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早上的時候明明還是晴天,然而越是往山上走,天色便越是晦暗。

喜轎行得十分穩當,周圍一片寂靜,不知過了多久,轎子終於停了下來,外麵隱隱傳來管家邵蒙的聲音。

“主子,已經到了,小人們先下山了,等明日再來接您。”

柳遙嚇了一跳。

等明日再來是什麽意思,是說他們今晚要直接住在山上嗎。

止戈山常有野獸出沒,且晚上偶爾還會有陰兵經過,在這種地方度過新婚之夜,他怕是一輩子都要留下陰影吧。

“放心,”似乎注意到他的不安,殷月離安慰道,“已經叫人仔細加固過門窗和院牆,即便真有野獸,也根本無法進來。”

“那也不能……”柳遙眉頭緊皺,到底還是被對方扶下了轎子,一抬眼便瞧見不遠處已經被重新翻修過的宅院。

周圍牆壁上的血跡已經不見了蹤影,屋頂瓦片也都換成了碧青的琉璃瓦,釉色鮮亮,流光溢彩,哪裏還有半點過去陰沉的模樣。

殷月離挑眉望他,似乎是在詢問。

柳遙站在原地,已經徹底說不出話了,許久才憋出一句,“這裏不是某個神明的居所嗎,弄成這樣真的不會出事嗎?”

按照那些羌吾人的說法,這山上即便沒有山神,也似乎有其他的神明存在,把人家的住處弄成婚房,怎麽想都有些不太妥當。

“不會,我已經將宅院連著附近的土地都買下來了。”

殷月離輕描淡寫,仿佛不是買了片山頭,而是隨手買了盒糕點。

柳遙無話可說。

不隻是外麵,宅院內部也已經重新翻修過了,門窗幹淨,磚瓦整潔,原本掛著白色帷幔的地方也全部換成了大紅的綢布。

窗戶上貼著囍字,兩旁園子裏種滿了花草,紅色的燈籠高高掛在遊廊之上,將宅院內外都照得通亮。

柳遙眨了眨眼睛,逐漸從驚訝到淡定。

這樣都毫無反應,想來那位凶神應當是真的不介意吧。

邊關天氣苦寒,趕上年景不好的時候,甚至十月初時便已經開始飄雪。

如今已然是秋末,柳遙低頭打量兩邊的花叢,有些疑惑這些花草是怎

麽熬過之前那幾場大雪的。

“這些花是從羌吾運來的,天性耐寒,即便深冬也能開花。”殷月離心情不錯,耐心為他解釋,一邊拉著柳遙繼續往內堂的方向走去。

柳遙暗暗新奇,一路打量那些產自羌吾的鮮花,特別想摘兩朵花下來,看是不是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等再回過神來時,已經越過遊廊,被對方拉進了屋內。

還是那間臥房,裏麵卻完全變了模樣,幾支紅燭搖曳,到處都彌漫著淡雅怡人的熏香,越過屏風,紅色的喜被上繡了鴛鴦,讓柳遙沒來由有些心跳加速。

“再,再去外麵轉轉吧……哎!”柳遙下意識想要逃跑,可惜還沒等說完,就被身邊人一把抱了起來。

“不急,我們可以等明日再看。”殷月離幾步越過屏風。

床鋪很軟,柳遙的頭發一下子鬆開,盡數散落在枕上。

他平日不愛胭脂,所以即便是大喜之日,也隻是簡單擦了些香粉在臉上。

不過也不需要胭脂了,柳遙眨了眨眼睛,虛握著被角,臉頰倒是比塗了胭脂還要紅豔。

殷月離的眸子瞬間暗了少許,正要低頭,就感覺有什麽東西從對方的懷裏滾了出來。

玉米?

殷月離目光疑惑,的確是一根玉米沒錯。

揪住對方的衣裳晃了晃,又從裏麵掉出一顆形狀滾圓的土豆,還是已經清洗幹淨的。

之後是蘿卜,白菜,山藥,幾塊臘肉,甚至還有一小包鹽巴。

也虧得柳遙的嫁衣足夠寬大,不然還塞不下這麽多東西。

殷月離撿起一根小蔥,對著滿床的蔬菜,頓時什麽氣氛都沒了。

“噗,”柳遙蒙住臉頰,拚命忍笑,“不能怪我,是你還沒等吃午飯就拉我上山,我想山上又沒東西吃,就帶了這些過來。”

殷月離:“……”

“好了,”第一次見對方吃癟,柳遙忍笑忍得肚子都疼了,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時間還早,不如我們先煮點東西吃吧。”

將滾落的食物收好,柳遙拉著一臉麵無表情的殷月離走出房間。

負責翻修宅院的匠人十分用心,連原本不大的廚房也都重新修整了一遍,灶台寬敞明淨,鍋

碗瓢盆也都換成了嶄新。

柳遙看得嘖嘖稱奇,回頭問身邊人,“準備得這麽齊全,你以後不會是打算常住在這裏吧。”

“不住。”殷月離沒好氣道。

柳遙又忍不住想笑了,從袖子裏掏出塊芝麻糕,塞進對方嘴裏,“來來,不氣了啊,吃塊糖糕。”

殷月離也不說話,隻眯眼瞧他。

用帶著肥油的臘肉熗鍋,柳遙很快炒了一盤醋溜土豆絲出來,又用剩下的蘿卜白菜和玉米做了簡單的燉菜。

眼看著柳遙把兩盤菜端到桌上,一邊從嫁衣裏翻出兩包白麵餅遞給他,殷月離已經什麽想說的都沒有了。

吃過午飯,殷月離徑自回到房間休息,柳遙則去喜轎那邊將剩下的包裹取過來。

除了吃的東西外,柳遙其實還帶了幾件厚衣裳和取暖的手爐,本來是要在山上應急用的,不過如今既然已經打算留下過夜了,那麽自然不能放在外麵。

天色越來越暗,宅院裏的遊廊十分繁複。

柳遙還沉浸在方才的好笑裏,正彎著唇角,忽然感覺手腕一熱,解開袖口才發現是早上放進裏麵的平安符。

沒有了荷包的遮掩,平安符逐漸發燙,甚至隱隱透出微光。

柳遙連忙抬起頭,卻發現自己所在的遊廊已經不見了蹤影,擋在麵前的,唯有一座被陰影籠罩的高大房屋。

那房屋瓦片漆黑,上麵掛著長長的白色綢布,冷風吹過,將幾張紙錢吹到了柳遙的腳下。

柳遙下意識覺得不對,這宅院內外明明都已經翻修過了,不應該還留著這樣的地方。

他想要離開,卻根本挪不動腳步,隻能緊盯著黑色的木門,一步步邁上了台階。

房門「吱呀」打開,柳遙抱住懷裏的東西,緊接便聞到一陣熟悉的香氣,絲絲縷縷的甜,裏麵夾雜著少許輕微的涼意。

柳遙渾身僵硬,忽然記起來,這應當是供奉亡者用的熏香。

白色簾布垂落,遮住房間深處的事物。

柳遙既不敢上前也不敢離開,忽然感覺有人從身後將他攬住。

“隻是取個東西,怎麽跑到這裏來了?”殷月離的聲音依舊溫和,仿佛帶著些許責備。

柳遙非但沒有安

心,反而抖得更加厲害。

“原來是因為這個。”殷月離低下頭,從他袖口裏取出那枚平安符。

折成三角的平安符忽然點燃,轉眼化成灰燼。

隨著平安符燒盡,原本擋在房間深處的簾布被風吹開,露出裏麵密密麻麻幾十塊牌位。

最中間的牌位由楠木製成,上用紅筆寫著「惠敏親王殷月離之位」。

大承皇朝封王用的都是單字,能用雙字的隻有一種情形,就是皇子死後追封的諡號。

一幕幕畫麵自柳遙眼前閃過。

他想起與身邊人遇見的場景,想起上山前的祭文,想起潘叔偷偷和他說,山上沒有山神,嚓瑪婆子祭的其實是凶神。

“那座山上死的人可多,大承人,羌吾人,那二十年前打了勝仗卻死在止戈山的皇子將軍。據說也是凶神轉世,這裏無論哪個都不是你能應付的,你可一定要小心啊。”

潘叔的聲音滿是擔憂。

柳遙卻呆愣點頭,仿佛什麽都沒有聽見。

是被迷了心竅吧,所以才會對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所以我其實是,你的祭品?”柳遙抖著嗓音問。

“是啊,”殷月離貼在他耳邊,“倘若沒有你的話,我說不定還不會這麽快醒來。”

最後一絲希望破滅,柳遙心底隻剩下絕望,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

他想起有關羌吾凶神的傳聞,這些凶神與常人認知的神明不同,大多凶殘暴戾,會賜予人無法想象的力量,卻必須用鮮血和性命作交換。

他就要死了嗎?

柳遙越想越忍不住難過。

他還沒有來得及將外公的茶坊發揚光大,還沒有來得及孝順舅舅和舅母。

更可悲的是,他甚至沒有來得及擁有自己的小家,到死都是孤孤單單。

“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殷月離平淡問,似乎在等待他接下來的求饒。

柳遙吸了吸鼻子,望著眼前依舊令自己心動的俊美臉龐,在沉重的悲傷裏,鼓足了畢生的勇氣。

“在你殺我之前,能……能先把婚禮最後一步做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