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祁亮看著辦公桌上攤開的筆記本,上麵寫了兩行話。
誰殺了林瓏?
為什麽要殺她?
宋一星端著兩個紙咖啡杯從外麵進來,放到茶幾上。一瞬間,辦公室裏飄開了醇香的咖啡味道。
“有個女人叫陳雪梅,上周四來你們公司鬧過。”祁亮一邊說一邊從辦公桌外側走到茶幾旁邊的單人沙發,坐下來說道,“你還有印象嗎?”
“當然。”宋一星點點頭,坐在祁亮對麵的單人沙發上,看向坐在長沙發上戴瑤,“她也是報道裏的母親。實際上她找的是我,因為我是負責人。”
“說說當時的具體情況。”祁亮說道。
“無非就是威脅嘛,說她認識這個認識那個。”宋一星說道,“威脅我如果報道發布了她就去找上麵把我們公司封殺掉。”
“她有沒有威脅別的,比如威脅人身安全?”戴瑤問道。
宋一星無奈地笑了笑,說道:“當然說了,什麽要找人砸了我們公司,找黑社會撞死林瓏,讓她人間蒸發,說了很多。她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自詡上等人,張口閉口卻都是最肮髒的言語,很可笑是吧。”
“你昨天應該告訴我們的。”戴瑤說道。
“告訴你們?不是那個男的嗎?”宋一星愣了一下,“不是他嗎?”
“所以我們又來了。”戴瑤指了指手機屏幕上的陳雪梅照片,“說說當時的情況,盡量詳細一點。”
“當時。”宋一星抬起頭,看向天花板,“她一上來就和我說,她兒子多麽多麽出色,本來有大好前途,是被人做局和一個小姐發生關係的。然後那個小姐拿了錢告他強奸。就好像她和她兒子是受害者一樣。”
“其實不是這樣嗎?”
“當然不是。”宋一星看著戴瑤,“我們報道裏的所有內容都是真實的,不管最終有沒有發布,但內容絕對是真實的。我看過案情資料,受害者確實是夜總會的員工,但她是服務員,不是什麽小姐。再說這和職業有關係嗎?就因為她在夜總會工作,強奸就變成嫖娼了?”
“陳雪梅的丈夫拋棄了她和兒子,和小三結婚了。所以陳雪梅就認為所有在這種場合工作的女人都不是人,是勾引男人的狐狸精。”祁亮說道,“陳雪梅對兒子也是這麽教育的,所以兒子根本沒把受害者當人,完全就是個泄欲工具。或者在潛意識裏,兒子把受害者當成了小三的替代品,這是一種報複。”
“對!”宋一星用力拍了拍沙發扶手,“這是報道裏的原話。謝謝你。”
“我看報道裏有個描述,陳雪梅給受害者婚禮現場送去了一個花圈。”戴瑤繼續問道,“上麵寫著‘婊子從良’。這些內容你也證實了嗎?”
宋一星表情凝重地點點頭,說道:“林瓏參加了那場婚禮。我看到了她拍的視頻。你們能想象到的最慘的情景,現場還要更慘一萬倍。新娘母親當場就暈了過去,沒幾天就去世了。新娘突發性失聰,現在還在治療,很可能會終身失聰。”他搖了搖頭,“真的是太慘了。”
“林瓏去參加了婚禮?”戴瑤問道。
“對,她們是一個組織的,親人互助會。”宋一星回答道,“她和我說過這三個案子都是他們互助會成員的真實案例。她還有很多案例。所以她是想做成係列報道的。現在我們正在審議這個選題,我決定把它繼續做下去。”
“可你還是決定要壓下報道。”祁亮忽然說道。
“我?”
“林瓏案發前和你發生過爭吵,在微信裏。”祁亮看著宋一星。
“我從來沒有說過要壓下報道。”宋一星張開雙手,“我甚至覺得她這三個案例選得非常好,報道寫得也非常好。隻有一點,名字起得有問題。沒有一個母親認為自己兒子是強奸犯。”
“會。”戴瑤說道。
“會?對。沒有一個母親認為自己兒子會是強奸犯。”宋一星特意在會字上加重了語氣,“這是個很偏激的名字,這又是一個很特別的選題,很容易就會引起爭論。為什麽是母親不是父親?為什麽是強奸不是別的犯罪?為什麽是所有母親?每個字都是靶子。當然爭論會帶來熱度,但也會讓讀者忽略報道本身。”
他頓了頓說道:“我隻是覺得沒必要玩標題黨博人眼球,因為這篇報道本身就足夠有價值了。”
“所以你隻是不同意標題。”戴瑤說道。
“對。但是她覺得這個標題對她很重要。”宋一星搖了搖頭,“如果她同意換幾個字,這篇報道也許早就發了。”
“最終你們達成一致了嗎?”戴瑤問道。
“是的,她同意換一個標題。”宋一星抿了下嘴唇,“但現在我不想換了。”
“我們還有個例行調查,請你配合一下。”祁亮問道,“10 月 25 號,也就是前天晚上,你在什麽地方,幹什麽?有沒有人和你在一起,盡量詳細說說。”
“我在公司工作,晚上約了龍總喝酒。”宋一星想了想又補充道,“龍總是我們公司老板。去了桔梗花酒吧。”
“你幾點從這裏離開公司的?幾點到的酒吧?幾點離開酒吧的?”祁亮繼續問道。
“我在公司呆到八點多,然後和龍總一起吃了晚飯。”宋一星說道,“十點左右到的酒吧,具體時間記不住了,淩晨三點離開的。”
“這個時間記得很清楚。”
“對,酒吧三點打樣。”
“龍總是你們公司的……”
“董事長。”
“管業務嗎?”祁亮一邊記錄一邊問。
“不,業務方麵基本由我來把控。”
“所以他和林瓏會因為什麽事情聯係?”戴瑤接過話頭,“你了解的。”
宋一星愣了一下,談話就此中斷了。
胡龍龍從談話開始就顯得有些緊張,聽到戴瑤問自己前天晚上和林瓏通話的內容時,露出為難的表情。
“是因為宋一星。”胡龍龍看了一眼門口,好像不想讓別人聽到他的話。
“宋一星?”
“對。她投訴宋一星。”胡龍龍小聲說道,“好像是因為她的一個什麽報道被宋一星拿掉了。她來找我,大概是想通過我給宋一星施加一些影響吧。”
“她沒和你說清楚嗎?”祁亮對胡龍龍含糊其辭的回答產生了懷疑。
“她……”胡龍龍緊張得有些結巴,“她沒說的太清楚。當時我在應酬,也沒認真聽。等我再打回去的時候她就不接了。”
“所以平時你也在管理?”戴瑤問道。
“當然,畢竟是我的公司嘛。”胡龍龍笑了笑。
“你同意她的要求了嗎?”戴瑤繼續問道。
“我答應問一下情況。”胡龍龍說道,“但我還沒想好怎麽說。宋一星這個人心眼比較小,我擔心說多了他會有想法。這些你們別和他說。”
“經常會有人投訴宋一星嗎?”祁亮問道。
“也還好。”胡龍龍含糊地說道。
“她以前投訴過嗎?林瓏。”
“這是第一次。”
“可是一個員工直接向董事長投訴自己的直屬領導,這比較反常吧。”戴瑤看著胡龍龍說道。
“對。可能這個報道對她很重要吧。”胡龍龍解釋道,“畢竟緣起也是她母親的案子,所以就執著了。”
“九點半左右你給她打了兩個電話,但她都沒接。”
“她給我打電話我沒接到,然後我給她回過去,她也沒接。”
“好的。今天就談到這兒,感謝你配合。”戴瑤關上了執法記錄儀,“不耽誤你時間了。”
“好!”胡龍龍立刻起身,和兩人招了招手就出去了。
祁亮站起來,從百葉窗的縫隙中看著胡龍龍一路應付和他打招呼的員工,快步走出公司。
“這是他的公司。”祁亮說道,“他怎麽像落荒而逃似的?”
戴瑤站到祁亮身邊,輕聲說道:“他好像有點怕警察。”
這時有人敲門,祁亮喊了聲請進。門開了,一個穿著格子襯衫和牛仔褲,紮著馬尾辮的女孩走了進來。
“兩位好,我是林瓏合租的室友。”女孩低著頭,眼睛紅紅的。
除了宋一星,她是這家公司裏第二個為林瓏的死感到悲傷的人,而其他人大多看起來無動於衷,甚至有人隱隱幸災樂禍。所以這個女孩可能會很重要,祁亮想著,起身給她倒了一杯熱水。
女孩把紙杯捧在手裏,蜷縮著坐在兩人對麵。
“這兩天不好過吧。”戴瑤先開口道。
女孩點了點頭。
“你們合租多久了?”戴瑤繼續問道。
“有半年了。”女孩終於開口了,“從她入職開始就合租了。”
“你覺得她是個怎樣的人?”
“她挺好的。”女孩簡短地回答道。
戴瑤沒有接話。
果然,沉默了片刻後,女孩繼續說道:“也有些人不喜歡她。”
“能具體說說嗎?”
“嗯……”女孩想了想,“就是感覺她太有野心了吧。可能有些人覺得這就是個工作而已,也沒多少錢,犯不上這麽卷。而且,宋總非常喜歡她。別人來一年還在打下手,她來半年就已經獨立做報道了。”
“她和同事關係怎麽樣?”戴瑤繼續問道。
“她幾乎和別人不怎麽交往。她是那種獨來獨往的人,也不 care 別人對她的看法。”說到這裏,女孩的語氣裏帶出了一絲羨慕。
“看來她和你的關係比較近。”戴瑤問道,“你覺得她是個怎樣的人?同事的評價客觀嗎?”
“還好吧。”女孩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鼓起勇氣說道,“她畢竟遭遇了那些可怕的事,換做任何人都不一定比她做的好吧。而且她這麽拚,還不是因為她一直想做那個報道,我覺得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批評她。”
戴瑤和祁亮同時點了點頭。
“說說周一晚上吧,你是幾點回家的?”戴瑤問道。
“差五分十點。”女孩挪動了一下身體。
“你記得很清楚。”
“因為十點有個直播。”
“很好。”戴瑤點頭道,“當時她在家嗎?”
“在。”女孩低著頭說道。
“你和她說話了嗎?”
“她在房間裏寫東西,我就沒有打擾她。”女孩說道,“而且我男朋友也和我一起回來了。”
“她什麽時候離開的你知道嗎?”
“沒過多久吧。我們聽到她關門的聲音……”女孩忽然哭了,她捂住嘴,肩膀激烈地顫抖。
祁亮和戴瑤對視了一眼,戴瑤拿起紙巾盒走到女孩身邊,抽出幾張紙巾遞了過去,拿走女孩手裏的紙杯。
女孩用紙巾捂住臉,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戴瑤看著女孩,柔聲說道:“你是不是覺得,因為你帶著男朋友回來,她才躲出去了?”
女孩一邊哭一邊點頭。
“你覺得她因為晚上一個人出去才遇到了壞人,所以是你害了她。”
女孩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來。
過了幾分鍾,女孩的情緒終於緩和了。她淚眼婆娑地抬起頭,說道:“對不起,我實在是……”
“沒事。”戴瑤安慰道,“她的死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是我覺得哭出來也挺好的,情緒不要憋在心裏。”
女孩點了點頭。
“和我們說說,她都遇到過什麽威脅或者騷擾。”
“上周四。”女孩說道,“我們租的房子被堵鎖眼了。”
“你們有沒有找物業,或者報案?”戴瑤問道。
“我們住的老破小,沒有物業。”女孩委屈地說道,“我找了中介管家,他說我們沒有監控攝像,就算報案也沒用。”
“除了堵鎖眼,還有沒有別的事情?威脅、騷擾之類的。”
“她說過有個麵包車跟蹤她,想把她劫走。這些她都不讓我告訴宋總。”女孩下意識看了一眼窗外。
“為什麽?”
“因為有人來給我們公司送過死貓,就是衝她來的。你們知道了吧?”女孩見戴瑤搖了搖頭,繼續說道,“還有個流氓來鬧事,被警察帶走了。反正宋總就不想讓她寫了。他們關係那麽鐵,還因為這個事吵過架呢。”
“吵架?什麽時候?”
“就……上周日。”
“林瓏怎麽說的?”
“就說什麽你不讓我寫我就不寫了,誰也攔不住我,我就是死也要把他們全曝光之類的,還說不用宋總管,說他多管閑事。”女孩搖了搖頭,“其實宋總特別喜歡她,把她當女兒那種。她自己也知道,吵完架之後她也很難受。”
“麵包車是怎麽回事?”戴瑤繼續問道。
“她說有天晚上回來,有輛麵包車在後麵跟著她。她感覺不對勁,就忽然朝著反方向跑。”
“然後呢?”
“她說麵包車停下來了,因為她聽到了開門的聲音,但她沒敢看。”女孩好像不敢描述那個可怕的情景,隔了一會才說道,“她跑進了便利店,那輛麵包車就開走了。”
戴瑤點了點頭,說道:“遇到這種情況朝反方向跑,麵包沒法調頭追她。這個方法挺機智。”
“是嗎?”女孩睜大了眼睛問道。
戴瑤看著女孩,莫名想起了中午救起的那個女人。於是她對女孩說道:“小妹妹,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一幫王八蛋。所以你記住,如果你晚上一個人走,看到有車緩慢跟著你,你要調頭往回跑,往人多明亮的地方跑。還有你現在就下單買個帶攝像頭的電子門鈴,讓中介幫你裝上。以後再有人到你家門口,攝像頭就會把他拍下來。有人敲你家門,你就能從手機上看到門外是誰。”
女孩懵懂地看了看戴瑤,又看了看祁亮。
“這不是危言聳聽。”祁亮第一次開口,接著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祁亮接通電話,然後立刻看向戴瑤。
“好的,紅小姐,謝謝你,我同事馬上過去。”祁亮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