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無盡海·九
他算什麽？
洛九歌回過神來，泛著藍色的尖利手指抬起，往內輕輕一勾，一縷黑色氣體自彌留之塚內浮現，晃晃悠悠，落於他的掌心。
紅霞仔細辨認，在看清那是什麽東西過後，不由驚詫出聲：“這是……魔氣？這裏怎麽會有魔氣？是那隻魅魔？”
洛九歌指尖一揮，這縷魔氣便從他泛著藍色的尖利指尖中消散：“……是他。”
他的語氣實在複雜，像是慨歎，像是憎惡，還有許久未見的懷念。
“可要想法子將再他抓起來？”漣葉說道。
洛九歌搖頭：“不用。”
“可……”紅霞回憶起今日謝識對這隻魅魔的在意，猶豫一下，要是咬咬牙，說道：“可我見王後與他關係親密，若是不將他們隔開，恐怕對您不利。”
洛九歌垂眸不語。
漣葉見狀說道：“王有顧慮？他不過是一隻低下的魅魔……”
洛九歌眼珠微動，瞥向漣葉。
這眼神令漣葉心頭一驚，自知失言，忙告罪道：“屬下失言。”
“你可知，我族為何避世千年，困在這方海域，連輪回都入不得嗎？”洛九歌突然問道。
“遵從神的旨意，輔助觀世鏡，鎮壓黑沼。待神明降臨，徹底封印黑沼。”漣葉毫不猶豫地回答。
數千年前，黑沼突然出現在鮫人海域。
霎時天崩地裂，海流逆湧。
不過是瞬間，被黑沼侵襲的空間便開始破碎，坍塌。
鮫人族死傷慘重，在海殿即將被黑沼吞噬之前，觀世鏡橫空出世，撐起了這片坍塌的空間，並將這方海域封存隔絕。
而觀世鏡在海域上方投出了一道巨大的影像。
影像中的場景與方才幾乎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有一青衣少年出現，手握觀世鏡，力挽狂瀾，將片黑沼徹底封印。
——這一幕被鮫人族視為，預言之景。
自洛九歌上任伊始，便開始拜神。
連他自己都說不出個原因來，隻是依稀感知到，當鮫人族身置險境時，唯有神才能挽救鮫人一族。
危難之時，觀世鏡浮現的這一幕，更加印證了洛九歌的直覺。
神明降世，拯救鮫人族於萬難之中。
整個鮫人族對神的崇拜與狂熱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他們相信神會像預言中一樣拯救他們。
包括洛九歌。
直到二十年前，他自夢中驚醒。
“是，也不是。”洛九歌輕輕道。
“王？”漣葉有些疑惑。
“更準確的說，是我們在掙紮，在反抗。”洛九歌道。
鮫人海域受黑沼侵蝕，這方空間一直在坍塌邊緣，若非觀世鏡庇佑，這裏恐怕早就成了廢墟，鮫人族也將徹底不複存在。
為了避免黑沼侵蝕整個無盡海，觀世鏡將鮫人海域封存起來，與無盡海相隔絕。
整個鮫人海域，成了一處遺失之地。
外界都以為是鮫人避世，其實，是他們被永久地困在了這裏。
連輪回都入不得。
若要從鮫人海域出去，就必須從觀世鏡與外界相交的空間縫隙中遊出去。
而整個鮫人族，隻有洛九歌才能承受空間縫隙的重量。
他每隔幾百年出一次海，是為了查看黑沼有沒有在其他海域出現。
有那麽一兩次，洛九歌遇見過無盡海主。
他不是沒有想過求助無盡海主，隻不過每次出海之前，他都被觀世鏡警告過，決不能讓任何人靠近黑沼。
哪怕是無盡海主。
洛九歌便隻能一直等，一直等，等觀世鏡畫麵中的神明出現。
——終於，他等到了。
也等到了神明旁邊一身逆命反骨、惡欲癡纏的魔。
洛九歌不喜歡這隻魔。
甚至說得上是厭惡。
分明是個不擇手段的無恥之魔，卻偏要裝得無辜模樣哄騙他人，癩皮狗似的粘人，最是討嫌。
可這隻向來自私自利的魔，如今……確實隻剩下一魂二魄了。
洛九歌靜靜地看著彌留之塚的冰棺，說道：“不要小看任何一個反抗命運的生命。”
紅霞也望著下方的冰棺，那是一座以世世代代以同類骨血魂靈築造的牆，牆外黑沼如惡鬼猖獗，而牆內安詳如永夜。
每次前往彌留之塚，紅霞都能聽到悠長的低鳴，那是亡靈的哭聲。
千千萬萬，萬萬千千道。
紅霞火紅的長發隨著水波微晃，一滴水珠從她的眼角溢出，又很快與海水融合在一起。
“魅魔有什麽反抗的？”她望著冰棺，望著千千萬萬的鮫人骨，輕聲問。
聽得紅霞有些不服氣的話，洛九歌笑了一下，卻搖搖頭沒有言語。
“王？”紅霞不明白鮫皇對這隻魅魔的態度。
洛九歌擺擺手：“回海殿吧——”
突然，他哇的噴出一口血。
“王！”漣葉焦急湊上前，想要攙扶洛九歌，卻被他抬手拒絕了。
洛九歌唇色淺淡，如今卻被鮮血染得通紅。
“王！您不能再出鮫人海域了！”紅霞焦急道。
每次離開鮫人海域，對洛九歌來說都一次巨大的損耗。
本來隻要修養幾百年，便可修補穿行空間縫隙的損害。
可前些日子黑沼異動，洛九歌請願鮫人亡靈，鎮壓黑沼，耗損了大量心力。
如今又出海帶了一人一魔回來，穿行空間縫隙的傷害全都反噬到了他的身上。
洛九歌卻笑，他伸手抹掉眼角沾上的一滴血珠，眼尾拉出一道長長的血線，那張臉猶如被染紅的蓮，妖冶而狂亂：“我會出去。”
“王！”漣葉表情不讚同。
洛九歌藍眸幽深，映出數道冰棺的影子，幾不可聞地說道：“……我們都會出去。”
*
謝識和宋魘趁著鮫族混亂，摸出房間，探了探整個海殿。
海殿偌大無比，處處都鑲嵌著碩大的夜明珠，透出柔和的月白色。
鮫人似乎十分鍾情於華麗的裝飾，走廊的牆上或是鑲嵌著淺色寶石，或是雕刻出精美圖案。
有一條走廊，甚至畫著色彩絢麗的壁畫。
這是前往大殿的那條走廊。
謝識看了許久，才看出來，那講的大概是鮫人族內的一個預言。
“黑沼、觀世鏡、神明降世……”他抓了牆邊的一顆夜明珠，一點點將壁畫上的預言看完。
最後一個場景定格在地府陰門在彌留之塚前大開，門內是忘川彼岸，一朵朵曼珠沙華開得妖冶奪目。
“所以彌留之塚不僅是埋骨地，也是抵禦黑沼入侵的防線。”謝識總結道：“一旦黑沼入侵，這片空間就會坍塌。”
可是黑沼這個東西……又是哪裏來的？
小世界空間坍塌可是一件很嚴重的事，若是任由小世界坍塌下去，這個世界可就完了。
【係統，你不會連黑沼也沒探查出來吧？】謝識眯起眼涼涼問道。
【……】
係統沉默不語。
也不知道是真沒查出來，還是假的沒查出來。
但這並不妨礙謝識在心裏對係統翻白眼。
“黑沼入侵，觀世鏡封存鮫人海域，鮫人一直在等著神明降世徹底封印黑沼……”謝識望著壁畫喃喃自語，壁畫最後的景象是地府陰門，而陰門旁是一個少年的背影。
少年著一席青衣，柔軟的衣料隨著水波飄**。
謝識眯起眼睛，心頭一動。
這名青衣少年的背影，給他一種十分怪異的感覺。
“阿識。”宋魘倚在他的肩頭，捏捏他的耳垂：“怎的看呆了？”
“沒什麽……”謝識頓了一下，遲疑道：“我隻是在想，修仙界真的還有神嗎？”
宋魘微笑道：“眾神早已隕落。”
是啊，眾神隕落，神界顛覆。
原文也是這樣說的，修仙界已經沒有神的存在了。
鮫人族隻是在等一個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難道是觀世鏡的預言出錯了？”謝識喃喃道。
“也許一切隻是鮫人的幻想而已。”宋魘的指尖下滑，轉而去玩謝識耳邊的發絲。
謝識一愣，倒是沒想過這個答案，沉吟片刻說：“可他們的狂熱到底是因何而來？”
宋魘粉眸一沉，想起觀世鏡內那隻不知死活的鮫皇，涼涼笑道：“大概是夢吧。”
謝識當然聽得出來宋魘對鮫人族的不喜，自從宋魘發現他穿著這身紅裳後，便一直都是這幅樣子。
他無奈又縱容地看宋魘一眼。
宋魘便收起渾身戾氣，朝他乖巧一笑。
兩人差不多把整個海殿布局摸清楚後，便聽見外麵傳來一陣喧囂。
想來應該是彌留之塚的問題解決了。
在鮫人們回來前，謝識帶著宋魘趕緊回到了房間裏。
觀世鏡對鮫人族這麽重要，想要從鮫皇手裏討出來，恐怕是不太容易。
不過……謝識轉念又一想，現如今鮫皇想要強娶他。
若真要論起來，肯定是鮫皇理虧。
不知道能不能以這個為由，讓鮫皇給他觀世鏡一用。
正當謝識思忖著，要如何同紅霞說讓他立馬麵見鮫皇時，就見白玉門被緩緩打開。
正是離開的紅霞回來了
紅霞對謝識彎腰行禮，道：“大人，王要見您。”
謝識一愣，隨後點點頭：“好。”
紅霞卻沒有馬上帶路，而是看向緊貼著謝識的宋魘，緩緩道：“王隻見大人一個人。”
言下之意就是，宋魘不能同謝識一起去。
宋魘抓緊謝識的衣袖，眼睫半垂，眼尾沁出濕潤的紅痕，可憐又小聲地喊：“……阿識。”
謝識心頭一軟，抬手將宋魘擋在身後，對紅霞說：“他向來膽小，一直都跟在我身邊，同我形影不離，我不能將他一個人留在這裏。”
紅霞麵露難色：“可……”
觸及到謝識堅定且毫不避退的目光，她嘴裏的話轉了轉，沒說出來，選擇了讓步：“好吧，請隨我來。”
她剛一轉身，便聽見有人喊：“等等。”
紅霞疑惑地轉過頭，卻看見那隻魅魔走至桌前。
那是他們之前送來過的衣飾，其中有兩件鮫紗所製的成衣。
宋魘撩起其中一件粉藍色的鮫紗，朝紅霞微微一笑：“鮫皇美意，怎好不從？”
說完，他纖長冷白的手指微動，掐住一道簡易的法決。
隨後，身上粉色的法衣消失，變成了手中那件粉藍色鮫紗。
款式同謝識身上這件有些相似，卻因為顏色素雅顯得更為沉靜。
紅霞眉頭微蹙，這隻魅魔怎麽能隨便穿上送給王後的鮫紗！
何況……何況這件鮫紗和王後身上的鮫紗有幾分相似，這兩人站在一起時，竟像極了一對親密道侶。
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