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次元

時章下午本來在幫學生改論文,得知宋拂之生病之後他就放下了手中的活兒。

雖然隻是偏頭痛,不是什麽緊急的重症,但時章還是不自覺地心跳加快,惴惴不安,網購了藥之後,立刻開車去了宋拂之的小區。

宋拂之隻告訴了他小區名,樓棟和樓層都沒說。

成年人對自己的隱私有所保留,這太正常了,時章完全理解。

所以當時章把車停到宋拂之小區對麵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實在太衝動。

時章也說不清自己想要怎樣,人家宋老師在家裏好好休息,他一見不著二等不到,更沒有立場和身份去照顧他。

或許也隻是想離他近一點。

時章望著小區門口的方向,沒看到宋拂之,卻看見了一個年輕人。

不得不承認他長得很好,五官俊朗,年輕帥氣,足以讓時章隻見過一次麵就牢牢記住。

尤其是見過他當眾給宋拂之送了一把玫瑰花的時候。

兩個男人隔著窄窄的馬路對視,他們在一瞬間明白了對方的身份。

雙方的目光都不怎麽友善。

年輕人不躲不閃地盯著時章,忽然挑眉笑了起來,表情囂張,十分挑釁,有種勢在必得的意思。

時章向他微微頷首,算作打招呼。

一場無聲的較勁。

最後還是更年輕的那位按捺不住,邁著長腿走過來,屈指敲了敲時章的車窗,眼神鋒芒畢露,火藥味很重:“先生,您怎麽在這兒呆著?拂之哥沒告訴你他的門牌號嗎。”

時章不答,隻輕輕掃了他一眼,問:“他沒接你送的藥?”

喬煦陽下意識地把手裏那袋藥藏到了背後,藏完了又覺得自己欲蓋彌彰,沒表現好。

時章輕飄飄地“哦”了一聲,轉回頭,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他表現得越從容,喬煦陽心裏就越沒底。

“這位哥,別太自信了。”喬煦陽很快穩住陣腳,恢複了年輕人的驕傲,“咱們走著瞧。”

撂下這話喬煦陽就走了。

時章坐在車裏,悄無聲息地吐氣,緩慢地鬆開一直緊攥著的拳頭,手心出了一層薄汗。

他剛才看起來鬆弛從容,其實血管突突地跳得很快,一直在忍。

時章緊緊繃著渾身的肌肉,才能不讓自己衝下車,用武力叫那個年輕人別再靠近宋拂之。

他單手搭上方向盤,眯了眯眼,對自己很是無語。

一大把年紀了,還跟小屁孩一樣,有人來搶他的東西他就要跟別人拚命,太不沉穩,太不正常。

更何況宋拂之不是屬於他的東西,任何人都有追求他的權利,宋拂之也有選擇任何人的自由。

過了一會兒時章收到了宋拂之發來的消息,還是一條語音,短短兩秒鍾。

“拿到藥了,謝謝時教授啊。”

毫無修飾的成年男性的嗓音,淡淡的,卻像無數細絲,把時章的心髒漸漸纏緊。

時章把手機貼近耳邊,重複地聽了很多遍。

他想,其實這句“謝謝”,已經是他人生以外的奢侈獎勵了。

時章語氣溫和地回複宋拂之:“不用謝,早點睡,好好休息。”

宋拂之聽到時章跟他說“早點睡”,於是吃了藥,去簡單衝了個澡,才晚上九點鍾,就躺上了床。

止疼藥很有效,入睡前痛感已經變得很淡。

宋拂之這一晚上睡得很踏實,一覺醒來神清氣爽,精神很足。

他和時章重新敲定了一個見麵時間,地點還是在那家西班牙餐廳。

時間改到了周末,宋拂之心情不錯,沒有頭疼也沒有工作,準備的時間很寬裕。

所以宋拂之這次把香水用上了,輕輕在頸邊灑了兩下,立刻繞起一股極具格調的東方烏木香。

正出家門的時候,他接到了時章的電話。

“宋老師,抱歉,我可能會遲到一刻鍾。”

宋拂之不介意這十五分鍾,說:“好,我也剛出門,你慢慢來。”

他沒有問遲到的原因,時章卻主動解釋說:“正在帶老人補牙,醫生說這顆牙要的時間比較久,我怕趕不及,跟你說一聲。”

“好的,不用急。”宋拂之說著,心裏衡量了一會兒是否合適,最後還是多問了句,“是你爸爸還是媽媽?”

幾秒空白之後,時章才回答說:“都不是。是以前的大學老師,子女都在國外,我幫忙照顧一下老人。”

“啊,教授以前的教授啊。”

本來以為時章是帶著自己父母看醫生,沒想到是以前的老師。

宋拂之笑了笑,隻說要他慢慢來,不趕時間。

雖說預留了十五分鍾,但時章就遲到了五分鍾。

看得出他來得急,身上帶著傍晚的水汽,頭發也被風吹得有些淩亂。

時章撥了一下頭發:“久等了,宋老師。”

宋拂之說沒事,順嘴問了句:“補牙一切順利?”

“順利,就是醫院人太多,等了很久。老師還一直說沒關係,不願意去,說了半天。”時章有點無奈,“這時間趕得寸,補完牙把他送回家再過來,就遲到了幾分鍾。”

時教授的時間觀念太強了,就遲到這麽幾分鍾給他叨叨了好幾遍。

宋拂之微微笑了笑,對他說的前半句也深有同感:“我媽也不愛去醫院,她哪裏不舒服就要我爸先看,我爸催得不行了她才肯去看醫生。”

時章淡笑:“都一樣。”

宋拂之想了想,還是又問他:“那你的家人呢,都還好?”

時章略垂著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的目光,隻覺得他的聲音很淺:“最近還算可以。”

總覺得他的聲音透著疏離,好像不太想聊關於家人的話題。

宋拂之敏銳地察覺到了,給時章倒了半杯紅酒,低聲說:“希望老人家都能健健康康。”

時章輕聲道謝,沒說別的。

年紀過了三十,肩上就多了很多年輕時沒意識到的責任。開始關心長輩的身體,聯係不上父母的時候會心慌,收到緊急電話都怕是父母出了事。

挺久不回家,回去突然看到父母鬢角的白發和新增的皺紋,才意識到這個殘酷的現實——父母在肉眼可見地變老。

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還像孩子,吃飯睡覺還得父母提醒著,大部分都沒這個意識。

所以當時章說起自家老人的事,宋拂之就覺得挺有共鳴。

“宋叔叔是那麽優秀的大夫,有他在家應該很放心。”時章說。

“是,小病基本不用去醫院。”宋拂之笑著,答得很幹脆,“醫生,居家旅行必備佳品,能有一位鎮在家裏,特踏實。”

這話說得有點小俏皮,兩人都笑了。

時章臉上的笑意還沒褪,很自然地來了句:“可我們倆都是教書的,我得現在棄文從醫。”

宋拂之本來在用叉子戳蝦,這一下沒戳穩,叉到了旁邊的洋蔥。

——這話說的,好像他們要組建一個家庭了。

宋拂之定了定,接話道:“我好歹有點家族血脈,我去從醫可能方便點兒。”

宋拂之這句話是看著時章說的,時章也看著他,兩人的目光都很沉穩,也都帶著笑意,像兩條安靜交匯的河流,水麵下卻有暗流相湧。

這兩句話之後,宋拂之明顯感覺兩人的距離近了點,不像之前那麽拘謹,氣氛也自然了許多。

這頓飯他們聊了更多日常的東西,聊了聊以前的高中。

宋拂之說:“我上的就是我媽媽當老師的高中,隻是她不教我。所以我倆還算是校友啊,時教授。”

時章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背肌,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說:“挺巧。”

“你比我大兩歲,我高一的時候你應該高三。”宋拂之簡單算了一下,“沒準我們還在學校裏見過。”

“肯定見過。”時章慢慢地說,“學校那麽小。”

宋拂之被勾起了回憶,點頭道:“是挺小的,還挺破。記得老教學樓那邊,有個小山包跟廢墟似的,都沒人去。”

時章食指蜷了蜷,下垂的睫毛掩蓋了眸光。

他記得那片小山包裏發生的一切,他在那裏抽煙,然後見到了少年時的宋拂之。

然而一晃眼就是許多年後,那塊荒蕪的廢墟早已在記憶裏褪色。

那時他克製著不去接近的人,現在就坐在對麵,和他共飲一瓶香醇的紅酒。

時章突然想到了喬煦陽,想到了那個年輕人瀟灑恣意的眉眼,和他勢在必得的笑容。

他那麽熱烈直接,不論行為如何,至少敢於表達,敢於追求。

情敵都跟他中門對狙了,時章有點忍不下去。

時章喝了口酒,喉結上下滑動,指尖微微發熱。

就在今天吧,他想著。

美酒佳肴,最俗套的場景,但是永恒經典的氛圍,他想邀請宋拂之和他試試。

——從談戀愛開始,慢慢嚐試,互相磨合,一步步來。

主菜吃到一半,時章在心裏緊急地打腹稿,琢磨著挑什麽時間點,該怎麽開頭。

宋拂之心裏也琢磨著事兒。

他和時章見麵三次,吃了兩次飯,對方次次都很有風度。中間自己生了次病,時章關心他又不逾矩。尤其是和喬煦陽一對比,宋拂之太明白什麽樣的人更適合自己。

時章足夠成熟,足夠自立,懂得給彼此留下私人空間,外形也很好,渾身找不出一點毛病。

而且,對方看起來對自己也沒什麽不滿意。

三十多歲的生活和二十幾歲時不一樣,他逐漸接受那些之前無法接受的,逐漸理解那些之前從不理解的。

宋拂之是個很理智的人,他想著,既然一定要邁進婚姻的墳墓,就要和最合適的那個人一起死。

“時教授,能問問嗎,你為什麽答應了相親?”宋拂之問。

時章低頭用餐巾擦了擦嘴唇,才說:“年齡到了,想找個人穩定下來。”

他接著反問:“宋老師,你呢?”

宋拂之坦然地說:“和你一樣。”

在這方麵,他倆的目的是一致的。

理智高於感性,計劃高於感情。

“父母一直想要我找人搭個伴,這你也知道,不然我媽不會在飯局上說。”宋拂之說,“你家裏人也催你找人?”

時章笑著“啊”了一聲:“老爺子一直念叨。”

侍者過來撤掉了他們的主菜餐具,換上甜點盤,對話中斷了一會兒。

甜品是西班牙特色的焦糖奶凍,表麵有一層脆殼,入口很香甜。

這是今天的最後一道菜,時章在心中默默地給自己掐表,剩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你想和我試試戀愛嗎?

多簡單的一句話,一秒就能說完,即使被拒絕也肯定還有別的辦法,但時章就是躊躇著,難以開口。

許多年了,他很久很久沒有感受過這種焦灼的猶豫。

時章喉結顫了顫,抬眼望住宋拂之:“宋老師……”

幾乎是同時的,宋拂之也喊了他一聲:“時教授。”

兩人一起笑了。

時章紳士地做了個手勢:“你先說。”

“也沒什麽特別的。”宋拂之笑笑,“就是想了解一下您的想法。”

說不上來為什麽,時章的心髒突然跳得飛快。

難道宋拂之也想和我試試戀愛?

時章被自己這大膽的想法驚得眼皮一跳。

宋拂之麵色坦然,毫不扭捏,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討論天氣——

“時教授,你會想和我結婚嗎?”

這一刹那,時章壓根做不出任何反應,心跳好像突然停止了,從腳底往上竄起一陣劇烈的麻意,耳畔一片耳鳴般的寂靜。

過了很久,聲音才重新湧入耳朵。

他看到宋拂之臉上顯出一絲遲疑,聽到宋拂之說:“抱歉,我提得太突然了。”

時章艱難地滾動喉結,清了清嗓子,溫聲說:“不突然。”

宋拂之有些懊惱,他覺得自己還是說得過頭了,目的性太強,沒人相親才見兩麵就談結婚的。

“要不我們以後再聊吧?”

宋拂之想給雙方一些緩衝和思考的時間。

“不用了。”時章說。“不用以後。”

宋拂之看著他,沒說話。

他心裏有些忐忑,一時沒理解時章的意思。

不用以後,是說他們不用再見麵,不用再繼續了嗎?

“我考慮好了,我想和你結婚。”時章聲音很穩,喉頭卻在輕輕顫動。

時章想了想,冷靜地加了句:“等會兒我去找設計師預約一下婚戒定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