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無盡海·十六
洛九歌猛地噴出一口血，冰棺上的鮫人亡魂發出淒厲的尖嘯，隨後一個個逐漸崩散。
汩汩湧向上空結界的願力流就此斷開。
血氣上湧，洛九歌咬著牙，捂住絞痛不已的心口。
不行了，再這麽下去肯定撐不住了。
他很快就下了決斷，五指扣緊正準備朝心口一挖。
“王——”紅霞看出他的意圖，在他身後驚慌又悲戚的喊著。
噗嗤。
指尖穿透皮肉，即將觸及心髒。
這時，四周的海水突然開始晃動，仿佛有一股極強大的力量就要出現。
洛九歌手上動作一頓，怔怔抬起頭。
因為劇痛而模糊的視線中，重新出現了溫和的淡藍光芒。
這光芒甚至比剛才還要強烈，幾乎要將整個彌留之塚所籠罩。
被斷開的淡藍色願力流重新被接上，甚至呈現出比剛才還要強力的氣勢，仿若逆流而上的瀑布，猛地衝向破裂的結界。
那一方碎裂的結界很快被修複好，瑩藍結界迸發出強烈的光芒。
化成扭曲人形的黑沼，仿佛是被這光芒晃著似的，嘰的慘叫一聲。
洛九歌劇痛翻絞的五髒六腑，突然平靜了下去，指尖撤開，胸口被穿透的皮肉也恢複如初。
他的視線逐漸恢複清明，結界之上，觀世鏡終於浮現出來。
身穿紅裙的少年，從鏡中躍出。
他眉頭鎖緊，淺褐色的眼眸卻亮如炬火。
觀世鏡迅速縮小，在他手中化成一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鏡子。
謝識醒來時就猜到，彌留之塚的情況恐怕不太妙。
隻是沒有想到，竟然已經到了這般不妙的地步。
身體仿佛有本能的直覺，他沒有絲毫猶豫，握著觀世鏡，飛出結界外。
紅色裙擺隨著水波翻動，宛如一團在燃燒的旺盛不屈的火。
黑沼的身軀在顫抖著，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害怕。
它看著這隻衝出來的弱小生命，雙手握拳，嘴巴也張得很大，黏糊的黑色**在它的口中拉成或粗或細的絲線，既猙獰又惡心。
謝識懸在他麵前，比了比，發現自己可能還沒黑沼張開的嘴巴大。
他真的能封印這個龐然大物嗎？
許是察覺到了謝識的心緒，被謝識握在手心中的觀世鏡，散發出淡淡的熱度。
仿佛是在安慰他。
不管能不能，他都要盡力一試。
謝識深吸一口氣，不再多想，緊盯著眼前的黑沼，淺褐色的雙眼卻格外堅定，迸發出格外明亮的光彩。
黑沼雙手交握，高舉拳頭，朝謝識狠狠砸下去。
黑色的拳頭碩大，仿佛是一顆來自天外的隕石，隨著黑沼的攻擊，海水四周的空間都開始扭曲。
時刻處於崩塌邊緣。
謝識抬起雙臂，用觀世鏡一抵——
霎時，海水震**，一道巨大白光從兩者相接的地方出現，這道白光奪目極了，幾乎要將整個昏暗的海底照得猶如白晝般。
彌留之塚的鮫人們忍不住閉上眼睛，或是張開手掌以擋住這幾乎快要刺傷眼睛的光。
隨後，這道光如被**開的漣漪般，化作一圈碩大光圈，迅速往外擴散。
能量波瞬間**開，連結界內的鮫人們都被這股能量波及到，紛紛向後倒去。
謝識吃力地抵著觀世鏡，雙臂酸軟，幾乎有些快抵不住。
他被黑沼的拳頭逼得越來越低、越來越低……
直到被逼至柔軟的沙泥地上。
黑沼空****黑黢黢的眼睛睜得更大，大到都有了幾分癲狂意味。
它迫切地想要將謝識弄死，謝識一條腿已經跪了下去，眼看就要被埋進沙泥地中。
【宿主，如果你死了，你的任務就會失敗。】係統冷冰冰的聲音在謝識的腦海中響起。
謝識抽不出多餘的精力同他說話，但某種直覺，或者某種不忿的心情，突然從他心底火苗一樣燃起，隨後又掙紮著鑽了出來。
他隻是道：【我不會死。】
腦中傳來幾聲電流音，係統似乎想說些什麽，可最終還是沉默。
彌留之塚中，洛九歌看情況不好，連忙再次合攏雙手，喊道：“起願！”
鮫人們紛紛雙手合十，眼簾輕輕闔上，神色恭敬而虔誠。
數道願力流從他們身上湧出，穿過結界，最後一點一滴，全都湧進了謝識的身體裏。
宋魘看著幾乎被拳頭掩埋的謝識，手指點點攥緊。
這場景太過熟悉。
刺得他心口發痛。
好半晌，宋才魘將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緒壓了下去。
他抿起嘴角，學著洛九歌的模樣，一縷魔氣自他指尖溢出，偽裝成願力，融入進願力流中。
遠處的黑沼仿佛突然察覺到什麽，猛地抬起頭，銳利的視線紮向鮫人群中的宋魘。
漂亮柔弱的魅魔，睫毛微垂，膩白如瓷的臉上帶著柔順，如他身旁的鮫人一樣虔誠。
他看上去隻是在和身邊的鮫人一樣，在為這一場生死攸關的戰爭而祈願。
黑沼覺得有些奇怪。
是它的錯覺麽？
可它剛才分明感受到了……
願力流的灌入，令謝識體內的靈力更加充沛。
有那麽一瞬間，他仿佛感覺到，自己已經觸碰到了這個世界的臨界點。
那是一種很玄妙的感覺，仿佛能通感天地，感受到這個世界的一呼一吸。
就好像……他本來就是這個世界一般。
謝識的眼睛在這一刻，也隨著願力流變成了瑩藍色，他驟然睜大雙眼，被壓至跪下的那條腿，頂著強壓與劇痛，緩緩撐起。
他一點點從地麵上站了起來，帶著手中觀世鏡一推。
龐大的黑沼，被他推得往後趔趄兩步，最後轟隆一聲，栽倒在地。
海水中揚起沙塵，將黑沼倒下去的那片水域攪得渾濁不已。
謝識神情淡然，纖長的睫毛垂落，瑩藍的瞳眸邊上，泛起一圈金色。
這令他多了幾分高不可攀的神性。
他骨節分明又白皙瑩潤的右手張開，口中輕聲喚道：“不慚。”
噌——
劍鳴聲響，一柄秀氣長劍出現在謝識手中。
劍體成青色，上麵篆刻繁複精美的花紋。
在不慚劍出現後，觀世鏡突然開始不受控製地鳴顫起來，仿佛是某種回應。
隨後，觀世鏡自謝識手中溜出來，化成一道流光，鑽進了不慚劍中！
而謝識沒有給黑沼任何喘息的機會，手握長劍，磅礴的靈氣纏繞劍身，化成一道巨大的劍影，猛地朝黑沼眉心刺去！
“嘰——”
它這一次的咆哮，比任何一次都淒厲，含著某種不甘的怨恨，幾乎要刺穿謝識的耳膜。
謝識被這一聲刺的頭顱劇痛，可他握緊的雙手仍是沒有鬆開。
他突然感覺到難以名狀的恨。
謝識碩大劍影插|進黑沼眉心，黑沼劇烈掙紮著，紊亂的能量拍打在謝識身上，連著一片海水被它攪動得比剛才還要渾濁。
數道磅礴的能量落在謝識身上，可他仿佛察覺不到痛似的，隻是死死握住掌心之劍，身形穩如磐石，無論黑沼如何掙紮，都不肯放開雙手。
不知過了多久，黑沼不再掙紮，周遭的海水逐漸變得清澈。
可謝識仍是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看著身下的黑沼。
直到有人從後麵抱住他。
他落入了一個熟悉而馨香的懷抱。
溫涼的手覆上他的手，有人貼在他耳邊對他說：“阿識，它已經死了，你可以休息了。”
死了……嗎？
直到宋魘在他耳邊低語數句，謝識的眼珠子才動了動，手上一鬆，好似這才回神。
被它刺穿的黑沼便如被燒盡的煙一般，慢慢融入水中，直至徹底消失。
他這才感覺後知後覺的痛意，五髒六腑翻絞不已，喉間泛上血腥氣。
他喉結一滾，將嗓子裏的血意壓下去，痛得蜷進宋魘懷裏。
宋魘極盡輕柔地抱住他。
謝識有些困倦，他很想睡覺，卻突然想起什麽，猛地回身看去——
彌留之塚前，地府陰門大開。
那是多麽恢弘的一扇門，似乎比剛才化成巨大人形的黑沼還要寬，還要高。
透過這道門，謝識看見……
昏黃的天空下，有一條黃色的寬敞河流，平緩柔和，流向遠方。河上架著一方古樸的小橋，深褐色的，有些不起眼。
若要說這門內有什麽是最紮眼的，必然是河邊灼灼如火，妖冶盛開的曼珠沙華。
門內忘川河，河上奈何橋，橋邊彼岸花。
乃是……地府之景。
紅霞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切。
……是真的嗎？
這是真的嗎？
直到洛九歌，發出一聲悲愴的長吟，彌留之塚上空的鎖魂陣徹底崩碎，瑩藍的結界化作漫天光點，猶如深海永不可能看到的流星墜落。
紅霞這才恍然回神。
是真的……
這是真的！
她突然感到哽咽，喉頭腫痛無比，好半晌，才捂緊嘴，發出一聲嗚咽。
隨後，是越來越多的嗚咽。
陰門大開，萬鬼同哭。
不多時，陰門門口，出現了兩道人影。
一黑一白，頭上帶著高高長長的帽子，一個寫著“一生見財”，一個寫著“天下太平”。
乃是地府鬼差，黑白無常。
他們各自站在兩邊，目光溫和而悲涼，看著這一方無窮無盡的墳塚。
不知是不是謝識的錯覺，恍惚中，他似乎看見黑白無常朝他投來視線，隨後恭敬一拱手。
不待他細想，一道溫潤沉穩的嗓音，便自門內傳出。
如洪鍾大呂般，響徹在鮫人海域。
“諸位久等，請入輪回。”
自此，鮫人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