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7

這是宋拂之第一次“擴列”。

班上學生們玩兒得飛起的東西,宋拂之一個老大叔,在這樣的年紀才開始稍微嚐試一點“二次元社交”。

但他承認自己也不是純粹為了交朋友,更主要的是,他覺得他們可能比自己更加了解作為coser的那個時章教授。

和這個叫飛飛的coser加上好友之後,對方也沒再連著發消息,隻是很高興地說以後如果有什麽活動可以一起玩,可以線下麵基。

宋拂之禮貌性地說了“好的”,也沒有再多聊,因為時章洗完澡出來了。

時章隻有腰上鬆垮地圍著一條浴巾,肌肉上覆著淺淺的水光,下腹部兩側的人魚線延伸到毛巾以下,引起無限遐思。

“這兒的水有點不穩定,調溫度的時候小心點。”時章隨性地抬手擦頭發,隨便一個動作就很性感。

宋拂之心頭默默急跳,再次加深這個認知。

——這可是全網那麽多粉絲的章魚老師啊,怎麽就這樣站在自己麵前啊。

“我去洗。”

宋拂之把手機擱到一邊,急急移開目光,站起來去了浴室。

時章還有點兒納悶,都做了多少次了,怎麽還不敢看。

第二天早上,王老師和宋大夫有他們自己的行程,他們準備去拜訪以前的老朋友,懶得帶宋拂之。

“你倆早上隨便逛逛吧。”王女士順手打發倆孩子,“下午咱們一起去學校。”

就這麽被遺棄在了酒店裏,宋拂之沒忍住笑了笑。

“以前我媽也這樣,說句「我上完晚自習之後來接你」就去她班上了。”

“那我以前豈不是在和小拂之搶媽媽的時間。”時章說,“抱歉噢。”

宋拂之很小心眼:“那你現在把時間賠給我吧。”

時章笑著說“行”:“連利息一起,我的時間都是你的。”

早上正好空了出來,宋拂之還記著時章昨天的心願,問他:“那我們去看看你以前的家?”

時章點點頭說好。

早晨日光明亮,宋拂之攜著時章的手,和他一起回到了他曾經居住過的地方。

路上已經非常嘈雜,賣菜的攤販直接把塑料布鋪在人行道上,擺攤賣東西。摩托車電瓶車在路上隨意穿行,宋拂之避讓了好幾次,心有餘悸。

這裏民風粗獷,在大城市裏呆久了,突然回到鎮子裏還有些不適應。

但這就是本地人的生活方式,他們早已習慣了。

所以兩位舉止得體的男士走在這裏,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經過一個狹窄的路口時,時章稍稍拉了宋拂之以下:“這邊走。”

路兩邊大多是那種一兩層的小磚房,有的大門口貼著褪色的春聯,有的大門被鎖著,也有的明顯還有人住,從屋裏傳來隱約的說話聲。

幾隻中華土狗三三兩兩的趴在旁邊,看見陌生人來了,站起來,咧出尖牙,衝他們大聲地汪。

時章把宋拂之護在身後,捏著宋拂之的手說:“沒事,不招惹它們就行。”

再往前走,宋拂之看到一戶房子的門口擺著兩把舊木椅子,碎了一地玻璃酒瓶碎片,尖銳的玻璃片泛著冷光。

宋拂之遠遠地就拉住了時章,帶著他繞到旁邊。

宋拂之看著人行道上的碎玻璃,緊緊皺眉:“誰弄的也不管嗎?傷到行人怎麽辦。”

時章無聲地看了看這家屋子。

大門鎖是兩隻掉漆銅鎖,看上去用了很長時間,二樓陽台上曬著淩亂的衣服床單,被洗得都褪了色泛著白。

時章收回目光,沒說什麽,隻是牽住了宋拂之的手。

“前麵快到了。”時章輕聲說。

宋拂之問:“你帶了鑰匙嗎?”

“帶了。”時章摸出一把老式的鐵鑰匙,笑笑,“但我還不知道能不能打開門,太久沒回來過了。”

他們來到巷子的盡頭,時章在一扇十分不起眼的門前停了下來。

鑰匙一擰,門鎖響起一聲略顯沉悶的“哢”,門開了。

長久無人居住的房子裏有股難以描述的空寂味道,燈壞了打不開,陽光斜照進來,空氣中懸滿漂浮的塵埃。

屋裏麵積很小,灶台就在客廳裏,基本家具都還在,都是舊舊小小的。

宋拂之走進屋裏,把窗戶推開通風,時章在後麵叫住他:“別碰裏麵的東西了,全是灰。”

宋拂之搖搖頭:“沒事的。”

“我的房間在樓上,要來看看嗎。”時章說。

宋拂之:“當然。”

水泥砌成的樓梯又窄又陡,走上去很艱難。

二樓層高很矮,現在的時章甚至要稍稍低著頭,不然頭發就會蹭到結滿灰塵的天花板。

樓上有三個房間,一間小臥室,一個衛生間,還有一個麵積稍大的空房間。

“這是我的房間。”時章按下開關,有點驚訝,“呀,這燈還能打開呢。”

然而房間裏幽暗的燈泡閃了兩閃,滋地一聲滅了。

時章直接笑了出來:“真不給麵子。”

宋拂之卻笑不出來。

因為這個房間太小了,裏麵擺著一架用棕繃編成的老式繃子床,窄窄的,緊挨著的就是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連扇窗戶都沒有。

時章說:“這兒是儲物室改的,所以麵積比較小,但是夠我睡的,讓人覺得很安全。”

宋拂之:“怎麽這樣啊……”

“看著挺寒磣的,但其實我那會兒很快樂,尤其是上高中之後。”時章說。

“那時我媽早就已經去國外了,所以這整棟房子都是我的,可自由了。”

宋拂之指著旁邊的空房間,有點不解:“這個房間更大啊,你為啥不睡這兒?”

“宋老師真厲害,這就是我想講的故事,要不要聽。”

時章眨眨眼睛。

不知道為什麽,宋拂之感覺時章的心情一直還不錯,於是他也放鬆了些,笑著說“你講”。

時章用紙抹掉床沿邊的灰塵,克製地就在邊邊上,宋拂之也跟著他坐到邊邊上。

“好的故事總是欲揚先抑的……”

時章說,“你也看得出來,這裏不是一個環境很好的地方。”

“從我媽肚子大起來開始,什麽都瞞不住,我們家的事情從一開始就傳遍了鄰裏,成為他們茶前飯後的談資,被津津樂道地嚼了很多遍。”

“客觀來說,住在這裏的居民文化程度都不高。自從我有記憶開始,我都記不清他們罵過我多少詞,奚落我媽的更難聽,總之我們在這兒就不太受歡迎。”

時章居然還能笑著眨眨眼,“聽起來像不像灰姑娘?美好的童話故事都是這樣開頭的。”

宋拂之皺著眉輕輕擰了一下時章的耳朵,默不作聲地環臂抱住了時章,抱得很緊。

其實時章還是簡練了許多,他略去了太多醜陋難堪的細節。

一個企圖攀高枝的女人,和有錢人一夜情之後生了個孩子,還被有錢人拋棄在這個地方,於是一切都是她們自討苦吃,她們活該被鄙夷和嘲笑。

時章的母親在鄰裏中沒有自己的名字,隻有侮辱性的各種蔑稱。時章呢,被叫“小野種”,“沒爹的”都是家常便飯,更多難聽的他都不想回想。

在小學,時章毫無疑問遭到了所有同齡人的孤立。

瘦弱陰鬱,身世肮髒,好像天生的反派,欺負他似乎是一件正義的事情。

孩子們的教育大多數都來自於父母,當這些父母們都稱時章為“野種”,說他是不該出現的存在,那麽小孩們就擁有了製裁他的正義資格證。

正是好鬥的年紀。頑劣的小孩們把獨行的時章圍住,大聲喊他“垃圾”,搶走他的課本和零食,奪走他辛苦采回來的植物樣本,哄鬧地踩爛在泥坑裏。

時章打不過,隻能咬著牙忍受。

在別的幼鳥仍在巢裏嗷嗷待哺的時候,時章就已經明白了什麽叫做弱肉強食,什麽叫做不進則退。

這些細節時章都沒有說出口,他一筆帶過,轉到下一個章節。

“但是很可惜,我不是灰姑娘,我沒法保持自己的善良和純真。”

時章坦誠道:“我變成了一個壞孩子。”

宋拂之:“你才不是壞孩子。”

“那就是個小反派。”

時章說:“我讓自己變強,在他們欺負我的時候還手。但那時候都還小,打打鬧鬧的成不了氣候。從小學鬧到初中畢業,我都習慣鄰居小孩們找我的茬了。”

“直到我初中加了把勁兒,中考成績不錯,考進了王老師的高中,進了王老師的班。這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之一。”

時章充滿歉意地笑了笑,“也成為了當時最讓王老師頭疼的學生。”

“我高中選擇了住校,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和鄰裏來往。高中離我們家遠,學生們幾乎也住在鎮子中心,不了解我的身世,所以班上同學都對我不錯。”

“但有天周六,我拿著很重要的東西回自己家。那群鄰居小孩在街邊抽煙,他們看著我抱著個大袋子,就衝上來搶我的東西。他們人多,很快把我的東西從袋子裏扯了出來,扔了一地,然後開始笑話我。”

時章淺淺地呼吸了一下,才繼續道:“那些真的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所以我當時就怒了,具體怎麽打的人我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怒火衝上頭頂,把他們都摔到了地上。”

宋拂之張了張嘴,沒出聲。

“有人叫了警察,我被拘了,因為未成年,從輕,關了我五天。”時章說。

宋拂之:“你沒做錯,明明是他們應該被懲罰,憑什麽是你……”

時章搖搖頭:“他們有那麽多張嘴,我隻有一張嘴。”

宋拂之垂眸望著地麵,不知道時章曾在這裏度過了多少這樣的日夜。

所有的安慰在此刻都無能為力,宋拂之作為一個幸福的孩子,覺得自己甚至沒有權利向他表示同情。

因為他連那樣千分之一的磨難都沒有感受過,談何同情。

這時,隻有肢體動作是最有用的。

宋拂之不管不顧地摁著時章的後腦勺和他接吻,從未有過的掠奪意味。

這個吻深且持久,宋拂之好像是想從中獲取到哪怕零星的感同身受,像離少年的那個時章更近一點。

分開時兩人都氣喘籲籲,宋拂之眼裏含著水光,目光裏情緒很多。

“……”

時章難得如此被動,聲音低啞地笑:“我知道你想表達什麽,謝謝宋老師。”

宋拂之抿走唇上的一點濕潤,盯著時章:“你說我想表達什麽?”

時章說:“——以後你時章就是我宋拂之的人了,什麽事兒都有宋老師罩著,別人欺負不著。”

宋拂之硬是被他給整笑了:“你語文高考閱讀理解拿的滿分吧?”

氣氛到這兒緩和了些,時章用手肘碰了碰宋拂之,慢悠悠地開口:“但是,誒。”

宋拂之:“嗯?”

“你都不好奇,那天我手裏拿的什麽東西那麽重要,能讓我直接大打出手嗎?”時章問。

宋拂之眨眨眼,他真沒想著問這些,反正他知道那是對時章很重要的東西就對了。

但是時章都反問他了,於是宋拂之很配合地問:“是什麽呢?”

時章清了清嗓子,說:“嗯,它是一種,在有些人眼裏,可能有些怪異的行為。”

隻一瞬間,宋拂之腦中如電光閃過,心跳突然加速。

他看著時章,聲音有點啞:“嗯,能有多怪異……”

時章的手指在空中比劃了比劃:“就是,現在很多年輕人喜歡的那種動漫,宋老師班上估計也有學生喜歡吧——然後有個活動就是把自己打扮成動漫裏的人物,戴假發,穿衣服,這樣的活動叫cosplay——哈哈,怪不怪?”

“啊——哦——”宋拂之的腦子有短暫的混亂,目光也有短暫的呆滯。

“我知道啊,cosplay嘛,我知道的,我又不老。”宋拂之有點語無倫次。

時章挑了挑眉。

宋拂之在幾秒鍾內捋了捋思路。

時章今天把他帶到自己家裏來,大概就是為了坦白以前發生的事。

比如自己是個“壞孩子”,比如高中和別人打架,再比如,他曾經玩過cosplay。

這對時章來說是一場鄭重的坦誠,意味著他徹底向宋拂之敞開了自己。

宋拂之在感動之餘,也有點慌張。

如果宋拂之不知道時章在網上的身份,那麽他現在大概是懵逼的,然後會變成驚喜,接著會說:你居然喜歡二次元嗎?我也是啊,而且我也看cos哦,你之前cos的是什麽?

可問題是,宋拂之已經知道了時章的身份,更關鍵的是,他甚至自己也開始玩cos了,而且打算把cosplay的作品作為時章的生日禮物。

如果他現在說自己也玩cos,那時章勢必會順嘴問,你的號是什麽。

到時候,藏著不答有問題,不藏著就更出問題——那驚喜還算個屁的驚喜!

其實宋拂之沒來得及進行如此理性的分析,他隻是下意識地覺得暫時不要觸碰cosplay這個話題,否則越聊越深,會很難收場。

宋拂之很快整理了表情,從懵逼變成了驚訝:“你這,教授,我真看不出來——其實我也挺喜歡看看動漫什麽的,我沒想到你也。”

這次輪到時章驚訝,帥教授很不顧形象地張大了嘴:“啊?宋老師,真的嗎?”

“是真的。”宋拂之揉揉耳朵,眼神有點兒飄忽,“但我平時就默默看點兒,動漫漫畫都很有趣,隻是沒怎麽深入了解別的。”

這話說的一點沒錯,這兩個月之前,宋拂之一直是這樣的,他雖然看cos,但隻是純粹飽眼福,當畫報看的。

他這麽一說,時章就有了自己的理解,懂了。

宋拂之看動漫,也聽過cosplay,但應該還是看動漫更多,不太看這些衍生出來的東西。

即使隻是如此,也足夠時章驚訝了。

時章笑著問:“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

宋拂之小聲道:“你也沒問過呀。”

這麽一想確實是,宋老師性格內斂,這種可說可不說的東西,時章自己都沒表現出來過,宋拂之更難表現出來。

哎,時章突然有點後悔。

他之前如果膽子能大一些,結婚前就說出來,沒準他連圈都不用退了。

——但是凡事沒有如果,即使時章回到過去,他大概也還是不敢。

是因為宋老師在婚姻中給予了自己無限的包容和支持,才給了時章在今天把這些說出來的勇氣。

宋拂之恰好也喜歡二次元,這隻是意外之喜。

宋拂之抬起頭,看著時章:“所以那天……那天你手裏拿著的是cosplay用的東西?”

時間線被拉回多年前,時章點點頭:“對,假發,衣服,道具,被他們扯出來扔了一地。”

為首的少年笑得最大聲,他從小就是欺負時章最起勁兒的那個,是小混混們的“頭子”。

他把手裏的煙頭滅在時章的cosplay衣服上,燙出了一個黑色的大洞。

接著,他踹了腳地上的假發,指著時章笑:“沒爹要的今天又在搞什麽?過家家?扮妖怪?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哈哈哈哈哈。”

宋拂之有點呼吸不過來,他現在就想隔著時間把那臭孩子抓過來揍一拳。

時章無奈地笑笑:“我那麽看重這套衣服,是因為那是我第一次正式出作品。之前自己試過幾回,漸漸找到了方法,就準備認認真真拍一套發到網上——甚至是在黑網吧裏發的,因為我們家沒電腦。”

“那天我剛拍完回來,想把這套衣服收藏起來,結果被他們弄壞了,我就沒控製住自己。”時章的聲音變得有點輕。

宋拂之感覺肺葉疼,他張開雙臂,有點鼻音:“抱抱。”

時章抱住他,下巴放鬆地擱在宋拂之肩頭。

“但是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很享受的。你看——”

時章帶著宋拂之站起來,牽著他去看臥室旁邊那間更大一些的空房間裏。

“我用這個房間來放cosplay的衣服和道具,還有我自己做的植物標本,總之這裏就是我的小天地,小小年紀就擁有這樣一間屋子——其實很幸福對不對。”

宋拂之酸著鼻子,慢慢“嗯”了一聲。

他瞬間懂了,為什麽在時章的家裏,有那麽大一間房用來整齊掛放他所有的cos服。

時章從小到大擁有的東西都很少,沒有玩具小鴨,也沒有睡前故事,隻有一棟孤獨的小樓,所有的東西都要他憑自己的力量去爭取。

所以隻要是屬於時章的東西,他就會永遠緊緊握在手裏。

淡金色的陽光灑進小樓裏,輕輕地飄在兩人身上。

“我想親你。”時章突然啞著聲音,接著喊了聲,“寶貝。”

宋拂之在這一刹那,感到從脊椎深處劈裏啪啦綻開的電流,呼吸節奏都亂了。

這個稱呼太過分了。

宋拂之在時章落下來的吻中,顫抖地閉上眼睛。

在這間曾經放滿少年的收藏品的破舊房間裏,時章垂眸吻住他這輩子最愛的人。

這麽多年,時章竟然終於也帶他來到了這間收藏室。

時章一手扣著宋拂之的腰,另一隻手握著他的喉嚨。

手掌下的男性脈搏有力地跳動著,時章隱忍地蹙眉,手掌卻不自覺地掐得更緊。

宋拂之在這個吻中感到輕微的窒息,好像氧氣隻能被時章掐斷,也隻能由他給予。

直到宋拂之從鼻腔裏發出缺氧的悶哼,時章才恍然回神,迅速鬆開手。

“抱歉。”時章伸手安撫宋拂之,卻被宋拂之輕輕推開了。

宋拂之一語不發地轉身往房間外走,抬手擺了擺,意思是沒事。

“我沒注意……”時章在身後道。

在時章看不見的地方,宋拂之臉色很紅,卻不是被憋的。

背後出了一層薄汗,卻也不是被熱的。

脖子上的觸感仍然很清晰,時章的手掌像一道纏緊他的毛茸圍巾,像一圈溫柔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