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母子
七月初二,諸事不宜。
燕京占地六萬畝,其中宮城二萬,皇城一萬,外城三萬。
涼後主昏庸不輸紂桀之流。隻是相較於鮮卑人入主中原,漢人寧願選擇效忠於無用的漢家天子罷了。
如今盛世太平,燕京卻仍有舊朝勢力盤踞,隻因先帝因癘忌諱,南遷元京。
而此時燕京城門大開,另一位魏天子鑾駕**,直搗大涼舊宮。
涼宮分東宮與西宮,東宮名「長樂」,乃嬪禦居所;
西宮「未央」,為皇帝朝會之處。涼宮與魏宮不同,分為兩處,而後主在位時棄未央居長樂,即便鮮卑人沒有南下,早晚也是柔然和吐穀渾的盤中餐。
涼宮早便無人居住,然而卻日日都有舊朝死士頂禮膜拜。
因先帝實在忌諱,這處便成了三不管之地,城中守衛或是平民百姓見了隻當沒瞧見。
當然,倘若是自家人去做這樣的事兒,都要關起來打罵一頓的。
畢竟如今鮮卑治下人人生活好了不止一星半點兒,且他們崇慕漢人文化,除了統治高層依然多半是鮮卑大臣之外,其它生活習慣完全向著漢家靠攏,幾乎將自己融入漢人之中。
進城時已過了申時,夏日天黑得晚些,酉時後才現夜色。
拓跋珣在車中坐得久了,想吃喝卻又不敢拿,怕父親養的那隻狐狸精貴妃一個不高興吃了自己。
他越是這樣,陸銀屏越是想要欺負他。
她剝了一隻荔枝,去核撚起果肉送到天子嘴邊,張嘴道:“啊
拓跋淵張口一接,連著她食指一同咬了進去。
陸銀屏嗔怒似的瞪了一眼他,拿了帕子替他拭嘴。自己又剝了一顆當著拓跋珣的麵吃掉。
拓跋珣這一日過得艱難。
他在父皇跟前本就不受寵,狐狸精貴妃又可怕,這兩日下來別說吃喝拉撒,就連睡覺都不安穩,唯恐狐狸精半夜趁他父皇不注意吃了自己。
雖說貴妃日日睡得比他還沉,但他依舊是要防備著這妖女的。
狐狸精貴妃笑了笑,將一顆荔枝扔給他。
“自己剝,免得你覺得本宮剝的有毒,會害死你。”
拓跋珣饞得很,荔枝是南方貢品,北方不常見,年年就夏日能吃上一些。
眼下算是第一茬,連夜送去華林苑。跟著狐狸精貴妃,這一路上倒是吃喝不愁。
他剝了一顆塞進嘴裏,即便有毒也認了。
拓跋淵不愛吃甜,就著陸銀屏剝給的兩顆後便不吃了,又怕她說自己不知好歹,隻能握了她手道:“傷手……”
陸銀屏被他哄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嬌嬌笑著沒再動手剝荔枝。
拓跋珣看了這一幕,嘴裏的荔枝頓時就不香了。
天子鑾駕停在未央宮雙闕前,有百姓過來膜拜,亦有舊朝之人悄悄打探,卻畏懼虎賁騎兵不敢上前。
城內亦有鎮衛六千,城外圍了上萬不止。有人聽到風聲想要出城,皆被一一押在未央宮前空地上。
眼看夜色將近,未央宮前抓到的人也越來越多
有人聽過眼前這位魏天子的手段
自覺今晚要大難臨頭的人精神狀態分為幾大類
一類雙目空洞,麻木不仁,已經討了紙筆向家人留書信;
一類泰然自若,觀之儼然是高潔之士,這類人最少;
而最後一類,也是人數最多的,知道今日已經逃不開一死,索性破口大罵。
“白虜!幹你娘!有種的你殺了老子!”
“非我漢人,奪我疆土!狗雜種!”
辱罵之聲不絕於耳,陸銀屏聽得心驚肉跳,回頭看拓跋淵。
天子容色淡淡,暮色的最後一抹餘暉斜斜覆在他麵上,為他如玉麵頰鍍了一層金光,襯著淡金眼瞳,不像個人,倒像是樽金像。
看著他不像生氣,但陸銀屏心底隱隱不安。
她握了他手,覺得有些冰涼
拓跋淵將她手反握住,低低地喚了聲拓跋珣的小字:“佛奴……”
拓跋珣丟了那盤荔枝,立即上前跪在他腳邊。
“父皇喚兒臣何事?”
天子一手扣著貴妃的手,一手示意他起身坐到自己旁邊。
拓跋珣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坐到他另一邊,同狐狸精貴妃一左一右。
慕容擎望著鑾車內的三個人,也不知道想起什麽來,皺了皺眉頭。
拓跋淵微微揚起下巴,對拓跋珣道:“聽到那些人罵的什麽了嗎?”
拓跋珣咬了咬嘴唇,小聲道:“聽到了……”
拓跋淵又道:“朕將你和貴妃帶出來,並不是遊玩,隻是因為你們
拓跋珣嘴唇顫了顫。
陸銀屏大怒,正想甩開他的手,卻被他緊緊捏住。
“一個婦人之仁,一個一竅不通。”他冷冷地道,“都以為朕能長命百歲,能護你們一輩子不成?”
拓跋珣咬牙道:“兒臣會長大!兒臣總會自立!”
“自立?”拓跋淵像是聽到什麽不得了的笑話一樣,“朕命你將貴妃當做自己母親你都不願,如何信你能自立?”
拓跋珣看了看陸銀屏,又看了看他,略有遲疑地道:“兒臣有養母,兒臣不能……”
“當初誰養你,也是朕決定的。”拓跋淵打斷他,“拓跋珣,你若想自立,便要有個靠得住的母親。貴妃出身高貴,一門忠勇,父兄兩代掌京畿兵權,不會丟你的人。
倘若有朝一日這地上跪著的人奮起將朕亂刀砍死,而你們二人有嫌隙,你說這些人會拿你們怎麽辦?”
拓跋珣腦內懵懵的,結結巴巴道:“兒臣……兒臣要保護貴妃……”
“還有呢?”
拓跋珣呆呆地道:“兒臣還要為父皇報仇。”
拓跋淵伸出手,第一次撫摸了他的頭頂。
他又回頭對陸銀屏道:“貴妃蠢笨得很,隻知吃喝玩樂,即便有事也不會同朕商議。牙尖嘴利,口頭倒不落下風。隻是宮中詭譎,早晚會讓人瞧出破綻,最後被吞得屍骨無存罷了。
魏宮有舊製,去母留子。若你有身孕,朕也保不住你。拓跋氏壽命本就不長,待朕百年之後,你這無子寵妃要如何苟活?”
他從不對她說狠話,此刻陸銀屏隻覺得狗血淋頭。
“佛奴是朕唯一的兒子,貴妃是朕唯一摯愛。”天子望向天邊最後一抹暮色,緩緩道,“朕所作所為,均是為你二人打算。不求母慈子孝,能不厭惡彼此的情況下保住性命即可。不知你們想通沒有?”
陸銀屏極為識時務,趕緊抱住拓跋珣小小的大腿:“本宮的好大兒!”
拓跋珣嘴角抽了幾抽,扭扭捏捏地低頭喚了聲:“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