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殿下

宮女換值通常都是在醜時之後到寅時前半。

蕭錚夢醒之前,雲舟已經交值離去,此時已經是蕊娘侍在簾外。

每天這時候離渤陽王起床還有半個時辰,原有時間徐徐準備,等服侍洗漱更衣的宮女進來之後再上晨茶。

然而今日不知怎麽了,蕭錚比每日起得早,且無聲無息的隻穿著寢衣直走到外頭來。

蕊娘都來不及低頭行禮,就直撞上蕭錚帶一點倦意的眼睛。

蕭錚似乎是在找人,目光落在她臉上又收回,一言不發轉身要回去。

難得見到這樣不加修飾的渤陽王,看起來似乎是個機會,蕊娘心中一動,忙主動道:“殿下可是有什麽吩咐?若有急事,奴婢也可替陛下梳洗更衣。”

蕭錚掃了她一眼,似是心情不佳,冷聲道:“做好你分內的事。”

蕊娘上一次搭話,明明很得他的心思,這一次不知觸上了什麽眉頭,真是君心難測,她心裏嚇得突突直跳,連忙跪地道:“奴婢多嘴,殿下息怒。”

蕭錚看也沒看她,回到暖閣中去了。

蕊娘戰戰兢兢半天,見沒有懲戒下來,這才分出心思猜測,殿下大早上的找什麽呢?夢遊了不成?

過了一會,床帳外的金鈴被碰響,其餘宮女內侍魚貫而入,蕭錚近前的掌事內監徐勿開始匯報一些前朝的傳話,暖閣裏又和每天早上一樣忙碌了起來。

雲舟本來困倦的恨不能死過去,然而回到值房,換了衣裳,解了頭發,又打水梳洗一番,等真躺在榻上,反而精神起來,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為蕭錚更衣時的種種總是莫名其妙的在腦海中徘徊不去。

她在給他脫衣服的時候,白色的中衣料子薄而柔軟,她的手指尖難免隔著布料觸到他的肩膀,手臂,胸膛,腰際。

她發現,男子的身體不僅不柔軟,反而每一寸都很堅硬,鐵鑄的似的。

雲舟從小是在香粉堆裏長大的,她的父親對她這種晚年所生的女兒來說,僅僅隻是宮宴上一個遙遠而嚴肅的影子。

她隻有三個哥哥,每一個都不親厚,太子哥哥性格傲慢,高高在上,二哥還溫柔些,與她說過幾次話,但因自矜為君子,也不肯與姐妹們廝混的,三哥心思深沉,總是跟在太子哥哥身後,氣質陰森森的,為雲舟所不喜,見了都躲著走。

她從小到大,身邊摸到碰到的,隻有趙婕妤柔若無骨的手,劉娘娘豐腴的臉頰,嬤嬤軟軟的肚子肉,晨霜柔軟的腰肢,和小釵瘦弱的肩膀。

所見所觸,每一寸都是馨香而柔軟的。

這是她頭一次近距離感受到觸感如此不同的軀體。

熾熱而堅硬,像剛剛鍛造出來的一柄劍,在火炭的烘烤之後,猝然入水便會變成殺伐的利刃。

雲舟躺在榻上,端詳自己的指尖,蹙眉自語道:“渾身硬邦邦的,真嚇人,怪不得傳言說渤陽王能在戰馬上一刀斬一個人頭,果然恐怖極了。”

雲舟將白皙細弱的小手在空中甩一甩,像要將那傳說中殺神的氣息趕緊揮散驅開似的。

勉強睡過了晌午,雲舟起來收拾完畢,薛尚宮便來探望她。

如今,她與薛尚宮同為宮中的奴婢,她受薛尚宮的管束,相處的禮數自然與原來不同了,雲舟向她行禮。

薛尚宮依然還念著她過去公主的身份,隻側身受禮,坐下與她說話。

“昨夜裏,殿下可有要茶麽?”

雲舟搖頭:“沒有,我問過蓮繡,她說渤陽王殿下夜裏睡下之後不喜歡叫宮人入內,也很少喚茶。”

薛尚宮點頭:“所以你昨夜一直候在外麵?”

雲舟道:“更衣鋪床之後,我就一直在簾外了。”

薛尚宮微不可查的怔了一下,然後故作漫不經心的問道:“殿下叫你幫她更衣鋪床?”?0?4?0?8?2?5?0?8

雲舟正自疑惑,此時薛尚宮提了,便問道:“奉茶宮女做這些不算逾越職權麽?該有專門的宮人做這事的。”

薛尚宮的眼神在雲舟臉上流連片刻,道:“原先自然是分的清清楚楚,但是如今既然已經換了天,那就是換了規矩,做宮女的自然隻有聽殿下吩咐的份。”

說完,她輕輕覆上雲舟的手,語氣變得比剛才更加和婉,:“公主,這樣的日子,可覺得委屈?”

雲舟聽她還喚自己公主,垂眸道:“我哪裏還是公主?命運如此,現下也不是委屈的時候,我隻得先活著,才能想出辦法救我阿娘,我總不能看著她一輩子在慈航殿裏做灑掃。”

薛尚宮道:“公主想的很對,如今天下都是渤陽王殿下說了算,你在他的身邊,總有法子討到一點恩典的。”

薛尚宮安慰雲舟一番走後,雲舟一人靜坐,思緒萬千。

她想起昨天蕭錚說,不要想著行刺他,這話不是不令人心驚的。

也許,如果把自己換做景陽,大概會真的刺殺他吧……景陽一定會恨毒了奪走暮氏天下,讓自己失了公主尊嚴的人,隻是景陽她沒有活成,她在羞辱到來之前先將利刃揮向了她自己。

那她暮雲舟作為暮氏的女兒,又為什麽如此平靜的接受了這一切?

接受了給曾經飽受欺淩,人人可以踐踏的北燕世子做奴婢,伺候他的飲食起居。

她不替自己的父親恨北燕嗎?不替大魏的子民恨北燕嗎?不替整個暮氏皇族恨北燕嗎?

她應該恨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提不起仇恨的力氣。

其實回想起來,她最最椎心泣血的時刻,是她發現她的父皇將自己的妻女們作為討好示弱的禮物送給了蕭錚。

她最痛苦的一刻,是她的父皇親手給的。

雲舟揉著額頭,不願意再去深想。

承天殿中,蕭錚在思索。

如今魏帝暮氏躲在春江以南,憑著還有一些大魏的追隨者和舊部,試圖與蕭氏平分江山。

但北燕的群臣肯定是不願意看到這樣的局麵的,紛紛奏請讓渤陽王南征。

隻是蕭錚遲遲沒有給出明確的回應,北燕群臣一時不明所以。

“魏帝現在不過是個空殼子,所謂舊部不過是一時不想投降又無可靠的魏人新主所以才追隨魏帝,哪有多少忠心?最多不過要個忠臣的虛名,魏帝早已不堪一擊,殿下不立刻揮軍南下,將暮氏鏟草除根,還要遲疑什麽?夜長夢多啊!”

蕭錚想起元弼先生的質問。

人都說,手刃仇人是最為痛快的,但蕭錚不這麽認為。

魏帝本來就恨他,就算死在他手上,他也隻會越發覺得自己當年做得對,魏帝隻會恨沒有殺他成功,那報仇有什麽意思?

殺人前自然要先誅心。

他低聲喚道:“玄羽。”

黑衣男子不知從何處無聲無息的躍出,跪在蕭錚麵前,聽候吩咐。

“大魏行宮那邊有什麽消息?他可看過我的信嗎?”蕭錚問道。

“回殿下,屬下接到飛鴿傳書,咱們的細作說,兩位皇子都看過,之後在一處商談了很久,屬下以為,他們雖然沒有回信,但還是有些心動的。”

“魏帝親自培養的兒子,怎麽可能不貪呢?”

蕭錚冷笑,他隨後又寫下第二封密信。

蕭錚的字筆鋒淩厲,但這封信,運筆頗為收斂,減少了攻擊性,令看信之人不知不覺減少防備。

他寫完封蠟,將信交與玄羽。

“把這封密信派人用最快的速度送到魏太子的案前。”

“是。”

玄羽接了信,領命而去。

夜裏,雲舟又被叫進暖閣,這回蕭錚要了茶水。

雲舟今日特意請教過薛尚宮,手也熟了些,為蕭錚更衣十分順暢,也從容了許多,不再像昨日那般麵紅耳赤的。

待給他鋪床換香時蕭錚忽然問道:“昨夜熏的什麽香?”

雲舟手上停住,答道:“回殿下,安神香。”

蕭錚拿著茶碗,抹一下茶沫,道:“安神香?那本王昨夜為何噩夢連連?”

昨夜使用的就是最尋常的安神香,如何會引人噩夢?想來是他心機深沉,心思太重,不得安眠,倒怪起熏香來。

雲舟疑惑的看著他,又忽然想起不可直視的規矩,忙將眼神移開,道:“那我去換尋常龍涎香就是。”

說完轉身去匣子裏取香。

蕭錚看著她的背影。

縱使他不拘小節,然而無論在北燕還是在大魏,他都沒有見過哪個宮人能與皇宮的主人動輒用你我相稱,簡直令人啼笑皆非。

她原是帝女,除了皇帝與後妃,很少有人比她地位高。

自己原本為世子時,見到帝女也得稱一聲公主殿下,而對方隻需對他稱你便罷了。

這是她原本生活的痕跡,不是一兩日就可以完全改變的。

蕭錚將茶碗撂下,雲舟正好轉身回來,重新燃香。

龍涎香被帝王所喜,一是因其貴重,二是因為其香味較為濃烈,有很強的侵略性,適宜帝王身份。

香爐內青煙嫋嫋,香氣瞬間在暖閣裏彌漫開來。

雲舟發現蕭錚不知在想什麽,也不起身就寢。

雲舟沉默片刻,開口道:“你……”

蕭錚看著她,沉聲緩緩糾正道:“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