,腦袋上蓋著枯草,明明天氣寒冷,四周的積雪也都沒有清掃幹淨,卻仿佛睡得十分香甜。
沒等柳遙走到身前,那老乞丐忽然醒了過來,兩眼微眯著,緊盯著他手裏的食盒。
“那個……”柳遙抱著食盒,忽然不知道該說點什麽了。
老乞丐仰著頭,臉上像是受了輕傷,滿是青青紫紫的印記,也不說話,隻仍舊死死盯著他看。
“你想要這個嗎?”柳遙大概猜到了對方的意思,將裝螃蟹的食盒往前送上了一些,隨即就被乞丐一把搶了過去。
老人也不客氣,仿佛幾年都沒有吃過飯似的,打開食盒便開始大快朵頤。
柳遙看得有些尷尬,轉身走回茶坊,沒一會兒又取了糕點和茶水過來。
“隻吃螃蟹吃不飽,這是店裏新做的白酥餅,有肉餡和果仁餡的,”柳遙小心翼翼將點心盒放在地上,“那個,昨天的桃木牌很好用,謝謝你。”
徐伯雖然說了不讓他與這人接近,但隻是道謝的話,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老乞丐吃螃蟹的動作停頓了片刻,轉了轉眸子,隨後便像是什麽都沒聽見一般繼續狼吞虎咽。
柳遙也沒介意,起身準備離開,剛走出兩步,就感覺有身影閃過,等再回過神來,發現那老乞丐已經站在了自己麵前。
柳遙驚了一跳,這人是什麽時候過來的。
“螃蟹不錯,”乞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隻是老夫也不能白吃了你的東西,便多送你一道符吧。”
說完也不等柳遙反應,伸出手在他的額頭處用力拍了下。
「嗡」的一聲震響,柳遙頭暈目眩,倒退了幾步才勉強站穩,而對麵的老乞丐早已不見了蹤影。
柳遙是坐莊園的馬車回去的,路上眉心刺痛,隻感覺無數畫麵在他的眼前飛速閃過。
嚓瑪婆子的呼喝聲,大紅的嫁衣,他被喜轎搖搖晃晃地抬上山頂,進到那間滿是血汙的宅院。
暫住在宅院的青年,爹娘的逼婚,兩情相悅後的議親,最終所有畫麵都匯聚在最中央的那塊牌位上麵。
惠敏親王殷月離之位。
原本被掩埋的記憶瞬間湧入腦海,柳遙頭痛欲裂,喉嚨哽得難受。
他想哭,卻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他能好好活到現在還真是幸運,也虧得那人願意留著他的性命,讓他沉浸在幻境之中,而不是幹脆痛下殺手。
車停在醴泉莊外,柳遙渾渾噩噩下了馬車,明明已經是第一次從幻境中醒來了,卻依舊不知該到哪裏去。
爹娘家肯定是不能回的,而舅舅身體向來虛弱,總不能在成親之後,再讓關心他的長輩為他操心。
而茶坊……茶坊本來就是殷月離買下的,就更不能過去求救。況且徐伯年紀大了,根本承受不住這樣的驚嚇。
柳遙走出兩步,忽然看到地上花白的紙錢,隨後便是鋪滿了整個院牆的斑駁血跡,有那麽一瞬間,柳遙甚至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山頂。
可是大門正上方「醴泉莊」三個字,又清楚昭示著他眼下並沒有走錯。
“公子臉色不太好,可是身體不舒服?”
邵蒙走過來問,左邊臉頰的傷疤已然不見,取而代之是陰森森的白骨,襯著原本完好的那半張臉更顯猙獰。
柳遙嚇得一個激靈,險些跌坐在地上,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開口道:“沒,就是徐伯剛剛給我講了苦修士的事,我有點……擔心。”
聽到苦修士三字,邵蒙一隻眼頓時眯了起來。
“苦修士手段詭異,如果不是有求於他們,還是離遠一些比較好。”
“是,是。”柳遙連忙點頭,隻想離對方遠一點。
然而邁進院門,柳遙就發現自己想得太簡單了,不隻是邵蒙,院子裏的小廝大多都已經看不出活人的模樣。
有些缺了手腳,有些幹脆連腦袋都丟掉了,脖子上空空****,湊過來要接柳遙手裏的東西。
“回來了。”殷月離略顯清冷的嗓音仿佛天籟,柳遙沒有多想便撲了過去。
然而剛抬起頭來,就看到一雙血紅的眼眸。
“怎麽了?”眼眸的主人問他。
“害,害怕。”柳遙抖著聲音,隻感覺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缺了腦袋和手腳的小廝恭恭敬敬站在旁邊。
冷風吹透衣襟,帶著徹骨的涼意。
“別怕,”殷月離將他攬住,溫柔吻他的眉心,“有我在呢,這世上沒有人能傷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