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58
兩人又在房子裏待了會兒,看著差不多到了飯點,就打算回去了。
關門落鎖,門發出一聲沉悶的響動,時章離去的腳步卻很輕鬆。
走在陌生的小巷裏,宋拂之不敢太囂張,但又忍不住,於是隻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搭在時章手上。
在這裏,他不想讓時章一個人孤獨地走。
時章很乖地讓宋老師牽著,兩人無聲地路過一戶戶人家,什麽也不必說,指尖的溫度很暖。
走了會兒,小路前方突然傳來一聲玻璃砸在地上的脆響,兩人腳步一頓,微微皺起了眉。
不遠處的男人往地上砸了個玻璃瓶,身子僵硬地躺進木椅裏,腳高高地翹到另一張板凳上。
“老子就他媽是點兒背!再多一個數字我就能贏。輸光了,輸光了能怪我嗎,啊?”
他朝著屋裏怒吼,聲音像鋸子一樣粗礪,讓人聽著很不舒服。
宋拂之一聽就皺起了眉。
這人賭博,還酗酒。
剛剛來的時候,路過的那片全是酒瓶渣子的地就是他們家門口的。
宋拂之拉著時章到對麵,加快了腳步。
時章的手指好像有點僵硬,宋拂之稍微加大了一點力氣才帶動他。
一位頭發灰白的女人從屋裏走出來,指著男人罵:“娘和老子賺多少錢給你都不夠你糟蹋的!快四十的人了屁正經事都不幹。你今天就給我滾,滾吧,想怎麽玩怎麽玩去。有你這麽個兒子真他媽造孽……”
男人猛地從椅子裏站了起來,一身肉都跟著一顫,眼圈血紅,看著很嚇人,有點神經質。
他往女人身前一站,像一座駭人的山,讓女人往後退了幾步。
男人粗聲粗氣地罵,唾沫四濺:“你就知道罵我,那你當年怎麽不會也爬個有錢人的床?這樣我還用得著出去掙錢幫你們還債?就是沒爹我也認了,我也不會在這破地方困他媽一輩子!”
宋拂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臉色白了一層。
這多半是以前欺負過時章的鄰居小孩兒。
宋拂之扭頭去看時章,對上他淡漠的目光。
時章很輕地抿了抿唇,一語不發地牽緊了宋拂之的手。
他們正好經過這家人門口的時候,男人目光很凶地看了他們一眼,停了好幾秒鍾。
幾秒之後男人又轉了回去,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時章目不斜視地往前走,攜著宋拂之的手,一步步把滿地的碎玻璃渣拋在身後。
走出巷子的時候,已經遠到什麽都聽不見了,陽光安靜地灑在寬敞的大道上。
“他就是以前用煙頭燙壞了我的衣服的人。”時章說,“但他好像已經不認識我了。”
男人小時候不愛念書,讀完初中就輟了學,跟著叔叔做些亂七八糟的生意,一直到現在也沒再上過學。
宋拂之深深歎了口氣,不知是該覺得可悲還是解氣。
時章抵了低頭說:“他說的也沒錯,雖然我以前住的環境不好,但錢其實是不缺的,至少時正霖讓我上了大學,讓供我去了國外深造。”
宋拂之搖搖頭:“那也是你自己一步步努力考出去的。你從這裏走出去,都是靠的你自己。”
時章無聲笑笑:“走吧?去和爸媽一起吃午飯。”
他們並排朝著鎮子中心走,宋拂之問時章:“你放下了嗎?”
“其實我覺得恰恰相反。”
時章笑著眯了眯眼:“這麽多年我都不敢回來,因為我怕自己再和這裏扯上關係。我的爸媽,我的童年,都不是很光彩,所以我想要自己和以前隔絕開來。但是——”
他摩挲了一下宋拂之的指尖:“宋老師讓我有勇氣回到這裏,不管以前怎麽樣,我就是生在這裏的。”
時章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像遇到你,我才真的接受了自己。”
宋拂之輕輕“靠”了一聲,扭頭看向一邊:“突然這麽煽情幹嘛。”
中午,他們和王老師宋大夫在家常菜館吃了飯。
老宋問他們早上去了哪,是不是回酒店睡回籠覺去了?
宋拂之不太想說,模糊地應:“嗯,倒也沒有睡太久……”
老宋歎了口氣,明顯是還記得上次倆孩子在自己家一覺睡到大中午的事情。
“覺也不能睡太多,早點起來鍛煉鍛煉對身體好。”
宋拂之嗯嗯點頭。
吃完飯,一家人陪著王老師去了原來的高中。
宋拂之和時章也算是回到了母校。
現在是周末,學校裏很安靜。
王老師跟學校打過招呼,所以門衛很快就放他們進去了。
高中還真是變了很多,塑料跑道翻新了,教學樓邊的樹變得更高大,教學樓也重新粉刷了一遍。
宋拂之上次回到高中還是快十年前。
那時他們家從這個鎮子搬走,宋拂之和王老師回到高中告了別。
重新回到這裏的感覺很神奇,宋拂之指著一樓最近的一間教室,聲音微微上揚:“我以前就在這個班。”
時章順著宋拂之的班往上指了兩層樓:“我在三樓最近的那個班。”
宋拂之哈哈笑起來:“那你豈不是爬樓爬了三年!”
時章有點無奈:“是啊。”
王女士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我帶的三屆班都在三樓,爬了九年。”
空氣稍稍安靜了一會兒,時章乖巧道:“王老師辛苦了。”
宋拂之作捶背狀,陪著笑:“都怪學校的政策,不給輪換教室,不公平。”
他們高中就是這樣,一間教室坐三年,從高一到高三都不挪地兒,隻換門口的班牌。
所以高一高二,時章通常下了樓梯之後直接就出校門了,但到了高三,他每次都會從另一條繞遠路的樓梯下來,這樣可以正大光明地經過宋拂之的班,運氣好的話,還可以從窗口看到這位學弟。
時章曾在這扇窗邊收藏了不少小宋拂之的模樣。
大多數時候宋拂之都在座位上安靜地寫作業,偶爾也參與課間討論。
在一群嘰嘰喳喳的高中生裏,宋拂之也通常是那個最安靜的。
但在那時,時章隻敢在路過的幾秒內,輕輕瞥兩眼班裏麵,連腳步都不會放慢,臉也不會轉過去,隻用餘光偷看。
多年後的今天,時章側過頭,毫無顧忌地看著宋拂之的側臉,鼻梁高挺,眼睛漂亮,好像和少年時別無二致。
宋拂之敏感地看向時章,小聲問:“幹什麽?”
時章隻是笑,搖搖頭說:“沒什麽,就看看你。”
昔日的老師和學生在校園裏慢悠悠地晃著,迎麵走來一位年紀不輕的男老師,他和王老師對上了目光,持續幾秒,然後一起笑起來。
“王老師,您怎麽回來了!都不通知我一聲?”男老師驚訝道。
“這不是怕麻煩你們嗎,誰知道你周末還在學校啊?”王老師笑嗬嗬的。
男老師以前和王老師一起搭過班,是王老師的後輩,從王老師身上學了很多東西。
當時剛畢業停青澀的男老師,現在一轉眼也成了學校的年級主任。
男老師又看向旁邊,眯著眼笑:“喲,宋大夫也來啦?小宋都長這麽高這麽帥了——旁邊這位是?”
“時章,教授,以前也是這兒的學生。”接著王女士才說,“他倆結婚了,一對兒。”
雖然語氣很平靜,但臉上的笑紋根本掩不住。
男老師說王老師“有福氣”,問她要不要去辦公室敘敘舊。
於是王女士再一次帶走了老宋,把倆孩子留在了操場中間。
“你倆隨便逛逛,我們聊完了出來找你們。”
宋拂之抱著手臂笑了:“我們好像那種,大人逛街的時候,被寄存在兒童樂園的小拖油瓶。”
時章很不客氣地笑了出聲。
兩人順著開放式的走廊,從一樓開始逛。
宋拂之來到自己曾經的班級門口,裏麵關著燈,學生們的課桌上零散地擺著書和卷子。
雖然班門開著,但他沒有進去,隻是站在班門口往裏望。
“黑板換了。”宋拂之笑著指裏麵,“現在也換成這種有顯示屏的了。”
時章也說:“空調也換了,課桌、講台也都換了,快要認不出來了。”
“回收箱,這個傳統居然延續下來了,真好。”宋拂之有些驚訝地指著教室門邊的一個大紙箱子,裏麵淩亂地堆著些寫完了的本子。
“現在想想我們高中還挺先進的,那時候就有環保意識了。”宋拂之說,“我們年級每個班都放了個大紙箱在前頭,用完了的草稿本啊、卷子、廢紙啊就扔進去,每個月回收一次,當時可以賣不少錢充班費呢,還能廢物利用。”
宋拂之問時章:“你們班有沒有啊?”
時章點點頭:“有的。我們高三半個月就回收一次,草稿紙用得太快了。”
“哈哈哈。”宋拂之笑道,“說起來,有件事到現在我現在還記得,挺奇怪的。”
“我高一考完試,和同桌一起把寫完的草稿本扔了進去,第二天正好是回收的日子,所以班委把紙箱放到教室外麵方便工作人員回收。”
時章有一瞬間的僵硬,若無其事地“嗯”了聲:“然後呢…”
“然後第二天過來,我和同學爭論一道題目,我草稿本上寫著那道題的思路,所以我就想趁回收的人過來之前趕緊把我的草稿本搶救出來——結果我把整個箱子都翻遍了也沒看到我的草稿本兒,我同桌的本子還好好地在裏頭放著,就我的沒了。”
時教授撫摸下巴:“真的好神奇……”
“神奇對吧。我和我同桌一起找了半天也還是沒找著,就那麽蒸發了。”宋拂之笑笑,“當時我們班流行講鬼中式故事,可把我們嚇得不清,還以為是筆仙或者哪路妖怪把我選中了呢。”
時章故作正經地點頭:“我估計是有妖怪看上你了,想把你搶回去做壓寨夫人。”
宋拂之也開玩笑:“想搶我做壓寨夫人就直接來找我啊,搶我亂塗亂畫的草稿本兒幹什麽!”
時章:“可能是個善良的妖怪,怕自己太凶了嚇到你。”
時章語氣輕鬆,其實心裏翻湧著熱烈卻隱忍的浪潮。
他可以向宋拂之坦白自己的身世、曾經做過的錯事、還有不那麽常見的興趣,但唯獨這一點,他一丁點都不願向宋拂之透露——
在他那明暗交接的青春期,宋拂之像一縷光一樣毫無理由地闖進他的生活。
就像時章一眼愛上枝條舒展的瓦勒邁鬆,當宋拂之帶著值日生的紅袖章在校園角落裏抓到自己抽煙的時候,他就開始無可自拔地用沉默的目光追隨這個少年。
既然機緣巧合,兜兜轉轉,他已經和宋拂之結了婚,那麽之前那些不太磊落的追隨方式,應該被時章永遠地埋藏起來。
哪有什麽妖怪,隻不過是一個混賬且自卑的學長。
兩人貧來貧去地隨便聊了聊,慢慢走上樓,順著走廊往下逛。
“教室後麵的黑板也換了更大的誒。”宋拂之在一個班門口停了停,“這個班的黑板報做得還挺好看的。”
黑板報的主題是老套的“講文明,樹新風”,旁邊的配圖是水彩畫的一副景色。
“雖然和主題不搭,但是畫得很好。”宋老師說這話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用上了班主任的語氣。
時章問:“宋老師班上的同學們都會畫什麽到黑板報上?”
宋拂之:“那可多了,畫什麽的都有,當時流行什麽就畫什麽,雖然大概率和黑板報主題搭不上邊,但我看他們畫得挺開心的。”
於是兩位老師的興趣又轉移到了黑板報上,路過每個班的時候宋老師都要簡單點評幾句,跟美食節目裏的嘉賓似的。
終於到了三樓,第一個班就是時章以前的教室,兩人在門口停了下來。
巧的是,這層樓今年也在高三,再過一兩個小時,大概就有高三學生要返校學習了。
宋拂之一眼就看到教室後麵的黑板報,樂了:“該說什麽,真不愧是你們班。”
時章看了也挑挑眉:“畫得很厲害。”
黑板報上畫了一個國漫角色,目光銳利,表情很酷,手裏拿著傳奇般的魔刀,刀身可以碎成無數片,長袍在獵獵風中擺動。
旁邊用蒼勁的毛筆字體寫著:“高三必勝!”
宋拂之說:“這個圖文倒是很相配。”
上午在自己的屋子裏,時章才得知宋老師也看點兒動漫,於是不由笑著問:“看過這部?”
“看啊。”宋拂之點點頭,“一頓飯看兩集。”
時章“哎”了聲:“我們以後晚上吃飯也可以看啊,可惜了以前都沒看。”
宋拂之笑:“吃飯的時候單純聊聊天也挺好的。”
宋拂之又問:“你呢,以前也在班上畫這種黑板報嗎?”
“我?”時章指了指自己,搖頭,“我畫花草樹葉還行,畫別的一塌糊塗。而且那時候班上隻有我和歐陽希喜歡看動漫,沒別人,那會兒可小眾了。”
時章說著都笑了:“我以前真是挺混蛋的,在王老師課上偷偷看漫畫,還被王老師收了,在她那兒扣了一個學期才還給我。她還說我都看得些什麽小人書,多大人了還看畫不看字,我沒法跟她解釋漫畫和小人書不一樣。”
宋拂之笑了一陣子:“其實我媽直到現在也不知道我喜歡這些,我都沒講,她也沒問過。”
時章打趣兒:“完咯,王老師回去發現自己三十歲的兒子還愛看小人書。”
“但現在還是變了許多。”宋拂之笑著說,“班上孩子都大大方方地討論,老師們也多多少少都懂,喜歡這些的人多了許多。”
時章真的挺好奇:“那你當初是怎麽接觸到的?什麽時候?”
這事兒宋拂之都不稀得提,他都不好意思說。
“就是我高一的時候,我在我媽辦公桌裏偶然發現了一本漫畫,好奇翻開看了一眼,結果越看越覺得有趣……”
說到一半兒,宋拂之突然收了聲,時章也愣了。
宋拂之眼睛發直:“呃,你剛剛說,你被收了漫畫書,是幾年級的事情……”
時章喉結動了動:“高三。王老師在上麵講卷子我沒聽,所以她才那麽生氣,直接扣了一個學期。”
這時候宋拂之正好高一。
宋拂之又問:“是上學期還是下學期……”
時章:“上學期……”
宋拂之這會兒已經有點呼吸不暢了:“你還記得你被收的是什麽漫畫嗎?”
時章撐著額頭,聲音也不穩:“記得,記的可清楚了。你還記得自己看的是什麽嗎?”
“當然記得啊。”宋拂之睜大眼,“這可是我這輩子看過的第一本漫畫!”
時章覺得自己後背爭先恐後地滲出一層熱汗:“我被收的那本講的是航海冒險的故事……”
“哐”的一聲巨響,宋拂之直接一掌捶到了牆上。
兩人站在昔日時章的教室外,一個撐著牆低著頭,劉海顫顫地遮住表情,另一個人仰頭望天,喉結頓了半天都沒動。
不知是誰從肺裏抽出一串壓抑而持續的低笑,像是點燃引線的火星,兩人的笑聲漸漸增大。
“靠,我真是想不到。”宋拂之抹了把笑出來的眼淚。
時章更是笑得無以複加,什麽都說不出來。
王老師和宋大夫過來接人的時候遇到的就是這麽個場景。
兩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在高中生的班門口笑得快要岔氣,一個蹲著一個彎著腰,非常沒有形象。
“瘋了吧……”
王老師臉上表情都沒了,一開口就是多年的老班主任了,“我從底下走上來,就聽到你們在笑,全校最吵的就是你們,紀律呢?”
沒想到王老師一來,這倆熊大人笑得更歡了。
王老師皺起眉,許久之後又慢慢鬆弛。
這場景倒是不常見,兩位平時都很得體的成年人居然變成這樣,大概是真的碰上了很有趣的事。
王老師無奈地笑:“真是搞不懂……”
老宋很擔心地歎了口氣:“我就說他們睡覺睡太多了吧,會睡傻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