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裴昭
顧川有心想問這男人的身份,又不知如何開口,與暗衛大眼瞪小眼,無聊得想著要不趁機切磋一番。
顧灼下來時看著都覺得尷尬,忙出聲:“咳,待會叫我顧公子。”
她換了一身靛藍色的男裝,窄袖上滾著流雲暗紋,腰間一條墨色錦帶,頭發被玉冠束起,還拿著一把折扇。
麵上改了眉峰走向,唇紅齒白。
當是“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①的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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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賭場,人聲鼎沸。
顧川領著幾人到了場中最熱烈的桌前,裏三層外三層。
人擠人到了內層,途中還被一個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漢吼了一句:“幹什麽的?沒長眼啊!”
顧灼這暴脾氣……
戰場上這種體格的北戎士兵她一槍能挑下兩個,可這是大裴百姓。
她忍了。
大漢被顧川的刀震懾住,小聲罵罵咧咧地轉回頭。
顧灼有些後悔,早知道也帶把刀出來,大冷天的,這折扇花裏胡哨一點兒用都沒有。
顧川湊近小聲說:“將——”
被顧灼瞪了一眼。
“公子,那就是孫景陽。”
顧灼看向顧川所指,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公子。
眉清目秀,正一臉挑釁地看著對麵:“你給小爺等著。”
顧灼:好好的小孩子長了張嘴!
小公子此時正甩著骰盅上下翻飛,把骰子搖得劈啪作響。
顧灼問了旁邊一個看起來已經待了很久的人:“搖大搖小?”
那人回道:“搖大。”
顧灼聞言挑眉看了小公子一眼,行家啊!
傅司簡不懂這些,看著小姑娘眉眼間的意興盎然:“公子可知哪位會贏?”
顧灼仗著他現在不能叫她“夭夭”,促狹回他:“阿簡覺得呢?”
傅司簡凝著她不說話。
喧囂中似是唯有他們之間有著關於稱呼的秘密。
顧灼:這人怎麽不按套路?!看什麽看!
說話間,桌上兩個骰盅已然掀開:“王公子勝。”
孫小公子一臉煩躁,看起來忿忿不平十分懊惱:“不玩了不玩了,王正,下次你給小爺等著!”
顧灼懷疑這孫小公子是不是隻會這麽一句狠話。
那王正揖了一禮:“多謝小公子手下留情。”
“知道就好,銀子去府上找管家拿。”
小公子吊兒郎當走了。
顧灼用折扇敲了左手一下,掀起唇角笑了下:“走,跟著他。”
孫小公子出了賭場依然是那副紈絝子弟模樣,在街上左摸摸又看看,走到一個小攤前不知買了什麽玩意兒。
幾人跟著孫小公子越走越偏僻,不得已隻好飛簷走壁墜在後頭。
看著孫小公子戴好剛剛買的麵具,拐進了一處院子。
院子門前的牌匾——慈幼局。
顧灼使了輕功爬上屋頂,顧川和傅司簡跟著,暗衛覺得這場麵多少有些離譜,也跳了上去。
院中幾個四五歲的小孩子正圍著孫小公子,嘰嘰喳喳:“陽哥哥,你好久沒來啦!”
孫小公子摸摸眼前的小腦袋:“對不起啊虎頭,哥哥這幾天比較忙。”
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頭奶呼呼地出聲:“沒關係噠!”
你一言我一語地嬉鬧了會兒,一位老嬤嬤被人攙扶著步履蹣跚地走來:“阿陽,你來啦。”
孫小公子扶過老嬤嬤:“嬤嬤,外麵太冷了,咱們進屋去說。”
“去那邊的石桌吧,老婆子想看著孩子們。”
“那我扶您過去。阿蘭,你照顧一下虎頭他們。”
阿蘭是慈幼局最大的孩子,放下攙著嬤嬤的手:“是,公子。”
孫小公子從懷中拿出銀票:“嬤嬤,您收著。”
他時常來送銀票米糧,嬤嬤沒有拒絕,隻是說:“阿陽,我這身子骨再過幾年就照顧不了他們了,官府再找人來接手時你把把關,啊。”
“您放心。”
老嬤嬤拍著他的手:“好,好,嬤嬤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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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小公子從慈幼局出來就回府了。
四人朝客棧方向走著,顧灼把玩著折扇出聲:“顧川,你去查查孫景陽這兩年在賭場的輸贏情況,贏了誰輸了誰,數額多少。”
顧川抱拳:“是,屬下這就去。”
“回來,吃過飯再去。”
“是。”
午後顧川要離開時,暗衛被傅司簡趕去跟他一塊查了。
桌上隻剩顧灼和傅司簡二人。
“姑娘是覺得那小公子有問題?”
顧灼抿了口酒:“你會搖骰盅嗎?”
傅司簡搖頭:“姑娘可會?”
顧灼有些小得意:“那是自然,顧川他們幾個都贏不了我。”
她小時候實在調皮,喝酒劃拳鬥蛐蛐,就沒有她不會的。
不過她從來不去賭場,那地方去不得。
傅司簡看著小姑娘一臉嬌俏:“那還得勞姑娘以後教我。”
“好的不學學痞的。那孫小公子是個行家裏手。”
“姑娘懷疑他是故意的?”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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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裴昭看完信後,臉上一片寒意,壓了壓怒氣才道:“把戶部尚書叫過來。”
身後立著的大太監看著十二歲的皇上一瞬間散出的氣勢,感歎叔侄倆這幾年越來越像:“是。”
大太監匆匆走出去,禦書房剩下裴昭一人。
日頭從糊著紙的窗欞透進來,把他籠罩在陰影裏,像是孤單的小獸。
過了很久,手邊的茶已經涼透。
輕不可聞的推門聲響起,他又成了那副稚嫩卻威嚴的樣子。
“陛下,劉尚書來了。”
“讓他進來。”
一個胡子微白身形清臒的老人一身朝服走進來:“老臣叩見陛下。”
裴昭就那樣看著匍匐在地上的肩背。
劉越一時摸不準年幼的皇帝是什麽意思,心裏卻並不把這小小的敲打放在眼裏,隻是跪得更為恭謹。
一盞茶過去。
“劉尚書起來吧。”
“顧將軍給朕上了一份問安折子,朕忽得想起顧家軍,召劉尚書問問今年的糧餉準備如何了?”
“陛下,糧餉半月前已送出了。”
“半月前……有些晚了啊。朕記得,去年顧家的糧餉是戶部和皇叔吵了一個多月才送晚了,今年……是何緣由啊?”
劉尚書麵上愈發恭敬:“陛下,戶部辦事不周,起先準備的是舊糧,換今年的新糧耽誤了時間。”
裴昭一下一下敲著禦案,沒出聲。
“老臣有罪,臣請戶部上下自罰三月俸祿。”
裴昭若有所思地看著年老的尚書低下的腦袋,似笑非笑:“太重了些,尚書做個表率就好。”
“謝陛下。”
禦書房安靜了一會兒,劉尚書老邁的聲音響起:“老臣告退。”
西風隨著推開的門裹著秋葉轉進來,吹起老尚書朝服的衣角。
快十月了,歲暮天寒,老尚書也該致仕了。
想讓戶部上下心生不滿嗎?
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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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又打開信,看著熟悉的筆走龍蛇。
“小昭,展信舒顏。”
他生出溫暖笑意,像是跟人打了一架滿身泥巴的小子終於看見信賴的大人。
“北疆防務重於泰山,顧家糧餉遲遲未到,京城新貴已成世家,樹大根深尾大不掉,切不可操之過急。”
“臣追線索至北疆,盤根錯節雲遮霧罩,需在北疆待一段時日,離開前會去信與你。若有要事,可吩咐玄衛加急。”
“小昭,臣久不在京中,需你獨當一麵。”
“望你忍屈伸,去細碎,廣谘問,除嫌吝。②”
方正的紙張細薄潤潔,紋理純淨,翻動間帶著橘色的光靜靜流淌。
輕似蟬翼,卻重如千鈞。
“為帝者,先須克己。每著一衣,則憫蠶婦;每餐一食,則念耕夫③。如此愛民,則天下歸心。”
“最後,切記居安思危,保重身體。”
裴昭反反複複地用目光描摹著信箋,眼底有些濕潤,他憶起兒時皇叔一筆一劃教他習字。
他才十二歲,上朝時坐在龍椅上,看著殿內上方美輪美奐似要把人吸進去的藻井,看著階下低頭哈腰忠奸難辨的臣子,他總是生出恐慌。
這位置太高了,高得讓他自己都望而生畏。
擔子也太重了,足以將任何人壓得麵目全非。
他一直在失去,父皇走了,母後走了。
他有時甚至想,既是不斷失去,坐在這個位置上有何意義呢?
皇叔與他說過的話總在這種時候響起:“天下蒼生就是你的意義。”
幸好啊,還有皇叔。
他依然讓皇叔叫他“小昭”,才不至於讓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皇叔這大半年一直在外查案,經常是給他寫信時還在此處,他收到信時早不知皇叔又去了哪。
他也是看到信才知皇叔如今在北疆。
可這事不能讓朝臣知曉,是以他才借了顧將軍的折子問戶部尚書。
裴昭懊惱地按了按額角,他還是太蠢了。
兩月前敲定糧餉一事,便以為萬事大吉,殊不知朝臣最善陽奉陰違。
皇叔鐵血手段的餘威隨著菜市口日漸被黃土覆蓋的血跡緩緩消散,妖魔鬼怪又開始摩拳擦掌。
他得再努力一些。
才不辜負皇叔殫精竭慮,不辜負父皇母後臨終囑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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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晚照,落日燒雲。
四人坐在顧川房間內的方桌前,桌上攤著幾張紙,上麵記錄著孫小公子在賭場的輸輸贏贏。
“顧川,把賬本拿出來。”
顧川猶豫了一瞬,抬眼看了傅司簡和暗衛一眼:“將軍,真要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