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虧欠

雲舟醒來的時候, 已經是深夜。

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個令人安穩的臂彎裏,哭得微腫的臉龐,貼著一個堅實的胸膛。

雲舟在黑暗中, 往那人懷中拱了拱。

她不需要去辨認,這個人是蕭錚,她認得他的懷抱。

蕭錚感受到懷裏的人動了, 睜開了眼。

“醒了?”

“嗯”

“你做了好多噩夢。”蕭錚說。

雲舟搖搖頭。?0?4?0?2?0?3?3?4

半晌, 她抬起頭來:“你什麽時候來的?”

蕭錚摟了摟她:“今天才到, 知道你去王宮,直接去了那,正趕上你暈倒。”

他摸了摸雲舟的額頭:“沒有發燒。”

“我三個哥哥都死了。”雲舟說。

蕭錚沒有說話。

“先是父皇再是哥哥們, 他們作出那樣天下大亂的禍來, 然後一個個又死了, 不管不顧的,隻留下活著的人傷心難過。”

雲舟的聲音刻意冷冰冰的, 隻是那薄薄一層的冰麵下,都是抑製不住的, 湧動的波紋。

“我們這些被丟下的, 活著的人, 如果不夠幸運, 又是怎樣的境地?他們才不會管呢, 他們隻全自己的權欲和忠孝, 敗也要敗得轟轟烈烈, 要痛快的死去, 多麽自私, 憑什麽……”

蕭錚感覺到雲舟的眼淚打濕了他的衣裳, 這一回不是在夢裏, 而是在清醒地哭泣著。

悲痛,怨念,憤恨,不舍,那麽多複雜的情感全部揉雜在一起。

那小小的一顆心髒,怕是要擰碎了。

他把她緊緊地摟著,一點一點吻去她的眼淚。

細細碎碎的吻,安撫了雲舟的情緒,她微微地抽噎著。

蕭錚找到她的嘴唇,輕柔地碰了碰,然後逐漸加深這個吻。

雲舟感受到柔軟的安慰,她依賴地仰起脖子。

雲舟以為,蕭錚久別重逢,會做些什麽,但他並沒有接下來的動作。

兩人的唇分開,他隻是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雲舟靜靜地躺著,忽然聽到他說了一句。

“對不起。”

她睜開眼,去看蕭錚的眼睛。

“你父皇的死,有我的推波助瀾。”蕭錚說。

是的,收到父皇死訊的時候,她就猜到。

是蕭錚給大皇子弑父的選擇增加了**的砝碼。

蕭錚吻吻她的額頭。

“我遭受的傷害都是你父皇做的,不關你的事,但你受的傷害,不能說沒有我的原因。”

“旎旎,始終是我欠你的。”

他們本是對立麵上的兩端,該是你死我活的關係,但奇詭的命運將兩人扯了紅線,要他們糾纏在一起,那麽就必有一方要妥協,必有一方要虧欠。

如果不能容忍就隻剩下仇恨和破碎的結局。

但玉石俱焚應該是最好的結局嗎?

有的時候妥協和虧欠,是不是可以創造更好的東西?

雲舟不知道未來會不會更好,但不去試試,便不知道結果。

她沉默無言,反握了蕭錚的手。

兩隻手十指相扣起來。

一隻手強勁有力,一隻手柔若無骨,但兩隻手扣在一起,又是那麽般配和諧。

雲舟感受著蕭錚手上那道疤痕。

想起他曾經困獸一般掙紮的日子,想起他頭上滴落的鮮血和阿月的墓碑。

都是孽海中掙紮出來的人,誰欠誰又有什麽相幹。

“既欠了,就多還我些。”她說。

“好。”他答。

……

暮棣死了,他的親眷還在,雲舟一能起床立刻就去見了她的二嫂。

馬車停在一處僻靜的民宅門口。

宅院裏看起來安安靜靜,然而走進去就會發現裏麵有重兵把守。

雲舟掀開車簾問童憲:“就是這嗎?”

童憲點頭:“暮棣的家眷,都關押在這裏。”

雲舟在門口看了一會,才起身被扶下馬車。

童憲低聲道:“娘娘,陛下他怎麽說?通常是不能遺禍的……”

雲舟收回搭在童憲腕上的手:“陛下是微服來的,他說,南茲地界上的事,本來就該我來管,他不插手。”

童憲點頭:“臣明白了。”

暮棣的妻子,是翰林院大學士馮玨的女兒,叫做馮婉清,人如其名是個溫婉清秀的美人,皇族女眷在年節時常常出入皇宮拜見皇後,雲舟見這位皇嫂的次數,比見哥哥要多。

馮婉清在房門被打開的瞬間,摟住了自己的兩個孩子,但隨後她一眼就認出了雲舟。

“真的是你……”她說。

“是我,嫂嫂。”雲舟在她對麵坐下。

馮婉清雖然認出了她,但還是很戒備,她緊緊擁著兩個懵懂的孩子。

可是這種堅強的守護裏裏,透著一種絕望的無力。

那兩個五六歲的孩子,睜著烏溜溜的眼睛望望母親,又望望雲舟,她們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更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已經永遠也不會再出現了。

“你來了,說明他已經……”

馮婉清似乎早已經想到了這一天,她的語氣裏也沒有什麽驚訝或怨恨,她說道:

“大嫂和三弟妹上吊之後,我為她們哭了一場,其實也是在哭我自己,我知道,我有這一天也是早晚的事。”

“她們的孩子呢?”雲舟問。

“大嫂的孩子在路上生病沒了,三嫂本來就沒孩子,這是好事,總比我強。”

馮婉清摩挲著孩子的肩膀:“大胤皇帝是要斬草除根的,我也保不住他們,當初不如不生下他們來受罪。”

說到這裏,她平靜而麻木的臉上,終於有眼淚落下來。

雲舟的神情難以捉摸:“二哥也是這樣說的,他說孩子一定會死的,他讓我如果可以,救救你。”

馮婉清聞言先是淒然一笑,而後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一聲啜泣:

“他讓你救我……他死了,孩子死了,大魏沒了,我怎麽活?怎麽活?”

她隻爆發了那一下,就立刻止住了,她對雲舟說:“你是大胤皇帝的女人,已經不算魏人了,你替他來殺大魏最後的血脈,我理解,隻是我不能讓你動手,魏人,得死在自己手裏,請你出去吧,然後進來給我們母子收屍。”

馮婉清的聲音冷冽而決絕,她是打算親手送兩個孩子上路,然後再追隨而去。

雲舟不動,她看了看那兩個什麽也不懂還呆呆的孩子,說道:

“大魏最後的血脈?他們憑什麽?”

馮婉清聞言怔了怔。

雲舟看著馮婉清:“大魏的血脈是千千萬萬的魏人,他們接受了新皇帝,活得好好的,區區暮氏的子孫算個什麽東西?”

馮婉清不明白雲舟何出此言,但她莫名得在她嘲諷的話語裏聽出了一點生的希望。

“你是……什麽意思……”

雲舟想了想,轉而問道:“嫂嫂的父親本人還在胤都效忠蕭氏皇帝,你就從來沒聯絡過他?”

馮婉清幹燥的嘴唇抿了抿,沒有說話,但眼中的淚光又重新泛了起來。

雲舟將她的觸動看在眼中,接著道:

“是聯絡過的吧?因為你的孩子太小了,作為母親,不可能不希望能保護著孩子活下去,是馮大學士給你指了現在這條死路對不對?”

馮婉清垂著眼簾:“父親說,我雖嫁了人,但也永遠是馮家人,是魏人。”

雲舟冷哼一聲:“你們馮家當官為宦的,大多投了大胤,但是你父親心裏也還是覺得心虛,覺得自己有些奴顏婢膝,他是希望他的家族裏,能有一個人,替他們永遠忠誠於舊主,用剛烈的鮮血為他們跪下的膝蓋注入一點骨氣,而你作為暮氏的王妃,就是最好的人選,所以馮大學士在信中涕淚橫流地勸你去死,而你真的聽話,愚蠢。”

馮婉清被這愚蠢二字激起了幾分憤慨,她揚起臉來,對雲舟道:

“忠誠節烈有什麽不對嗎?難道像妹妹你,作為暮氏的女兒,嫁給敵國的皇帝,為了享受榮華富貴不顧氣節,這才是對的?”

雲舟看了她半晌,忽然笑了:“我父親是個怎樣的皇帝,大魏變成什麽樣了,嫂嫂沒有看在眼裏嗎?蕭錚又是一個怎樣的皇帝你沒有聽聞嗎?你是聾了還是瞎了?”

她站了起來,一邊笑一邊點頭:“對,我是沒有氣節,但我知道,朝堂上的魏臣,包括給你教導的父親,時常需要我的庇護,我的同族姐妹因為我不必為奴為婢任人□□,魏人學子求學入仕和北燕人一視同仁,中原的農民繳納賦稅與北燕牧民同等,如果我沒有氣節能換來這些,我就不需要那種東西,天下魏人不需要忠於暮氏的氣節,你想要,我也不會給你!”

馮婉清似乎受到了很大的衝擊,她仰望著雲舟,沒有說出話來。

雲舟深吸了一口氣,她走到門邊,對馮婉清說:“從這個門裏出去,這兩個孩子就不能再姓暮了,跟著你姓馮吧,如果你還願意做馮家女兒的話。”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如果你是個聰明的阿娘,就讓他們徹底忘了自己父親是誰吧,二哥也會同意的。”

說完,她拉開門走了出去……

馮婉清的一對子女見來人走了,輕輕在她耳邊問:“阿娘,我餓了。”

馮婉清恍然清醒,她摟住兩個孩子,輕輕道:“阿娘一會陪你們吃飯,乖……”

……

南茲的王宮,不比承天殿那樣闊大華麗,但別有一種異域的美感。

今日滿月,月華泄地,照在王座上,玉石的光輝,幽冷而美麗。

明日就是她的登位大典。

雲舟穿著南茲王的禮服,屏退了所有人,獨自在殿中打量王座。

這樣看起來,這孤零零的座椅,顯得真寂寞。

她從沒細看過承天殿裏龍椅是不是也是這樣。

雲舟朝王座走去,剛走到階下,忽然被捂住了嘴。

她一聲驚呼瞬間被堵了回去。

但回頭看到來人,緊張的身子又瞬間放鬆軟了下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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