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又是一片被夜色籠罩的朦朧。

後車座間光斑閃爍,窗外的霓虹燈搖曳,車子沉穩緩慢地駛入地下通道,隻殘留下車內頂燈的幾道光亮。

鍾向窈麵色酡紅地靠坐在角落裏,眼瞼下方除卻妝容自帶的金色碎片,還掛了兩滴搖搖欲墜的眼淚。

下一瞬,左側伸出男人的手。

那人袖口挽高半截,露出冷白皮膚上明顯的青筋,夾著紙巾遞過來。

鍾向窈醉眼迷離地抬起頭,望著男人的下頜線。

緊接著視線上移。

四目相對,男人的麵容隱匿暗處,鍾向窈輕嗅到對方身上熟悉的冷香,酒精作祟的大腦仍舊處於恍惚中。

像是車身在搖晃,她不自知地靠近對方。

“砰——”一陣巨大的撞擊聲傳開。

漆黑光景中,鍾向窈眼前乍然變白,而後落入了懷抱,呼吸擦過臉頰,兩張柔軟的唇猝不及防地覆合。

男人的手微微上移,扣住她後脖頸的同時,指尖撫過耳垂。

鍾向窈渾身一顫。

正想睜開眼,就感受到唇角被細密貼近,接著那熱源挪動,連帶著聲音也滑向耳畔:“這麽敏.感啊?”

他帶著笑的腔調像塊上好的羊脂玉,充斥著突兀的繾綣:“小未婚妻。”

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鍾向窈猛然僵住。

……

“西西,快到你上場了。”

一道刻意壓低的輕柔女聲竄入耳中,側身倚靠在沙發扶手上的鍾向窈輕顫,茫然地從夢裏醒來。

休息室燈光明熾晃眼,牆邊的白漆實木化妝桌旁擺了架落地燈,米白色沙發跟前是張同色茶幾,擱置著未開封的水瓶,旁邊放著刻了串英文字母Cecilia的定製小提琴盒。

落地窗寬闊明亮,一眼望去是波光粼粼的海麵。

夢中的對話在鍾向窈適應刺目光亮後,變得模糊,男人藏匿在昏暗中的臉逐漸若隱若現,在眼前徘徊不斷。

鍾向窈尚未從靡麗刺激中回神,整個人還沉浸在微妙的怔忡裏,身側的沙發軟軟下陷,肩頭落了隻皮膚細膩的手,正給她緩慢捏著肩頸。

小助理一邊給她放鬆一邊小聲議論:“今晚來聽音樂會的人好多,觀眾席爆滿呢。”

聲音由遠至近,鍾向窈的思緒被拉扯,喉嚨有些幹,她咳嗽了聲下意識回:“畢竟周年慶的最後一場嘛。”

話音落,鍾向窈就要伸手拿水。

推門進來的徐烈看見這幕,三步並作兩步過來輕拍了下她的胳膊,低斥道:“又不長教訓是不是。”

胳膊一麻,鍾向窈徹底清醒過來。

視線極快地聚焦,她睜大眼扭頭去瞧,不可置信地抬高了聲音:“你今天打我兩次,不怕我記仇嗎!”

“愛記不記。”徐烈轉手將保溫杯塞給她,“國外喝主辦方的水半夜進醫院你忘了?自己腸胃多嬌貴要我提醒幾次。”

“……”

鍾向窈聞言,後知後覺的起床氣變成不占理的憋悶,無處紓解的滯在心頭,輕哼一聲,撇過臉打了個秀氣的嗬欠。

慢慢轉動著幾秒前恢複運行的大腦。

打量她幾眼,徐烈暫時放下心,語氣變緩:“又做夢了?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

腦間再度閃現出那些破碎的片段,鍾向窈略微不自然,低頭喝了口水,思忖片刻,沒忍住又一次試探:“波蘭音樂節開幕式那晚,你真沒見到其他人嗎?”

兩年前,鍾向窈受邀參加波蘭森林音樂節,演出時發生了些不太愉快的事,導致結束後,她與朋友在散心時走丟,等經紀團隊找到人,她已經包紮好手腕躺在了病房裏。

徐烈氣急敗壞,揚言要查清楚,可惜鍾向窈記不起醉酒期間發生了什麽,這事情隻能草草了之。

好在傷勢沒有大礙,痊愈後也未影響之後的演出。

至於期間遇到了什麽人。

徐烈輕歎:“別想了。這次活動結束就不安排行程了,你好好休息幾天,壓力一大就夢到那些。”

鍾向窈沒吭聲。

想起每次說到這事,最後她總是不再言語,徐烈自行揣測真相之後,表情染上憐愛:“肯定被嚇的不輕。”

聞言,一口水在喉嚨裏上下兩難,鍾向窈撥開小助理的手,神色閃過兩分心虛。

其實倒算不上驚嚇。

隻是那個吻的觸感過於真切,不管被當做夢境還是現實,鍾向窈都難以分辨真假,所以才始終耿耿於懷。

不經意瞧見她的表情,徐烈心頭湧上一股說不上的奇怪:“但你總是反複提起,該不是有豔遇吧?”

“豔遇……”鍾向窈又想起那張似乎極為優越的模糊臉龐,單手托腮,難掩歎息,“唉,要真是豔遇就好了。”

連夢都記不真切,有豔遇也白搭。

工作人員敲開休息室門,跟徐烈打了個招呼,隨後看向妝容精致的鍾向窈:“小鍾老師,準備候場了。”

音樂廳內上一曲的演奏臨近尾聲,纏綿的管弦曲調穿過走廊與隔音牆,厚重低沉地傳了過來。

鍾向窈起身,小助理飛快過來幫她摘掉白色披肩。

深吸口氣,她拎著小提琴走出房間。

徐烈跟在幾步開外,直到目送鍾向窈在此起彼伏的掌聲中,緩緩步入主舞台,他的輕快表情才一反既往,變得凝重起來。

今夜是江北交響樂團成立三十五周年的紀念音樂會,邀請了國內著名指揮大師柳正奚執棒,於江北文化中心共同演奏。

此時已是下半場,廳內氣氛依舊火熱。

座無虛席的觀眾區域沒有打光,環繞在舞台四周。

稍顯明亮的舞台裏,柳正奚立於指揮台上,樂團伴奏輕悠綿長,相襯著站在指揮台側的鍾向窈。

聚光燈下,她的姿態挺立筆直。

暗紅絲絨小禮裙襯得皮膚愈發瑩白,裙擺綴著繁複蔓延的刺繡花枝,發間是與肩帶同款的Akoya珍珠發箍。

鍾向窈夾著琴的下頜稍低,白皙修長的手指在琴弦跳躍,熟練地拉出準確無誤的音符,裙擺隨動作輕晃,一顰一笑仿若是這音樂界最精美的頂級藝術品。

徐烈見她穩定發揮,收回目光的同時也兀自鬆了口氣,正準備打開微博,突然聽到幾步外兩名工作人員的議論。

敏銳捕捉到鍾向窈的名字,徐烈側目。

“不都說鍾向窈古典跨界後,功底就退步了嗎?”

“的確是啊。”旁邊的人隨意接話,“這曲子她十六歲在紐約音樂會也拉過一次,你去比比看就知道了。”

“什麽意思?”

“嘖,還能什麽意思。”那人朝舞台揚了揚下巴,不屑道,“炫技是到了新高度,可情感表達但凡濃厚些的,你看她比得上小時候嗎,我們初霓都比她強。”

徐烈眉心緊擰,雖然承認這都是目前存在的問題,可並不代表他們能當麵議論鍾向窈的不好。

他低嗤一聲,嗓音淡淡的找回場子:“誰說不是呢,畢竟十六歲的鍾向窈可拿不下三月前赫伯特國際小提琴比賽的金獎,你說對嗎?”

赫伯特國際小提琴比賽是所有青年組比賽中,最考驗技巧的權威性賽事之一,鍾向窈剛剛拿下金獎,是曆屆獲獎者中年紀最小的一位,這完全足以證實她的演奏能力。

徐烈餘光睨過,語氣略微帶了些嘲諷:“至於其他的,就不勞煩初霓老師的小粉絲操心了。”

工作人員認出是鍾向窈的經紀人,麵色稍變,嘴角囁嚅片刻卻是一句話也不敢再說。

幾句話說完,舞台的演奏不知何時結束,鍾向窈微微闔眸,正在平複呼吸。

片刻後,她行了退場禮,又在一片掌聲中走下舞台,見徐烈表情嚴肅,她正要說話,旁邊傳來兩道問候。

“小鍾老師。”

鍾向窈側頭微微頷首,明眸似兩隻月牙,連帶著眉眼都靈動起來,模樣實在討喜。

到嘴邊的話轉彎,嗓音像是裹了蜜:“晚上好呀。”

打過招呼,隨後跟徐烈回到休息室。

剛進門,留在房間的小助理趕緊遞來保溫杯,接過小提琴,手法老到的將鬆香擦拭幹淨,小心裝進琴盒。

鍾向窈喝了口水,軟塌塌地窩進沙發,抬眸打趣:“誰又招惹烈烈啦?這麽生氣。”

“你給我好好說話,沒大沒小。”徐烈橫她,“還不是老跟你作對的那個徐初霓,她算個什麽東西,連給你提鞋都不配,粉絲也敢到我麵前來蹦躂。”

聞言,鍾向窈麵色驟然變淡,沒什麽情緒地哦了聲,漫不經心地撩了撩發絲:“她啊,我還當是誰呢。”

“怎麽?你這表情什麽意思。”

鍾向窈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調侃:“好歹你們都姓徐,幾百年前一家人呢,就這麽討厭人家。”

徐烈被這話惡心到:“祖宗你快閉嘴吧。”

見狀,鍾向窈心滿意足地笑起來,不怎麽明顯的兩顆小梨渦淺淺浮現,她歪了歪腦袋:“知道我說話不好聽,下次可就別再當麵提起她了哦,不然保準讓你吐出隔夜飯。”

徐烈一噎,扭頭看她。

為著舒服些,她懶散地斜倚在沙發裏,敞亮落地窗外有光從側方映在她的臉上,秀氣精致的鼻梁落下昏影,堪比娛樂圈國民初戀的明媚元氣長相,慵懶時顯得愈發乖軟。

隻可惜長了一身反骨。

徐烈搖頭感慨:“你這性格如果跟臉一樣乖就好了,我也能少操點心。”

“那我四年前就不會選擇跨界。”

鍾向窈撥開肩頭垂落的黑色卷發,看時間差不多了,索性站起身,邊往出走邊輕聲細語:“這得多沒勁。”

離開文化中心大樓已是九點四十。

九月底,曆年在這節點都細雨飄搖的江北,今夜卻一反常態的星辰繁爍,燈紅酒綠的霓虹光覆蓋了街景,卷著熱浪的夜風朝人麵肆意撲來,潮濕而滾燙。

鍾向窈剛出樓,就被這室外溫度弄得皺起了眉,她快步走到自家車前,拎起裙擺鑽進去。

冷風過度下,沒多久身上那股躁意便緩緩消退。

鍾向窈剛扭過頭,小助理瞬間會意,伶俐地抖開披肩細致的給她搭好:“要不要把溫度調高點?”

“不用。”

車內寂靜,引得人昏昏欲睡。

鍾向窈環抱著胳膊,腦袋抵住車窗靠在角落,街邊的光亮落進她的眸,速度快到拉出短而亮的光痕。

主幹道車流擁擠,車子停在一家五星級酒樓前,明明沒有紅綠燈阻礙,卻在兩三輛車前,預留出涇渭分明的分界線。

幾道鳴笛聲後,林叔低低嘖了聲。

“怎麽回事?”徐烈問。

鍾向窈被吸引目光,跟著朝林叔看去,聽見他說:“今年的金融酒會在這舉辦,現在該是散場了。”

這場酒會鍾向窈聽家裏長輩提起過。

夠格參加的全是國內頗具名望的商界名流與資本家,其中最出名的就有明盛傅家、呈嘉鍾家與寰越靳家,甚至從不出席這些活動的謝家,今年也在其列。

徐烈笑開:“也不至於特意開道吧。”

“今晚到場的是謝則凜。”林叔的餘光從後視鏡瞥過,“那位前不久剛拿下國際旅遊開發案,跟上麵合作,今後怕是想低調也低調不成嘍,這不,酒會主辦方都親自送人了……”

鍾向窈視線一凝,轉頭看向酒樓廣場。

伴著林叔的那些話,旋轉門內聲勢浩**地走出一群保鏢,在深夜格外醒目,緊隨其後的是波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

眼下走也走不了,鍾向窈索性降了車窗,單手撐臉朝著那邊打量,神色百無聊賴,又隱隱掩著好奇。

念及林叔剛提起的謝則凜。

鍾向窈眼睫輕眨,他們是見過麵的,隻是距離上次,已經過去了好些年。

正想著,傅家小五爺與她的哥哥嫂子率先映入眼簾,他們紛紛偏頭,像在與誰說話。

而那人似乎遲了一步,久不見人影。

夜風翻湧,那群人在步履翩飛時揚起西裝衣角,人影攢動的間隙,隱綽露出走在嘴裏側的男人。

鍾向窈緩緩收攏起食指,指尖刮過臉頰。

清晰視野中,他們在走近後紛紛落住腳步,而最裏麵的男人慢了半拍,導致他徹底暴露在鍾向窈的目光裏。

熱浪撲騰,周遭亮的仿若白晝。

那人穿著休閑的黑色襯衫,反差對比下,襯得他脖頸與清晰下頜的膚色冷白異常,再加上黑色額發隨意垂落,耷在眉間,模樣像極了鍾向窈閑暇時看過的某部影片中的吸血鬼。

麵容昳麗俊朗,勾的人忍不住多看。

附近停了不少車輛,顯然不是隻有鍾向窈在打量。

可他偏偏對其餘注視毫無所察,在麵前幾人尚在談論之際,冷不丁側頭,隔著幾步距離,與她四目相撞。

手掌沒入褲兜,男人的眼神沉靜冷淡。

周遭所有聲響都在為這個對視做背景音,鍾向窈眼皮一抖,腦間瞬時浮現出另一雙冷峻貴氣的眼。

以及那人那句如夢似幻的話——“小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