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次元

宋拂之發出好友申請之後就上課去了,連著兩節課,一個半小時,回到辦公室一看手機,時章通過了他的好友申請。

時章不是單單通過申請就完了,他禮貌地打了招呼“宋老師好,我是時章”,底下緊接著一句“宋老師下次想吃什麽?”

按照他們說的,下次歸宋拂之請客,所以地方也應該他訂。

宋拂之想了想,問他:“中央街的西班牙餐廳,怎麽樣?”

說實話,宋拂之也就被洛琉璃拉著去試過一次,一家很體麵的餐廳,主廚是西班牙人,菜式講究,價格也不菲。

應該是夠格作為江南菜的回請的。

時章很快回複了“好”。

雙方散發的信號和態度很明確,他們都通過了對方的第一關,可以繼續接觸下去。

宋拂之不得不承認,他相親過那麽多次,時章是目前最合適的人選。

他見過語文組的老師改考試作文,五秒看開頭,五秒看結尾,十秒看分論點和引用,最後看文筆和字跡,總共二十秒,直接落下一個分數,刷刷地往後翻。

寫作文一小時,改作文半分鍾。

宋拂之覺得他看人就跟改作文似的,有的人剛看了個卷麵,他就打了不及格,但時章一眼就讓他想給五十分往上,得停下來細看,判斷要不要給滿分。

約定見麵的那天是周四。

宋拂之早起了半小時,熨平襯衫,刮胡子,梳了個幹淨利落的發型。

出門前猶豫了一下,還是翻出了櫃子裏的烏木香水,莊重精致的深灰色小瓶,把它放進包裏。

帥哥稍微一打扮就不得了。

宋拂之走在早八上班半死不活的社畜潮中,整個人簡直閃閃發光,讓好幾個睡眼惺忪的白領垂死驚醒,一路上勾走了不少或明或暗的目光。

剛到辦公室,別的老師就“喲”了一聲。

“宋老師今天有公開課啊?搞得這麽俊。”

宋拂之笑笑,說沒有。

他其實沒想打扮得多好看,隻覺得這是應有的尊重。

餐廳在上午給宋拂之發了一條預約提醒短信,裏麵包含時間和桌號。

宋拂之把消息轉發給時章,時章回複他“晚上見”。

不知道是不是宋拂之今天穿得有點帥,班上那群鬧騰的兔崽子好像都乖了些,作業一本不少地交齊了。

本來是安排得很妥當的一天,宋拂之按部就班地等著吃晚飯,沒想到下午坐辦公室裏改作業的時候,突然看到視野中出現閃光,鋸齒狀擴開,眼前陣陣模糊,眼球感到一突突的脹痛,像是要鼓出來。

宋拂之扔下紅筆,皺眉閉眼,心中隱隱不安。

他熟悉,這是偏頭痛的先兆。

馬上還有一節課,宋拂之捏著眉心休息了會兒,在鈴聲結束前的最後一秒踏進了教室。

這節課撐得有點辛苦,宋拂之表麵上不顯,講課仍然條理清晰,板書工整,但神經一突一突地跳著,從裏麵狠敲他的腦袋。

宋拂之不得不延長了學生自由算題的時間,好喘口氣歇會兒。

撐完這節課幾乎已是極限,宋拂之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症狀來得氣勢洶洶,他現在已經能感到左側腦袋裏搏動性的疼痛,眼睛也開始畏懼光亮。

物理老周知道宋拂之的老毛病,看他麵色蒼白地摁著腦袋,皺著眉催他:“又頭疼啊?快早點回去休息,今天本來就快結束了。”

宋拂之能感受到這波不好熬,沒法硬撐,不得不請假回家。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每個房間的窗簾都扯緊了,屋裏一下子變得昏暗,他才覺得舒服了那麽一點點。

疼痛逐漸變得劇烈,難以忍受。

宋拂之摸索出藥箱,伸手一摸,往常放著止疼藥的格子是空的。

他心裏發涼,大概是之前吃完了又忘記新買。

宋拂之隻能采取替代措施,他從冰箱冷凍室摸出一把冰塊,用毛巾包住,抵到太陽穴上冰敷。

他邊走邊用力扯開了襯衫領口,在黑暗中膝蓋狠狠磕上了門框,整個人趔趄地撞進臥室,卸力栽到床裏,半天沒動彈。

宋拂之一手捂腦袋一手捂膝蓋,疼得發抖,臉埋進枕頭裏,自嘲地虛笑了下。

真是白瞎了今天這身打扮,現在可是太狼狽了。

他很久沒有犯過這麽嚴重的偏頭痛。

之前忍忍也就過去了,今天卻痛得讓他有點想撞牆,腦袋要被鋸開的那種疼。

就這種時候,宋拂之還能記得他晚上有飯局,不能一聲不吭地爽約。

宋拂之摸到手機,屏幕的白光刺得他眼前一炸,眼球像是要爆開,腦袋嗡嗡。

症狀重的時候他很畏光,半眯著眼艱難地找到時章的微信,宋拂之一秒都不想再盯著手機屏幕,直接按下了語音輸入。

手機開始錄音了,宋拂之才發現自己狀態不好。

他沉默地調整了幾秒呼吸,清了清嗓子,忍著腦中重錘,盡量平靜地出聲道:“時教授,不好意思啊。我晚上沒法來吃飯了,我們能改個時間嗎?麻煩了。”

發完信息宋拂之就癱了,這該死的頭疼折磨得他要瘋,躺著難受坐著也難受,折騰得渾身虛汗。

過了一會兒,手機突然響起來,宋拂之閉著眼按了接聽,那邊過了幾秒才傳出聲音。

“宋老師。”

男人聲音沉靜,帶著電流細微的沙沙聲。

“時章?”

宋拂之花了幾秒鍾來分辨對方的聲音,有點驚訝。

“嗯。”時章說,“今天晚上不吃飯了嗎?”

宋拂之把手機開了外放,閉眼躺著,緩慢地說:“真的不好意思,我今晚不太方便,跟你說得太晚了。時先生下周有沒有時間?”

時章那邊安靜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問題,倒是語氣頗為篤定地問了句:“你不舒服?”

宋拂之下意識脫口而出:“沒。”

從小那麽多次痛不欲生的頭疼他都一個人忍過來了,宋拂之不喜歡麻煩別人,也不喜歡別人看到他的脆弱,說“沒事”幾乎是種本能反應。

“你呼吸聲很重,和平時不一樣。”時章陳述他的理由,“語速也不一樣。”

“是不是在忍疼。”

“……”

宋拂之平生第一次體驗到說謊被老師抓包的感覺。

等了一會兒不見宋拂之回話,似乎是為了確認他還好,時章又喚了一聲:“宋拂之?”

宋拂之被喊得四肢一瞬發麻,仿佛清冽的風撫平陣痛。

這似乎是時章第一次叫宋拂之的大名,沒想到微沉的嗓音叫他名字會這麽好聽。

可能這一聲有魔力,宋拂之不自覺地就說了實話:“嗯,有點偏頭痛,老毛病,治不好。”

“很疼嗎?用熱毛巾或者冰塊敷太陽穴,可以減輕疼痛感。”時章很快就拿出了一個方案。

宋拂之輕笑:“已經在敷了。”

“如果效果不好就吃片止痛藥,睡一覺。”

男人的聲線平穩安靜,讓人覺得可靠。

宋拂之覺得自己肯定是被疼麻木了,也或許是昏暗的臥室讓他放鬆了警惕,句子不經思考就脫口而出:“家裏止疼藥吃完了,我眼睛疼看不了手機,也沒法買。”

才說完宋拂之就後悔了,這句話怎麽聽都有種示弱的感覺,好像在暗示時章幫他買。

於是他很快補上一句:“但冰塊就夠用了,不太疼。”

時章似乎沒聽到最後這句,問他:“我幫你買一盒過來?”

宋拂之一聽到“過來”兩個字,肩背的肌肉都繃緊了。

現在他的樣子太糟糕,根本沒法見人。

“謝謝,不麻煩時教授了。”宋拂之很快說。

完了他又加了一句:“你別來。”

時章停了幾秒,答應著:“嗯,我不來。”

接著,時教授聲音更溫和了些,征求他的意見:“那我網購一盒藥,要快遞員閃送過去,可以嗎?”

緊繃的肌肉放鬆下來,宋拂之換了個握冰塊的姿勢,睫毛蓋住垂下的眼睛,默默思考。

“……可以。”宋拂之聽到自己說。

“實在太麻煩你了。”

“不麻煩。”

時章說,“宋老師,方便告訴我地址嗎?”

宋拂之報了個小區名,然後說:“要快遞員送到門口就行,保安大叔認識我,會幫我送上來的。”

“好,我已經下單了。大概半個小時到。”

這人絕對是個行動派。

宋拂之閉著眼輕輕笑了下,很真誠地說:“謝謝時先生,改天請你吃飯。”

“先別想著請客了,好好休息。”時章說。

簡單幾句後掛了電話,時章在宋拂之心中的形象又稍微完整了一點。

時章無疑是體貼的,更重要的是,他的體貼恰到好處。

宋拂之讓時章別來,他就不會來。

時教授知分寸,懂得給別人留私人空間。

宋拂之的頭還是很疼,但心情好了不少。

二十多分鍾後,門鈴響了。

快遞來得還挺快。

宋拂之艱難地從**爬起來,隨便擼了兩把頭發,順手撈了件外套披上,頭重腳輕地往外走。

他應著“來了”,打開門,忽地一愣,擰起眉,語氣嚴厲:“你怎麽進來的?”

門外站著的,竟然是喬煦陽。

喬煦陽也被嚇了一下,磕巴道:“我新學會了烤蛋糕,本來到你學校想送給你,結果你不在,別的老師說你頭疼,提前回家了……”

去學校、送蛋糕、一聲不吭就跑到家門口,每個環節都在宋拂之的雷點上踩。

宋拂之壓著火氣問:“你怎麽會知道我家地址?”

“我的鍋我的鍋。”喬煦陽賠著笑,頰邊露出兩隻小酒窩,“我們倆的爸爸不是老同事嗎?我以前找我爸打聽了你的地址,想著以後沒準可以給你個驚喜祝福之類的。這不就用上了嗎……”

“沒想到你病了。”

喬煦陽笑容淡去,舉起手中的袋子,“我在路上買了些治頭疼的藥,還有我自己做的蛋糕,你都拿去吃。”

“謝謝,但是不用了。”

宋拂之轉身就想關門回屋。

“哥。”喬煦陽突然上前一步,英俊的濃眉微微蹙起,臉上的焦急和關心都摻不得假。

“我來照顧你吧,等你頭疼好一點了我就走。”

他一手還撐著門,好像要跟進來的樣子。

屋子裏關著燈,隻能看清客廳的輪廓,但如果喬煦陽進屋,五步路就會看到擺滿架子的手辦和高達,茶幾上還有攤開的漫畫書。

其實這都是小事,即使家裏一幹二淨,宋拂之也厭惡別人踏足他的私人領地。

宋拂之疼得嘴唇發白,還要跟小屁孩講道理:“你現在就走。”

喬煦陽皺皺眉還想說什麽,電梯裏突然出來一個穿工作服的保安,一看宋拂之就揮了揮手,拎著袋東西走過來。

“宋老師,你速遞買的藥。”

喬煦陽退開兩步,看著宋拂之接下了保安大叔遞來的那袋藥。

“你病了啊?”保安大叔關心地勸他,“少為那些崽子操勞點,自己的身體最重要,啊?”

宋拂之笑了:“謝謝您,會注意的。”

保安走之前還拍了一下喬煦陽的胳膊:“宋老師的朋友是吧?幫著照顧照顧他。”

喬煦陽很甜地回了個“好!”

“哥,你自己買了藥呀。”

保安一走,喬煦陽臉上都帶上了明顯的笑意,“保安叔叔都說了,讓我照顧你。那你吃了藥去躺著休息好不好?我給你做晚飯。”

宋拂之一手橫撐住門框,淡淡地說:“不是我自己買的。”

“嗯?”

宋拂之語氣倦怠:“藥,是別人給我買的。”

話裏的意思足夠明顯了,有別人關心我,我接受別人,不接受你的。

喬煦陽漸漸斂了神情,心思一轉,又笑了起來:“那他人呢?明知道你不舒服,隻把藥外賣給你,人卻不來?”

話裏的意思也很明顯,這人的真實性存疑。

即使他真的存在,他也沒我關心你,因為我來照顧你了,他卻沒有。

宋拂之懶得跟喬煦陽玩這種糾結的小遊戲,疲倦地閉了一下眼睛,轉身關門。

“別在我家門口呆著,我沒讓你來。”

門砰地一下在眼前關上。

宋拂之握著時章送的藥躺回**,很淡地出了一口氣。

在這件事上,兩人的區別太明顯了。

時章知分寸,懂距離,喬煦陽自以為好心,莽撞衝動,非要送上關懷。

隻是一盒藥的事,宋拂之心裏的那杆秤卻毫無疑問地分清了高下。

有的人更適合他。

門外,喬煦陽默默地站了很久,彎腰把蛋糕放到宋拂之家門口,才拎著那袋子藥走了。

這人的心像是石頭做的,怎麽都捂不熱。

喬煦陽心裏清楚,他的拂之哥一次兩次地說自己身邊有人了,不過就是個拒絕他的借口,其實壓根沒這人。

一直被拒絕的滋味不好受,但宋拂之身上這股拒人千裏的勁兒反而激得喬煦陽更有興趣了,他挺想把這個禁欲熟男給拿下。

喬煦陽下了樓,順手幫一個陌生老婆婆扔了垃圾,才溜溜達達地往外走。

在午後溫暖的陽光裏,街邊人來人往,喬煦陽卻突然頓住了目光,腳步也慢了下來。

小區街對麵停了一輛深灰沃爾沃,車窗半降著,露出了裏麵那人的上半張臉。

清淡幹淨的眉眼,眼尾帶著柔和的弧度,很有氣質的一個男人,正在最有魅力的年紀。

他正望著小區門口,目光很深,讓人看不出他的情緒。

喬煦陽覺得這男人有點眼熟,但又記不起來在哪見過他。

可能是男人間的直覺,那人猝然抬眸,看向了剛走出小區的喬煦陽。

在眼神對上的那一刻,喬煦陽心頭一縮,手腳有點發涼。

他想起來了,在他給宋拂之送玫瑰的那個咖啡店裏,這個男人就坐在宋拂之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