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極北之地·十六

謝識猛地驚醒過來。

昏暗的水域中,一道寒光照在他的臉上。

不知為何,他睡得特別昏沉,昏沉到睜眼時,都不知道身處何地,自己是誰。

直到這道寒光閃進他的眼睛裏,一聲尖銳的喊叫聲刺入他的頭顱。

“宋魘!你想做什麽!”洛九歌聲嘶力竭地大喊,飛身撲向門內。

宋魘轉頭,發現謝識已經睜開眼睛,那雙漂亮的淺褐色眸子裏,映著他手裏舉起的尖刃,尖刃反射著冷光。

幾息過後,謝識好似終於回神,緩緩轉動眼珠,對上了宋魘的雙眼。

宋魘突然心驚得厲害。

他產生了一種格外強烈的躲避欲,想躲起來,藏起來,將手中的匕首扔掉。

所以,當洛九歌撲過來,將他手中的匕首扔掉,又將他一把推開時。

他好似失了力氣,沒有半分反抗。

似乎這樣就能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他就不會被謝識發現……他就是這麽一個,忘恩負義的魔。

匕首從手心裏抽出去的時候,狠狠劃過了宋魘的掌心,鮮血湧出,熟悉的疼痛傳來。

這不是宋魘受過最重的傷,這道傷口對於他來說,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微不足道。

隻不過他習慣了用弱勢的姿態謀取利益,所以一點小病小傷,他都要鬧著喊疼。

這個姿態在謝識麵前尤甚。

鮮血順著傷口流出,彌漫在海水中,宋魘下意識又要說疼,但看見謝識投過來的眼神時,又不知為何咬著唇,將嘴裏的話吞了進去。

“我便說他是個無心無肺、孽欲滔天的無恥之魔。”洛九歌擋在謝識床前,藍色的尖爪指向宋魘,厲聲斥道:“小識將你從蠻荒救下,一路護你良多,你卻包藏禍心,竟是想要他的命!”

宋魘臉色雪白,白得近乎透明,無端顯出幾分脆弱。

在洛九歌說完這番話後,他將咬在嘴唇上的牙齒鬆開,同樣蒼白的唇色上,留下一排清晰齒痕。

“我沒有……”他很小聲地解釋。

我沒有想要他的命。

“沒有?!”洛九歌氣急,斥責的聲音更大:“那你方才是在做什麽!”

宋魘臉色更白,蠕了蠕嘴唇,沒有出聲。

謝識覺得自己的腦袋,迷迷糊糊地,好像成了一團棉花似的,軟綿綿,輕飄飄,難以思考半點。

他揉了揉自己的額角,又猛咬一口舌尖,抬起虛軟的手指,扯了下洛九歌的手臂。

“小識?”洛九歌回頭,擔憂地看他。

謝識搖搖頭。

“小識,你……”洛九歌還想再說些什麽,可謝識再度搖搖頭,態度堅定,他便隻能將自己口中的話吞了下去。

謝識轉頭,看向宋魘。

宋魘沉默地待在牆壁投落下來的陰影裏,麵無表情,好似要與這片陰影融為一體。

粉色的眼珠空洞洞的,仿佛沒有焦距,茫茫然望向前方,好像成了一座沒有靈魂的雕塑。

直到注意到謝識的視線,他的睫毛才不受控製地一顫,從這種沉默如死水的狀態裏脫離了出來。

他想將自己手往袖口裏藏,連他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麽。

以往若是受了傷,他巴不得這個傷口能擴的更大些,叫更多人知道。

這有這樣,他才能利用別人的好意求生。

但今日他卻不想讓自己的傷口被謝識瞧見。

他不想……讓謝識想起來,他舉起的那柄匕首。

腦海中,那個聲音還在叫囂個不停,但宋魘已經沒有心思,去分辨他到底在說什麽了。

因為謝識在叫他。

“宋魘。”

宋魘的心髒又是一跳,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樣。

謝識坐在**,微蹙著眉頭看他,喚道:“過來。”

宋魘抿起唇,卻還是聽他的話,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他垂著腦袋,一聲不吭。

很緩慢、很緩慢地走到了謝識的床前。

他想,謝識總該對他失望了吧。

宋魘以為自己會得到謝識冷漠厭惡的眼神,或者無情的斥責,要趕他離開。

……沒關係,反正他就是這樣的魔,就如洛九歌所說的那樣。

他又不是第一次被趕走。

他早就已經習慣了。

宋魘本是這麽想的,直到謝識擰著眉,將他藏進袖袍中的手一點點捉出來,用溫潤的靈氣,將他手上的傷口治愈。

“不疼嗎?”謝識輕聲問。

這聲音裏沒有宋魘所預料的冷漠與厭惡。

宋魘沒想到謝識的反應會是這樣,詫異地抬起頭,愣愣地看著他。

那雙淺褐色的眸子裏,是一如既往地擔憂。

怔愣了好半晌,他才從喉嚨裏,擠出一聲幹澀的:“……疼。”

謝識歎了一口氣,將他的手放下,看著他問道:“方才是想做什麽?你想殺我?”

宋魘被問得渾身一震,謝識的一字一字,好像小錘子似的敲入他的耳中。

讓他手腳發軟,喪失了所有反駁狡辯的欲望。

……他當然不是想殺了謝識。

但他所做的,也許比殺了一個人還要過分。

他是……想要掠奪謝識的力量,再將謝識留在自己身邊,永永遠遠的。

【如果你想永永遠遠地讓他留在你的身邊,就更應該奪了琉璃心,不是嗎?】那個聲音在他的腦海中,繼續蠱惑道:【那把匕首隻有你能控製,也隻有你,能將這把匕首插進謝識的心髒。】

宋魘顫了顫眼睫。

他知道,自己的確應該這麽做的。

謝識看見宋魘從眼睛裏,滾出兩滴眼淚,又迅速融於海水中。

不是他平時拿腔捏調地哭,而是靜靜地,淡淡地,從眼角溢了兩滴眼淚出來。

謝識心頭驀地一酸。

宋魘看著謝識,突然笑了,他的語氣平平淡淡,卻又好像藏著,連自己都不能理解的龐大情緒。

“我想拿走你身體裏的琉璃心。”他說。

謝識沒想過會是這個回答,詫異地張大眼睛。

“我好壞啊,謝識。”宋魘垂著眸,靜靜看著謝識,眼神似剛才一樣空洞,輕輕絮語道:“你對我這麽好,我卻隻想著,要怎樣才能奪走你的修為,將你綁在身邊。”

“我是一隻魔,一隻天生薄情,自私虛偽的魔。我滿腹心計,處心積慮,做夢都想成為變得更強,做夢都想試試主宰別人是什麽感覺……”

“我明明隻是一隻無心無肺的魔……”他的眼眶突然紅了,粉晶石一般的眼睛中迅速蒙上一層水汽,他眨也不眨地看著謝識,那張臉似哭似笑:“我隻差一點了,我隻差……一點了。”

在方才,那把匕首在謝識的心口處懸了一刻鍾,可宋魘,卻遲遲刺不下去。

“可我為什麽……”他終於眨了一下眼睛,一顆滾燙的淚水溢出。

為什麽做不到呢?

他這句話幾乎哽咽到不成型,像是有團棉花塞在喉嚨口,幾番欲說,卻又沒有說出口來。

而就在此時,異變突起。

宋魘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受控製了,他張開掌心,將被洛九歌收起來的匕首喚回。

那柄匕首硬生生劃破了洛九歌的手掌,鑽進宋魘的手心中。

隨後他握緊匕首,竟是一刀將這匕首,狠狠紮進了謝識的心口中。

一些都在瞬息間完成,噗嗤一聲,尖刃刺破血肉。

謝識皺緊眉頭,發出痛呼。

但他的心口處卻沒有湧出鮮血,而是流淌出了,仿佛某種流沙般的,金黃色的靈氣。

宋魘猛地睜大眼睛,根本不敢相信現在發生的一切。

怎麽……怎麽會這樣?

這是怎麽回事?!

【你若下不去手,我自然隻有幫你下手了。】腦海中的聲音說道。

……是他身體裏的東西控製了他!

“你做什麽!”

洛九歌驚怒的聲音響起,將宋魘從混沌的思緒中喚醒。

源源不斷的力量湧入宋魘的身體,他驚惶無比,下意識要鬆開手。

謝識的胸口劇痛無比,比之更糟糕的是,他察覺到身體中的力量,在一點一點……順著這把插入他心口的匕首消失。

不、不對!

在這個靈氣被傳送的通道中,謝識突然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一個……他覺得本不應該存在在這片天地間的東西。

他突然抓住了宋魘的手,並死死地、牢牢地,將宋魘的雙手禁錮在匕首之上。

宋魘雙手一顫,謝識卻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不讓他將手裏這把刀撤出來,好像半點察覺不到痛似的。

他不明白謝識為什麽要這麽做,洛九歌也不明白,急得尾巴直甩。

隻見,謝識慢慢抬起眸,那雙淺褐色的眼睛,自陰影中浮現,亮如火炬,直勾勾得盯著宋魘的臉,或者……是透過他,在盯著別的什麽東西。

而宋魘的腦海中,那個聲音變得慌亂而驚恐。

【警報!警報!係統受到攻擊!係統受到攻擊!】

“終於……抓到你們了。”他嗓音低沉,仿佛蘊藏了極大的恨意,從喉嚨一字一字,擠出了這句話。

腦海中的聲音叫囂得愈發厲害,吵得宋魘頭疼不已。

謝識強悍而龐大的靈氣侵入宋魘的身體裏,而他的身體裏又傳來了另外一股磅礴的力量,妄圖將這份靈氣全部吞噬殆盡。

宋魘感覺自己的身軀成為了一個戰場,渾身的經脈都快要被這兩股力量漲破,讓他感到難受極了。

突然,他感覺到經脈各處傳來一陣劇痛,像是有什麽東西,從他的經脈之中,被生生扒了下來。

宋魘咬緊牙關,渾身顫抖,不知不覺間,已經癱軟在謝識的懷中。

唯有雙手,還被謝識緊緊地攥住。

不知過了多久,宋魘察覺到腦海中的聲音漸漸消失,身體中的痛楚,也一點點散去。

那股龐大而溫和的靈氣,將他身體中所有的傷處修補好,才緩慢地退出。

而他的指尖上,慢慢鑽出了一個小紅點,紅點越來越長,變成一根絲線,從宋魘的指尖掉落。

謝識喘出一口氣,終於放開了宋魘的雙手。

他剛剛才經曆過一場大戰,臉色蒼白,連唇色都發著青,但他仍然忍耐著抿緊唇,將插在胸口的匕首拔出。

宋魘終於鬆開了手,許是剛才太用力,他的手還**似的顫抖著。

盡管沒有流血,但他身上的傷口仍在,謝識想用靈氣治愈,但也許是他的傷口成為了傳遞靈氣的通道,遭受了另一股力量的汙染。

他的這道傷口,竟無法治愈。

謝識擰了擰眉,便幹脆不管了,而是將那根從宋魘手裏掉出來的紅色絲線拖在手裏。

紅色絲線……

謝識擰緊眉,他總感覺,這根絲線並不是全部,而是某個物體的一部分。

隻不過“斷尾求生”,隻留下了這一部分出來,更多的,則是被宋魘體內那股力量離開前所銷毀。

紅色絲線纏繞在謝識的指尖上,隨著水流輕輕飄動。

宋魘癱軟在謝識的身體上,好半天,才恢複意識。

他回憶起自己做了什麽,連忙從謝識的身上下來,退到床邊。

他看著謝識蒼白如紙的臉,嘴唇微張,卻又說不出話來,最後隻能垂著腦袋,像個做錯事的小孩,站在原地,等待著對自己的發落。

“那個東西在你身體裏多久了?”謝識問。

宋魘愣了一下,才明白謝識是在說在他腦海裏與他對話的東西,半晌才有些難堪地說道:“……十日。”

十日,也就是……他們來到無盡海的日子。

一種詭異的直覺自謝識心底傳來,他整個脊背上的汗毛都炸開。

而與此同時,外頭傳來鮫人慌亂地驚呼聲:“這是……這是什麽?!”

謝識猛地轉頭,看向洛九歌,問道:“外麵怎麽了?”

洛九歌神色凝重,說道:“鮫人塚外出現了一片黑沼,帶著無盡邪惡的氣息,一直在試圖侵入你我二人布置的結界。鮫人海域恐怕並不安全了,我正要和你說,讓你先行離開……”

他話都還沒說完,霎時天翻地湧,海水震顫,整個海殿變得晃**不已。

而後……謝識的心口突然傳來一陣劇痛。

這股痛意比方才還要更加厲害,他疼到幾乎暈厥過去,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周圍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大,很嘈雜,他聽見洛九歌的怒斥聲,宋魘驚慌的叫喊聲,海水逆流的嘩啦聲,像是被什麽龐大的重物傾斜,而後是無數鮫人的哭喊聲。

最後,所有的聲音都在他的耳朵裏扭曲,變成了低沉厚重的嗡鳴,仿佛自天際而來,驟然將他敲醒。

謝識心口的劇痛這才一點一點散去。

他終於緩了過來。

但周遭的景色盡數消失,竟是變成了一片荒蕪的黑色。

謝識呆呆地坐在原地,感到一陣疲憊,一陣難言的疲憊,就好像……做了好長、好長的一個夢。

“謝識。”一個似真似幻,似男似女的聲音,回**在這片寂靜空**的空間。

“誰?”謝識抬起頭,警惕地問道。

“宋魘想殺你,奪取你的力量。”它輕輕柔柔地問:“你難道……不恨他嗎?”

謝識終於回憶起方才的一切,但他仍覺得,自己還忘了什麽。

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再想起來,便晃了晃自己的腦袋,說道:“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