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宴城去京城五六千裏,臨近西北邊陲,苦寒天下聞名,還未入冬便已然飄雪,放眼望去盡是白雪蒼茫。

出宴城不到二十裏,九橋村山腳下,一名頭發花白的婆子正站在雪地中央,手中提著一隻公雞念念有詞。

不知過了多久,原本還在婆子手裏拚命掙紮的公雞忽然僵直了身體,一滴滴鮮血從口角邊緣緩緩滲出,落在雪地上形成詭異的紋路。

冷風吹過,夾著碎雪,遠處的樹林幽暗濃黑,正等待儀式結束的幾人齊齊打了個寒顫。

負責抬喜轎的潘程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壓低了聲音對身邊人道。

“不是說好了是由沈廟祝負責今天的祭祀嗎,怎麽換了這麽個怪婆子?”

“小點兒聲,”同樣負責抬轎的石駿將他拉到一旁,“這可是裏正特意從外麵請來的嚓瑪,能通鬼神,有大神力的,可不能胡言亂語。”

“嚓瑪?”潘程聽得一愣。

「嚓瑪」是羌吾語,意即能通鬼神之人。

羌吾是靠近大承邊關的國家,二十年前曾與大承交戰,戰敗後朝廷分裂,殘餘部族整體向北遷移,已經很少出現在宴城附近。

羌吾雖然被滅,但因為兩邊過於靠近,很多對麵的習俗依舊還是流傳了過來,比如七月祭水,比如百花鬼節。

而能通鬼語的「嚓瑪」婆子,正是屬於過去舊羌吾遺留下的事物之一。

村裏平日如果有哪家孩子夜裏哭鬧了,便會有爹娘恐嚇他,說你再不睡覺的話,就會有嚓瑪婆子招小鬼來吃你了。

“不對,”潘程忽然反應過來,心髒猛地一跳,“羌吾過去不都是祭拜凶神的嗎,裏正怎麽請了個嚓瑪過來主持山神的祭祀?”

“所以啊……”石駿苦笑了下,臉上的表情不言而喻。

所以今天這祭品,根本不是要獻給山神的。

背後升起一陣寒意,潘程下意識看向不遠處被他和石駿親手抬到山下的小轎,蒙在上麵的簾布被風吹起,露出裏麵容貌清秀的少年。

少年身穿嫁衣,雙目緊閉,輪廓還透著少許稚嫩,似乎並不知曉自己即將麵臨的處境,隻沉沉昏睡在喜轎裏麵。

儀式進行得很快,片刻,嚓瑪婆子停住了動作,站在原地裏念念有詞。

一直守在旁邊的老者朝潘程招了招手,示意兩人過來抬轎。

老者名叫邢傅林,是九橋村的裏正。

顧不上對少年的同情,潘程連忙點頭答應,半跪在地上,和石駿一人一邊將兩人抬的喜轎架在了肩上。

“起!”嚓瑪婆子呼喝一聲,把已經死去的公雞丟進了火堆中。

木柴劈啪作響,蒙著紅色布簾的喜轎載著裏麵昏睡的少年被抬了起來。

“送——”

這次嚓瑪婆子的聲音拉得很長。

潘程強迫自己止住了思緒,抬著轎子邁上石階,往山頂的方向走去。

天色已經臨近黃昏,喜轎走在山路上搖搖晃晃。

不知過了多久,坐在喜轎裏的柳遙緩緩睜開眼睛,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四周。

昏黃的日光從縫隙裏透進來,空氣有些冷。

因為臨行前被人灌了一大碗湯藥,柳遙的思緒昏沉,隻隱約記得自己此刻應該是已經被抬進了山裏。

祭品……

柳遙望著膝蓋,心裏揪起來一樣難受。

按照規矩,抽中祭品紅簽的其實並不是柳遙,而是他的阿爹,也就意味著祭品隻能從柳遙,或者家中後娘的女兒之中挑選。

柳遙向來不受阿爹和後娘的喜愛,在選誰做祭品的問題上他其實早就有了心理準備。

卻萬萬也沒有想到,阿爹會一邊假意安撫自己會尋找其他的辦法,一邊幹脆用藥迷暈了他,毫不猶豫將他推進了火坑。

“憐兒是姑娘,如果真當了祭品,怕是再沒有活路了。”

“別怨爹,爹也不想這樣的。”

“你且忍一忍,等你回來了,爹一輩子養著你。”

是啊,他又能怨恨誰去,柳遙頓時苦笑。

阿爹估計是擔心他臨時逃走,畢竟一個是寶貝女兒,一個是無人在意的亡妻之子,任誰都擔不起這樣的風險。

傷感的情緒無法抑製地湧了上來,柳遙鼻子發酸,忍不住有些想哭。然而眼淚還沒來得及流出,忽然感覺轎子劇烈晃動了一下。

“怎麽了?”柳遙嚇了一跳,連忙抓緊座位穩住身體。

“已,已經到了。”外麵的潘程似乎看到了什麽極為恐怖的事物,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到了?

柳遙一愣,他剛剛醒來的時候轎子分明才行到半山腰附近,怎麽忽然就已經到了。

沒等柳遙想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喜轎已然被放在地上,潘程掀開布簾,將懷中的布包塞進了他的手裏。

“前頭那間院子就是了……這裏麵有打火石,火絨,兩件衣裳,還有你嬸子給你做的幾張蔥餅。”

柳遙有點懵,幾乎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那邊石駿已經急著催促,“走走走,快點走!”

“山上有野獸,你好好呆在院子裏,盡量別出來,等到日子滿了我們再過來接你。”

潘程語速很快,麵上夾雜著擔心與恐懼,用力握了下柳遙的手腕,之後和石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潘叔……”柳遙想要將人叫住,卻隻聽見兩人迅速遠去的腳步聲。

轎外天色漸暗,柳遙心底的不安越發濃重。因為事情發生得倉促,裏正根本沒有和他細說過祭祀的具體過程,隻告訴他在山神廟裏安心等待就好。

可柳遙根本沒有來過山頂,也不清楚所謂山神廟究竟是什麽樣的地方。

攥緊手裏的布包,柳遙猶豫了許久,終於小心翼翼掀開了麵前的簾布。

抬眼望向前方,柳遙輕輕吸了口氣,總算明白之前潘程兩人究竟在害怕什麽。

自小生活在城鎮的人大概很難想象夜裏山林的恐懼,樹影搖動,到處都是窸窸窣窣的響動,甚至分不清這些響動究竟是從哪裏傳來的。

寒風夾著飛雪刀子一樣吹到臉上,而那間宅院就矗立在樹林深處,被陰影層層遮掩著,依稀能看到大門與牆壁上的斑駁血跡。

這裏是……山神廟?

柳遙向裏縮了縮,心裏禁不住打了退堂鼓。

不,不然還是在轎子裏過夜吧。

隻是這個念頭很快便被柳遙自己打消了。

外麵實在太冷了,他如今所在的兩人抬喜轎是用竹子製成的。

既不保暖也不擋風,真要在外麵過上一夜,他很可能會被活活凍死。

對死亡的恐懼感暫時壓過了對外界環境的恐懼,柳遙給自己打了打氣,正準備邁出喜轎,突然聽見有腳步聲從黑暗裏響起。

那腳步是從不遠處傳來的,速度極慢,踩在雪地上發出清晰的吱嘎聲響,柳遙背脊一涼,連忙重新坐直,心髒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上。

是潘叔他們回來了?

不,在抽紅簽的時候裏正已經反複叮囑過了。

作為祭品的姑娘或小哥兒需得在廟裏呆滿三日,不管能不能活著回來,村裏都會補償給對方十吊銅錢。

而如果這人膽敢中途逃走的話,那麽不僅家產會被全部充公。就連父母家人也都會被趕出村去,未來再不許踏進九橋村一步。

如今才剛上山,即便潘叔他們再同情自己,應該也不敢這個時候過來尋他才對。

如果不是村裏人的話,總不會是這廟裏的山神吧。

可柳遙之前聽人說過,所謂的山神,其實就是山裏成精的野獸。因為活得久,所以多少會有一些奇異之處,以至被周圍村民當作神明供奉。

然而如今外麵的聲音雖然很慢,卻異常清晰,聽起來更像是人的腳步聲。

柳遙越想越覺得恐懼,偏偏還不敢掀開喜轎的簾布,隻能任由外麵的腳步越來越近,直至停在了喜轎身後。

“潘叔?”

柳遙不敢回頭,顫巍巍開口,卻並沒有得到想要的回答。

哢嚓一聲,仿佛樹枝被踩斷的聲音,那人轉了一圈,終於繞過了喜轎,與柳遙僅隔著大紅的布簾。

柳遙抓緊嫁衣的袖口,麵色慘白,額角上沁出層層細汗,甚至連死後的遺囑都想好了。

他這些年經常到城裏給人做夥計,攢了不少銅錢,已經都兌成碎銀藏在臥房的牆洞裏,本來是打算未來做點小買賣用的,眼下怕是都用不上了,隻希望阿爹他們能盡快找出來,以免浪費了銀子。

還有等自己死後,希望爹和後娘能看著這些碎銀的份上,將自己葬在娘親身邊,好讓他和娘親在地下團聚。

一隻手伸了過來,終於掀開最外層的布簾。

柳遙屏住呼吸,隻看到雙沾滿鮮血的錦靴停在了自己身前。

血順著織金雲紋緩緩滑落,不過片刻便染透了周遭的積雪。

僅剩的僥幸瞬間破滅。

憋了好久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柳遙鼻尖通紅,一邊抽泣一邊問:“您,您是鬼嗎,是……是要來吃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