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月下

雲舟無法,隻得乖乖等著,聽候吩咐。

“不管是特許你出去,還是現在回承天殿,都會引起議論紛紛,明天真有人告發你,必然有人說我偏袒於你,毀本王的清譽,不如待在這吧,也清淨些。”

蕭錚的意思是要她在這臨風閣歇了。

雲舟偷偷腹誹,他蕭錚的大名在民間提一下可止小兒夜啼,他又哪裏來的什麽清譽……

她睡在這臨風閣裏難道就不會有人議論嗎?

蕭錚猜到她的想法,說道:“臨風閣我做了特殊的安排,不會有人知道你在這,明早你可以悄悄地出去,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既然蕭錚這樣說了,雲舟也沒有別的法子。

她問道:“那殿下……”

蕭錚道:“你就按每晚規製準備吧。”

“是。”?0?8?3?9?0?3?0?3

雲舟將香爐蓋子打開,發現裏頭有還沒清理的舊香灰。她不由得偷偷看一眼蕭錚。

其他值夜的宮女總是說一夜也見不到一回殿下,雲舟還覺得不可能,就算蕭錚睡覺不喜宮人打擾,但也不可能完全不需要人服侍的,總有口渴要個茶水的時候。

現在想來,難道是他常在夜裏無聲無息的走了,根本不在暖閣裏,是跑到這臨風閣來睡覺了?

清理了香爐,她打開香匣子,發現裏頭隻有一種香餅,上頭用金箔壓著“寧髓香”三字。

這不是雲舟熟悉的香餅,她隻好呈上去詢問蕭錚可否燃用。

蕭錚看了一眼,道:“這是北燕的一種香,有清心凝神之效。”

蕭錚這樣說,雲舟便燃了,悠悠的輕渺煙氣從爐中緩緩散逸出來。

雲舟點了香又去榻邊鋪床,一邊鋪一邊琢磨,一會自己要睡在哪?

承天殿的暖閣外有給值夜宮人的矮榻,臨風閣沒有這種準備,過去魏帝時期,似乎是宮人直接在門外地上鋪一個褥子,可是看起來這裏也沒有褥子給她鋪。

或許可以在椅子裏坐一夜……還得看蕭錚許不許她坐。

等床榻鋪好,雲舟等著給蕭錚更衣。

但蕭錚沒有更衣的意思,他獨自若有所思,忽然問:“你多大時定的親?”

雲舟道:“十三歲時。”

十三歲,原來那時已經訂過親了……

蕭錚起身朝外走去,丟一句話:“我一會回來,你先在此候著吧。”

如此,臨風閣裏便隻剩下雲舟一人。

蕭錚不回來,她的活就還沒完,於是她在案邊坐下,托腮望月,然而沒一會,就覺得眼皮沉重,睡思昏沉。

雲舟頭晃了晃,想要起身,但身體一動,便歪倒在了桌案邊。

蕭錚回來時,雲舟已經睡的呼吸勻停,人事不知。

他用盞中的殘茶,潑滅了爐中燃燒的寧髓香。

這種香,是出自北燕的配方,通常是有人憂思難解,夜不能寐時點來幫助入睡的,比一般的安神香藥力要重些,第一次接觸的人,不消一會就會昏昏欲睡。

蕭錚方才出去,提了一壺酒回來。

他穿著一身錦緞衣袍就那麽不修邊幅地坐在案上,側頭看了看雲舟趴在身邊的側臉,提壺自斟自飲起來。

當窗臨月,忽有一陣風來,卷滅了案頭幾支蠟燭,屋裏頓時隻剩下清冷幽暗的月色。

雲舟的睡顏,被月華襯托的如象牙一般潔白,甚至讓人覺得有些虛幻。

他的指尖懸停虛空劃過那白皙的臉頰。

蕭錚曾見過一次這樣虛幻似夢的場景。

在他十八歲的時候。

那時他入魏都已經三年,早就不是那個天真無邪,一腔美好憧憬的十五歲少年,在魏都的三年裏,魏帝明裏暗裏對他的謀害數不勝數,最後,就連隨他一起長大,如同親妹妹般的侍女因替他喝下了魏帝的賜酒而死,而魏帝虛情假意派來的禦醫隻草草斷一個暴病而亡。

蕭錚被困在魏都時,隻得常年稱病蟄伏世子府中不出,但魏帝依然偶爾設宴命他參加,不參加就是抗旨。

可一旦來到宮中,那些大魏勳貴之子們都知道魏帝對蕭錚的態度,受了暗中的指使,成群結夥,以切磋為幌子,倚仗宮中禁軍偏幫將蕭錚百般欺辱。

那幾年,蕭錚就像囚籠裏的困獸,每進一次宮,非遍體鱗傷不能歸。

十八歲那年,中秋宮宴,禦林軍裏的勳貴子弟再次故技重施,隻是這一回他們似乎有意要廢掉他的武功,動手專門往手腳筋脈上招呼,蕭錚一人難敵一眾,手上被劃開一道瘮人傷口。

右手何其重要,他立刻逃離糾纏,以躲避為主,好在他輕功比普通軍中紈絝好的多,逃到禦花園裏借著花木得以甩脫眾人。

他帶著一身傷躲在層巒疊嶂的假山之間,撕下衣擺,胡亂裹住手上的傷口。

“他是不是逃出宮去了?往宮門那邊看看?”

“陛下沒說讓走,私自離宮可是一樁罪名,最好讓我在宮門那抓到他,走,去看看!”

那些禦林軍呼喝的聲音從一旁經過,找不到他,漸漸遠去。

蕭錚全身像繃緊上弦的弓,還未來得及鬆懈一點,忽然聽得附近有簌簌之聲,他警惕地低嚇一聲。

“誰!”

假山轉角處,窸窸窣窣一陣,然後響起一個極微小的聲音,弱弱地說了一句:“你那樣包紮,疤痕會很醜的。”

話音一落,一個少女從石頭後現身。

那少女不過豆蔻年華,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有些怯怯。

她身披一件淺淡鵝黃色披風,披風的下擺微微地飄動著,整個人沐在夜晚的月色裏。

蕭錚看著那少女,恍惚中產生一種錯覺,覺得那人是月光化作水潑在地上,又蒸騰起的霧氣凝結而成的。

他甚至有一瞬間覺得對方不是人,而是什麽精靈妖物。

但是那少女猶豫了一瞬,還是大著膽子向他走過來,離得近了,蕭錚才看清她頭上簪著一排指肚大小的東珠。

這樣的年紀,這樣奢侈的發飾,必然是魏帝的女兒。

蕭錚稍稍後退了一步,眯起眼睛,有些嫌惡地看著她。

少女沒注意蕭錚的眼神,隻盯住他手上的傷口,指尖捏住了他手上從衣服上撕下的布條兩頭,輕聲說:“要這樣包紮才行啊。”

說著,她動手將那胡亂纏繞的布條解開,重新仔細纏好,鬆緊適宜。

蕭錚看著她那種認真的態度,有一瞬間失神,待緩過神來,少女已經包紮完畢,係好了最後的結。

蕭錚懊惱地將手抽回來,冷聲道:“別碰我!”

那少女手上驟然一空,錯愕地抬起頭來,正對上蕭錚的眼眸。

她的眼睛裏有一種哀哀切切的美,霧蒙蒙,但霧後又有隱隱的光芒,像藏著閃爍的星子。

啪嗒一下,一滴血從蕭錚頭上的傷口墜下,正落在少女仰起的眉間,留下一點鮮紅的印記。

少女一驚,抬手去擦,然後被袖口沾染的血色驚住了,她這才意識到,他身上不止手背這一處傷。

然後她露出一種憐憫和痛苦的表情:

“你還傷在哪了……”

少女甚至踮起腳尖,似乎想探查一下他隱在頭發裏的那處傷口。

“頭上的傷也要包紮才行。”說完,她在身上摸了摸,沒有趁手的東西,隨後竟撩起外裙,想把那華貴的裙子撕開。

蕭錚莫名被她眼中那種憐憫的神情刺痛,他一點也不想接受魏帝女兒的憐憫。

他似狼一般眯起眼睛,發狠道:“趕緊滾開!”

那少女被他一吼,終於有些害怕了,停下動作,在蕭錚地逼視下默默退後。

這時,假山的孔洞裏晃過火光,有嬤嬤提燈在外低呼道:“雲舟殿下,你在哪?不要貪玩亂跑,快和老奴回去吧。”

雲舟……是她的名字……

雲舟最後看了一眼蕭錚,身影消失在了她出現的山石之後。

那是蕭錚第一次見到暮雲舟。

以一種無比狼狽的方式。

可是時移世易,命運無常。

如今的他,已經成了這座皇宮的主人。

而那當時對他施以憐憫的少女,現在隻能靠他的垂憐才能在這深宮裏活下去。

雲舟在寧髓香的作用下睡的很沉,薄薄的眼皮微微地顫動,全然不知道不可一世的渤陽王殿下正坐在她身邊獨自飲酒,更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麽。

而他也不想讓她知道。

蕭錚喝盡了壺裏的酒,望著窗外的冷月,一點醉意也沒有。

他想起身再去取一壺酒,一動身,發現自己的衣服被一旁的雲舟無意中壓住了,他便不動,又坐了回去。

“阿娘……”她夢中喃喃地念出聲。

她現在的心中還就隻有一個阿娘,他來的還算及時……

蕭錚把那塊翡翠玉佩把玩在掌心。

劉家三郎,是比他更早一些出現在她生命裏的。

若再晚個一年半載,這個隨波逐流的小東西可能就已經嫁為人婦,甚至誕育子女。

而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月下包紮傷口的那個小公主和馬車裏救她的那位公主其實是同一個人……

雲舟一夜好睡,可以說這幾年來也沒有睡過這樣好的一覺,一睜眼,天已經大亮了。

待到她完全清醒,睜開眼睛,看見自己躺的地方,嚇得一下滾落了床榻。

她居然獨自睡在那鋪著淡金色錦墊的龍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