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53
時章撩了一下宋拂之汗濕的發絲:“去洗澡?”
“再等等吧。”宋拂之偏頭看了眼時間,舔了舔幹燥的嘴唇,“等爸媽再睡熟點,誰沒事幹一晚上洗兩次澡啊。”
這裏不是自己家,他們洗澡得出房間,稀裏嘩啦地估計會弄得動靜挺大。
時章笑了笑,低眉順眼從床頭櫃撈了杯水過來,宋拂之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大口,時章仰頭把剩下的喝了。
真的渴。情況特殊,所以他們一點動靜都不敢發,隻能用接吻堵住對方的聲音。
“算了,要不別洗了,直接睡吧。”宋拂之迷迷糊糊地說。
他真累著了,就這麽一會兒就快睡著了。
“多虧了你個老不正經的還隨身帶……”
宋拂之撩起眼皮,眼眸潮濕地往床邊底下看了一眼。
“我一會兒收拾。”時章說,“明天早上我直接把你房間的垃圾袋打包扔走。”
宋拂之低聲笑,笑他們自己。
多大人了,真不害臊。
倆成年人在爸媽家就睡一天,還不老實,到頭來還得做賊一樣把東西扔掉。
雖然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但如果真讓爸媽看到了未免太不像話。
又躺了會兒,兩人才輕手輕腳地跑去浴室洗了個澡,花灑都不敢開大。
洗了個澡反而不困了,兩人擠在**誰也沒閉眼。
宋拂之換了幾個睡姿都不得勁,最後幹脆直接把腿蹺到了時章腰上。
“揉揉。”宋拂之說。
時章剛洗完澡沒穿上衣,鎖骨那還都是細密的水珠。
他跪坐在宋拂之身邊,肌肉大刀闊斧地敞著,動作卻很小心。
時章一邊揉還一邊說:“腿腿累著了。”
宋拂之差點把自己嗆死,硬漢能不能不要突然說疊詞?
這麽被服務著,宋拂之又覺得有點困了,手掌鬆垮地圈著時章的後腰,指尖從皮筋邊緣往裏探,一下下按著時章那塊凹凸不平的隱秘傷疤。
自從看到這片傷疤之後,宋拂之有事沒事就愛摸摸它。
時章最開始很是應激,還沒碰到就往旁邊躲。
現在被宋拂之弄習慣了,被揉了半天時章都沒反應,隻是有點無奈地看著宋拂之。
這會兒的氣氛是很溫存的,宋拂之閉著眼睛,指尖在時章那塊皮膚上遊**,腦子很放鬆,所以想也沒想就問出來了:“疼不疼啊當時?”
問完才意識到,自己之前好像問過這個問題了。
時章說這傷是小時候調皮弄的,疼不疼他也不記得了。
沒想到這次時章停頓了很久,輕聲說了個“疼的”。
宋拂之睜開眼,輕輕拉住時章的手腕。
時章順著他的力道,跟著躺到宋拂之身邊。
“你們高中或者大學的寢室夜聊嗎?”宋拂之突然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
時章笑笑:“聊,都聊。”
“那要不要跟室友聊聊。”
宋拂之盡量把語氣放得很輕鬆,“不想聊咱們就睡覺。”
時章眨眨眼睛,心情也跟著一鬆,唇角甚至帶著點笑,“聊的。”
其實時章沒想過這輩子有可能把這件事說出口,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沒人會掀他的褲子看那麽寸的一塊皮膚,再一個就是確實不想說,他都三十幾了,再說那些幾歲的時候發生的事情,聽起來像是賣慘。
但是如果對方是宋拂之,時章便覺得沒關係了。
宋拂之說他會接納時章的一切,他剛剛……也確實做到了,即使很艱難,即使渾身大汗淋漓。
他給了時章最直接的包容,用他自己,用他那顆強大而溫柔的心。
時章雙手在身後攥著襯衣,拚命咬牙,頸側鼓脹的血管跳得飛快。
差點在最後的刹那落下淚來。
這麽好的人,讓時章願意捧出一顆殘破的真心交到他手裏,因為他知道,宋拂之能治好他。
“我怕你聽了就沒好心情了。”時章還是有點不忍。
宋拂之說“沒關係”:“隻要你在我身邊,我心情就會好。”
今晚的宋老師太不一樣了,時章難耐地拉著他,很不合時宜地親了他一口。
“是我媽燙的,但我也怪不了她。”
時章的語氣很平靜,好像講的不是他自己的故事。
他想從頭講,於是宋拂之就安靜地從頭聽。
時章的媽是酒店服務員,頗有姿色,一個人摸爬滾打,這輩子的終極目標就是嫁個有錢人,想飛上枝頭變鳳凰。
時章的爸正好就是那個有錢人,那天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找個漂亮女人睡一覺。
於是在幾十年前,杯盤狼藉的夜晚,一個出軌的男人,一個貧窮的女人,就這麽有了時章。
懷胎十月誕下一個胖乎乎的大胖小子,女人以為自己擁有了飛上枝頭的翅膀,卻在男人冷淡的眼神中,得知他已經和門當戶對的女孩結了婚。
男人就這樣把女人和嬰兒丟在了陰濕的角落,自己大步流星地走了。
多麽俗套的故事,放在陳舊的故事會小雜本兒裏都沒人想看。
但當這樣的事真的發生在現實,便成了一部可笑可悲的啞劇。
幻夢破滅,女人不僅沒有搖身一變成為有錢人的太太,反而仍然隻能呆在她那破舊不堪的小樓裏,丟了工作,還多了一張隻會哇哇大哭的嘴。
十月懷胎已經非常辛苦,那時女人心中尚有希望,所以為著今後的生活咬牙堅持了下來。結果等來的隻有迎麵澆來的冷水,希望破滅,壓抑許多年的苦終於爆發。
她常常突然大哭,尖叫,摔東西,捂住嬰兒的口鼻,看著小生命掙紮,她再崩潰地放開手。
那時的時章還太小太小了,這是真的沒有記憶。
幸好嬰兒沒有記憶。
但等時章長大一點,幾歲的年紀,母親仍然不見好轉,不再像以前那麽激烈,而是常常陷入長久的低落悲傷。她的情緒有時突然暴躁,言行激動,時章就是她最順手的出氣筒。
時章身後的傷就是那麽來的。
那天母親剛燒了壺開水,時章那麽小一丁點的小孩,站在她身邊說肚子餓,想吃東西,她不知怎麽就突然爆發了。
憔悴的女人卻擁有恐怖的力量,拖過小孩,拽下褲子狠揍了他一下,下一秒她看到正在尖嘯的開水壺,便毫無猶豫地伸出了手。
不知多久後她回過神來,抱著早已哭叫得發暈的兒子衝涼,狂奔著去找醫生。
女人蓬頭垢麵,在小診所裏嚎啕大哭。
許多許多年後,時章學習了很多知識,走了很遠的距離,偶爾被迫回憶起曾經的事情,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時他母親應該是患上了產後抑鬱症。
男人拋棄,嬰兒哭鬧,她那麽窮,甚至都沒聽說過心理醫生,也不知道這是種病,她是生病了。
在毫無幹預,甚至持續惡化的環境下,短暫的產後抑鬱症會成為長期的精神疾病,而她隻覺得痛苦,不知道怎麽自救。
說來可笑,這樣的生活竟是被時章的父親改變的。
時章磕磕絆絆地上了小學之後,有天放學後,極少出現在家裏的父親突然出現。
他西裝筆挺,和他們破敗窄小的小屋格格不入。
非婚生子的撫養權一般歸母親,但父親這時出現,領養了時章,從此在法律上,時章就是他時正霖的兒子。
然而時正霖沒有讓時章跟他回時家,而是仍然將他留在了這條巷子裏。
父親給了母子倆一大筆錢,後來母親用這筆錢離開了這個地獄般的地方,好像是出了國。
於是就剩下時章一個人,他隻有每個月足夠支付生活的撫養費,和偶爾前來視察的父親。
也是在很後來,時章才知道為什麽父親突然在法律上認了自己這個兒子——
因為那年時正霖的妻子生產,生出來的是個女兒,時妍。
很荒謬很醜陋的經曆,從一開始就是錯誤。
像是最劣質的庸俗小說裏都懶得去描述的身世,就這樣輕飄飄地降落在時章生命裏。
時章盡量講得簡明扼要,拿去所有修飾詞,言語間也不帶感情,但他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宋拂之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腳都變得冰涼。
於是講到時妍的出生,時章就沒有再繼續往下說。
時章後悔了,他還是不應該說的,宋拂之沒必要聽他說這些陳舊而不堪的破事,他是家庭幸福的孩子,應該一直快樂,不應該聽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沒事了,就這樣。”
反而是時章安撫般地吻了吻宋拂之,蓋住他單薄顫動的睫毛,輕聲哄他,“睡覺吧,你就當你做了一個噩夢。”
宋拂之沒說話,按著時章的腦袋,讓他轉了個方向。
於是變成了時章麵朝牆側躺,宋拂之從身後抱著他。
“睡了啊?”時章想回頭問他,又被宋拂之摁著腦袋推了回去。
宋拂之的額頭抵在時章後背,很輕地“嗯”了一聲。
房間陷入沉寂,淺淡的月色薄薄地籠在兩人身上。
過了很久很久,好像冰川都融化,太陽都墜落,時章才感到,肩胛骨那塊的皮膚上漸漸滲入一片沉默的濕意。
宋拂之閉著眼屏息,許久許久才輕輕吐出一口氣,微微發著顫。
心尖被猛地一掐,時章一動不動,鼻頭卻突然很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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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起睡到了將近第二天中午,太陽直烈烈地照在兩人身上。
門外傳來王老師和老宋隱隱約約的講話聲,還有廚房裏叮叮梆梆的聲音。
“他們怎麽還不起啊?”
老宋擔憂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宋拂之一下子清醒了,和同樣睜開眼的時章對上了視線。
兩人很默契,飛快地起身,穿衣服穿褲子,活像做賊。
房間裏還一片混亂,兩人飛快撿起地板上散落的東西們,像特種兵一樣潛伏到門口,悄無聲息地扔進垃圾桶裏,然後打了個結。
王老師在外頭埋怨:“你甭管他們,又不用上學,好不容易周末睡懶覺,叫什麽叫?”
“但是他們睡太久啦。”老宋聽起來還是很擔心,“會不會睡傻啊。”
屋裏兩人無聲地笑起來,勁兒一下子鬆了。
“會不會睡傻了啊?”宋拂之看著時章,笑著輕聲問他。
時章本來也是帶著笑的,他端詳了幾秒宋拂之的臉,這笑容又慢慢消失了。
宋拂之臉上的表情很輕鬆,眼皮卻有點腫,紅紅的。
這昨晚是哭了多久。
“……”
時章無聲地歎了口氣,圈住宋拂之的腰,輕輕吻他顫抖的眼皮。
他不想再看到宋老師這麽難過的樣子了。
“但是你看,我現在很厲害,對不對?”
時章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句。
宋拂之一愣,幾秒之後,聽懂了。
“我有工作,有工資,還有一位這麽這麽好的先生。”時章說。
“我就是全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哭什麽?”
宋拂之有點掛不住,別過臉去,悶悶地說:“我就是眼皮子薄,哭一小會兒就腫,跟你沒關係。”
“好。”時章笑笑。
兩人又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出房門,剛開門就對上滿麵愁容的宋大夫。
老宋差點要拍大腿:“我的孩子們呐,你們可算是睡醒了。”
說完他又很擔心地追問:“是不是平時工作太累了,總是熬夜,睡不夠啊?哎,身體才是本錢,請個假休息一陣子……”
宋拂之嗯嗯啊啊地敷衍著,很不厚道地留下時章一個人微笑著聆聽教誨。
他提著房間裏的垃圾袋溜出門去,被王女士叫住了。
“今天怎麽這麽勤快,主動倒垃圾?”王女士指了指廚房裏的垃圾袋,“順便把這個也給倒了。”
宋拂之可算是練出來了,麵不改色地提起垃圾袋,領命而去。
中午嚐了老宋新做的兩道菜,時章幫忙收拾了碗筷,宋拂之被王女士招呼過去,要他幫忙攪合肉餡,她打算包點餃子。
於是在悠閑的下午,一家四口站在桌邊包餃子,分工明確,效率挺高。
時章會做菜,但在麵食這方麵是個瞎子,包了好幾個都造型稀爛,宋拂之很不客氣地大聲嘲笑了很久。
老宋不怒自威地瞪了兒子一眼:“你以為自己包的有多好看?”
宋拂之站著包了四個餃子就覺得腰有點累,腿也不舒服,於是很自然地勾了個凳子過來坐下了。
坐得有點急,宋拂之臉色稍變,很輕地抽了口氣,左右挪了挪。
時章默默看在眼裏,滿眼抱歉。
王女士淡淡瞥他一眼:“才幾分鍾就站不住了?懶的。”
宋拂之有苦說不出,更何況有一大半苦是他自己討著吃的。
坐著蹲起很考驗體力,他連著鍛煉了那麽久,弄到最後也不知是酸還是痛,反正都被劈頭蓋臉的快意衝刷走了。
這麽鍛煉,第二天能站得久就出鬼了。
老宋偏偏還慢悠悠地嘮叨:“宋同學,平時要多加鍛煉,整天坐辦公室寫粉筆字,跟學生們一起跑跑步,做做操……”
宋拂之無奈地點頭,澄清著“我平時鍛煉很勤的”,時章在一旁偷偷彎起嘴角。
笑,罪魁禍首笑什麽笑。宋拂之腹誹,時章這麽搞,也就他可以了,換個稍微缺少點鍛煉的人都不行。
啊呸!
換個屁啊換,宋拂之在心裏狂揍自己,糾正道——也不可能換別人了,時章這輩子都歸他騎了。
“這餃子餡兒是不是拌得有點多?”老宋問。
“不多。”王女士簡短道,“包起來沒多少的。”
老宋認真道:“是嗎,我感覺可以吃到過年了。”
“過年也沒多久了,就三四個月。”王女士突然意識到,“誒,兒子你生日要到了。”
宋拂之還在想鍛煉的事兒,聞言愣了愣,笑道:“年底呢,這不還早嗎?”
“這不快了嗎?”王女士道,“這學期一結束就到了。”
其實宋拂之小時候,爸爸媽媽不常給他過生日,因為都忙。
他記得很清楚,他十三歲那年的生日很想吃蛋糕店新出的藍莓蛋糕,想了很久了,也很早就和媽媽說了。王老師答應了給他買,結果那天她在學校加班到深夜,最後還是雙手空空地回了家。
宋拂之沒哭也沒鬧,但心裏不舒服了很長時間。
他那時默默埋怨媽媽心裏隻有別的孩子,沒有自己的孩子。後來長大了,也當了老師,才明白媽媽也很辛苦。
她那麽忙,隻是因為一心想要學生們變得更好。
王女士後來每一年都記得宋拂之的生日,會給他準備禮物和蛋糕,反而讓宋拂之有點不好意思了。
生日是媽媽的受難日,應該是宋拂之給媽媽買蛋糕才是。
宋拂之猛然意識到,自己的生日要到了,這意味著——時章的生日也快了。
他們結婚的領證的那天看過對方的證件,時章的生日正好在宋拂之前一天,他比自己年長整整兩歲零一天。
當時他們一起掏出身份證,看到對方的出生日期,都挺驚訝。
宋拂之還開了玩笑來著:“這就是緣分嗎。”
時章也笑著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後來回想起來,宋拂之還是覺得一切都太巧了。
但現在,宋拂之心裏卻有點不舒服。
他們出生的日期就差了一天,卻生在了兩個氛圍完全不同的家庭裏。
宋拂之包完一個餃子,說:“時章生日比我早一天,我們一起過。”
“這麽巧呀。”老宋也笑著說,“真有緣。”
時章想了想,問:“咱們家過生日有什麽傳統嗎?要不要表演節目什麽的?”
大家笑起來,宋拂之笑著笑著又停了。
恐怕時章小時候沒怎麽過過生日,也沒有人送他藍莓蛋糕。
他或許都從未希冀過一個蛋糕。
宋拂之垂著眼包餃子,心想,他想讓章魚老師過一個很好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