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4
社團嘉年華結束後返校,學生們還是挺興奮,在底下回味那天的趣事。
宋拂之拿著卷子走上講台,嚴肅道:“都玩兒夠了吧?現在要一心一意地學。”
學生們安靜了,埋頭自習,宋拂之走到袁俊座位邊,低聲跟他說了一句:“中午來一下辦公室,咱們一起分析一下。”
袁俊抿了抿唇,點頭。
袁俊這次沒考好,在老師眼裏,學生有成績波動實在是太正常了。
但宋老師絕不會放手不管,發現問題就要解決,找學生聊、找任課老師聊,是分心了還是家裏有事,是沒聽懂還是純粹學累了,這些宋拂之都要弄清楚。
他在辦公室和袁俊聊了快一節課的時間,這孩子主要是父母給的壓力太大,反而讓他更焦慮。考前和爸媽吵了一架,考試的時候心態就崩了。
這種情況就還得和父母了解一下情況。宋拂之要袁俊放寬心,先專心學習別想太多。
宋老師這樣說話的時候總是會給人一種很可靠的感覺。
雖然沒考好,但他也不會一味責怪你,更多的是想幫助你。
袁俊囁嚅了聲“謝謝老師”,宋拂之說沒事,要他回去注意勞逸結合。
袁俊在辦公桌邊坐著沒動,有些扭捏地從兜裏掏出了一個小東西,放到宋拂之桌上。
是一個擁有塑料殼的小圓球。
袁俊說:“這是我們社團嘉年華那天給大家玩的神奇寶貝扭蛋,很快就被大家搶光了。我們給您留了一個。”
這下輪到宋拂之驚訝,接過小扭蛋,說了聲“謝謝”。
袁俊笑笑說不謝,一米八的大塊頭站起來,擺擺手跑出了辦公室。
他前腳才出去,後腳,老周就領著另一個班的孩子進了辦公室。
老周平時都笑眯眯的,很慈祥,今天卻表情嚴肅,看得出來他很生氣。
“違規帶手機,還正大光明地在課上打遊戲,還拉著旁邊的同學一起打!真當我瞎是不是!”
老周怒發衝冠,啪地一下把收來的手機拍到桌上。
麵前的學生低頭挨訓。
老周氣不打一出來:“手機我替你收著了,這學期結束前都不許再碰手機!”
渾厚的聲音讓整個辦公室抖了三抖,老周發脾氣可不常見,連宋拂之都慢慢喝了口水,往老周那兒看了會兒。
可能要旁觀別的老師教育學生,宋拂之才會意識到自己平時是什麽樣子的。
老師說得最多的話可能就是“你要怎樣怎樣”和“你不許怎樣怎樣”。
宋拂之不知想到了什麽,剛喝下的水嗆進喉嚨,捂住嘴悶聲咳了半天,咳得耳朵都紅了。
旁邊的老師拍了拍宋拂之的後背,小聲開玩笑道:“老宋慢點喝,老周教育學生呢,又不是教育你。”
宋拂之眯著眼笑了下,弓著背,終於把這口氣順了下去。
這跟老周一點關係沒有,宋拂之隻是突然回想起了一個差不多的句式。
前幾天晚上他和自己的丈夫打電話,對方也給了他一個“不許”。
那時宋拂之躺在浴缸裏,渾身跟燒著了一樣,箭在弦上,一觸即發,時章卻輕飄飄一句“不許”,宛如懸崖邊勒馬,硬生生讓宋拂之停住了。
浴室裏本來就熱,宋拂之的胸腔徒勞地起伏,不知是缺氧還是過氧,擰著眉忍耐到極限。
但他竟然真的聽了時章的話。
從小宋拂之就是個懂事的乖小孩,優秀學生榜樣,沒有老師訓過他話,身為老師的母親甚至更沒有時間管他。
居然是平生第一次,有人帶著點指令意味地跟他說“不許動了”。
從未有過的體驗,讓他瞬間脊背發麻。
明明他的語氣那麽溫和,明明他隔著十萬八千裏,明明他壓根看不到宋拂之這邊的情況,但他的句子裏就是有種讓宋拂之忍不住聽從的力量。
宋拂之頭昏腦脹地想,他真是瘋了。
成年人有自由行動能力,他沒理由聽從任何人。
但如果這個人是他先生,是時章……宋拂之偏頭蹭了蹭頰邊的汗水,無藥可救地想,那他或許願意聽他的話。
宋拂之喘了口氣,笑聲低啞:“時教授這麽嚴格嗎,就因為我今天沒聽到你的電話?”
那邊安靜了一會兒,宋拂之突然聽到時章說“抱歉”。
宋拂之一愣。
時章說:“抱歉我……我不該這麽說話。”
這次輪到宋拂之沉默,他好像從時教授的聲音聽出了一絲難以描述的自責。
宋拂之平靜地安撫他:“教授,沒關係的。”
時章嗓音暗啞,宛如歎息:“……我就是很想你。”
……
“你才剛出差一天。”宋拂之捏著手機,有點哭笑不得。
準確來說,才剛過去十幾個小時。
“兩個星期很快就到了,我每天都給你打電話,好不好。”
時章說“好”。
頓了一會兒,時章又道:“但你還是要答應我。”
宋拂之笑著問:“答應什麽。”
時章低垂著眼:“……等我回來。”
宋拂之從喉嚨深處模糊地發出一聲“嗯”,問:“你什麽時候回?”
時章說:“下下周六,上午的飛機到。”
於是每天晚上,宋拂之都要跟時章打一通視頻電話,時間不定。
隻有少數時間,時章是在自己房間裏準備休息的樣子,在大部分的天數裏,宋拂之打電話過去的時候,時章還在工作。
這天也是,宋拂之收拾好自己,躺到**給時章打電話,時章過了一會兒才接。
畫麵晃了晃,時章還穿著野外的衣服,後麵有別的研究員和學生的身影。
劉洋看了眼鏡頭,還朝他揮揮手:“宋老師好!”
考察團隊專門開了一間房當臨時工作間,地上全是烘幹壓製標本要用的材料,桌上也擺滿收集來的樣本。
每天晚上他們都會在這裏分類處理當天的收獲,編號做好記錄,整理圖片影像資料。
白天在山上累,晚上的工作也不輕鬆。
時章說了句“等等”,走出房間到走廊上,把門輕輕帶上。
宋拂之問:“還在忙?”
時章點點頭:“但是快忙完了。”
“今天怎麽樣,一切順利嗎?”宋拂之問。
走廊裏的光線有些暗,時章疏淡的眉目在光下顯得柔和,他笑著:“都挺好,還意外發現了一種我們之前沒見過的植物,等帶回來鑒定一下,沒準是新種。”
每天宋拂之問時章那邊情況怎麽樣,他的回答永遠是“順利”,“好”,“今天看到了漂亮的花”之類的。
這是宋拂之從沒涉及過的領域,每天從時教授那裏聽一個歡樂的小經曆,聽他聊聊野外那些千奇百怪的植物,對於宋拂之來說,這就是一個全新絢麗的世界。
原來在地球上,在那些人類鮮少涉足的地方,有這麽多未被發現的美麗。
兩人安靜地講了一會兒話,宋拂之突然皺了皺眉,問:“你今天淋雨了?”
時章一愣,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沒什麽潮濕的痕跡,宋拂之怎麽看出來的。
宋拂之說:“你頭發底下有點濕。”
時章摸了摸發梢,確實是濕的,在山裏被淋濕的部分還沒幹透。
“山裏突然降雨很正常的,這兒也沒有天氣預報,雨說來就來。”時章說。
宋拂之說:“我記得你帶了雨衣。”
時章說“是”,又笑笑:“當時我拿著相機,雨一下子變大,情急之下先用雨衣救了相機。”
宋拂之眉間還是沒放鬆,聽起來不太高興:“你怎麽剛剛不跟我說淋了雨。”
時章:“在野外淋個雨太正常了,小事,真沒什麽可說的。”
宋拂之輕輕歎了口氣:“忙完之後去洗個熱水澡,別著涼了。”
時章語氣很溫柔地答應:“會的。”
兩人再聊了兩句就掛了,時教授還有工作沒處理完,宋拂之不想耽誤他太久。
時章收起電話回到房間,正在壓標本的研究員抬頭看了他一眼,樂道:“哎喲,本來今天回來時教授臉色黑得不行,看現在這笑的。”
時章挑挑眉:“是嗎。”
今天在山上找了一天也沒找見目標植物,雖然這是科考常事,但時章下來的時候心情還是不好,臉色也不好,大家都看在眼裏。
這會兒就打了個電話,瞬間由陰轉晴,誰的功勞不言而喻。
沒有宋拂之在身邊的日子很難熬,但每天一進到大山之中,麵對蔥蘢無窮的綠色,心情會不自覺地變得平靜開闊,時章心中的迫切感就會被稀釋一些。
每天晚上和先生打個視頻,看看宋拂之的臉,也能收獲暫時的安慰作用。
忙碌的時間其實也過得很快,他們運氣不差,在計劃時間裏,采集的任務完成得差不多了。
最後一天上山,大家心情都比較輕鬆。
土壤還帶著前幾日的潮濕,空氣很清新。
梁思思抬腿往上爬,嫌棄地看著自己的鞋:“這雙鞋回去又得廢了,全是泥。”
“湊合湊合,洗洗還能穿。”研究員笑道。
“我碰都不想再碰了。”梁思思歎了口氣,“野山爬得太糟心了。”
這幾天他們爬的山都沒路,得自己靠腳走,所以很苦,身上鞋上早就被蹭得全是汙跡。
隊裏還有個學生,這是他第一次參加科考。
一聽梁思思這麽說,他立刻就有共鳴了:“真的!我靠,我來之前真沒想到這麽累的!我以為跟植物園裏做調查差不多呢,哪想到……這簡直不是人能受得了的。幸好這是最後一天了,我回去之後就要做按摩泡溫泉。靠!”
學生以前成績表現都不錯,聽說有個科考的機會就來了。
卻沒想到條件這麽艱苦,從山路到招待所,每一個部分都和他之前的預期大相徑庭,拚命忍了兩個星期了,心裏有情緒。
研究員前輩笑了兩聲:“小夥子,這才哪到哪兒呢,這次的路算是好走的了,也沒什麽野生動物。”
“啊是,我和老李之前那次,遇到了一條眼鏡王蛇,當時腦袋都木了,幸好老李發現得早,再往前走兩步,我估計早就不在這兒了。”
“這種大的嚇人,小的也難對付。我穿長袖長褲,照樣被蜱蟲咬了。最開始沒覺得有什麽事,後來發燒發得很凶,渾身出疹子,住院住了半個月。”
隊裏有經驗的前輩不少,有兩位比時章資曆還老。
每次出來科考,他們都會聊聊之前的經曆,曾經遇到過的凶險簡直講不完。
“你恢複好了,已經很幸運,美洲那邊一位研究員被蜱蟲叮了沒及時發現,成了植物人。”
學生聽得縮了縮脖子:“這麽嚇人呢。”
一直在旁邊沒講話的時章突然開口:“再苦再累,也要有人做。”
植物學,聽起來挺悠閑的一個學科,感覺就是在院子裏種種花養養草,陶冶情操似的,很高雅。
但其實和任何需要戶外考察的學科一樣,科研人員要深入地球腹地,進入那些未曾被人類馴服的原始區域,麵對各種難以預料的風險。
突發自然災害、野生動物、陌生地形、失溫失水、物資短缺……沒點兒心理承受能力和體力,一般人還真搞不來。
學生喘著爬上一塊石頭,估計這兩個星期的拉練把他憋壞了,問得很直白:“真想問問,前輩們你們圖什麽呢,累得要死,沒準還會搭上命,研究一做就是好幾年,還不一定能出成果,到頭來還撈不到幾個錢……”
時章突然皺了皺眉,打斷他:“如果你考慮的就是這些,隻能說明你不適合這一行。”
學生愣了,看著時章沒講話。
時教授平時都是很溫和的,距離感不強,雖然學術要求高,但平時都能和他開開玩笑。
沒想到這麽嚴肅的話是從時章嘴裏說出來的,學生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梁思思在旁邊小聲地笑著打圓場:“哎,師弟你說的沒錯兒,我們都知道啊,吃力不討好……所以我們留下來的人都是傻,一頭栽進這破林子裏,誒,出不去了。”
學生“嗯”了一聲,埋頭不說話了。
這一路上,時章見過的打退堂鼓的學生太多了。
他們這個科目本身就不是什麽熱門,不少人都是被專業調劑過來的,當然也有熱愛這方麵的,試過幾次野外考察之後被其辛苦程度勸退,科研前路模糊不清,還不如考個公考個編來得實際。
本來這就是每個人不同的人生選擇,選擇什麽都可以,時章也都會為那些找到了自己人生方向的學生高興,但是每當聽到有人質疑他們這麽累到底是“圖什麽”,時章還是會生氣。
那學生之後再沒怎麽講話,一直若即若離地走在隊伍最邊緣。
劉洋發現了什麽珍奇的植物,興奮地大叫,所有人都圍過去津津有味地看,隻有這學生站在最外頭,一臉倦色。
眾人停下休息的時候,學生突然說:“教授,我不太舒服,能不能先下山去。”
在野外最忌諱單獨行動,規定是至少要三個人同行。
時章幾乎是立刻就說:“不能一個人走。等我們把這一小片看完,劉洋和梁思思和你一起下去。”
劉洋舉手抗議:“我還不想下去——”
腦袋上被梁思思輕輕敲了一記:“噓。”
學生堅持道:“我能一個人走,我記得回去的路。”
時章輕輕蹙眉:“出來之前上的課還記得嗎?在野外要至少三個人一起行動。”
“我不會有事的,萬一出了事我自己負責。”
這學生情緒上來了,緊了緊雙肩包,轉身就想往山下走。
卻沒想到坡度很陡,泥土落葉還是濕滑的,學生動作急,手裏連登山杖都沒拿,腳步一滑,眼看著就要往下摔。
底下雖說不是懸崖,但植被不茂密,真要這麽直直地栽下去,說不定會傷多重。
時章頓時渾身一凜,動作比大腦指令更加迅速。
當其他人的尖叫傳入耳中的時候,時章已經護住了那個學生,把自己墊在他下麵,帶著他滾到了坡度稍緩的側麵。
其他人大驚失色地圍過來,先拉起那個學生,再扶起時章。
“你們沒事吧?”
“有沒有哪裏傷著了?”
時章其實覺得還好,強大的應變能力和身體素質救了他們,沒有撞到什麽地方,幾乎是平穩降落。
梁思思突然倒抽一口涼氣:“教授你流血了!”
有人趕緊返上去拿急救包,時章的知覺這才慢慢地回來了,手臂後麵顯出刺痛。
他抬手看了看,衣服被劃破了,露出來裏麵的手臂,傷口細而深,滲出一長條血跡。
劉洋指著旁邊一塊鋒利的石頭:“應該是下來的時候被石頭割傷了。啊啊啊快消毒!”
時章就地盤腿坐著,一群人焦急地圍著他,給他做緊急消毒和包紮。
“我還當是什麽事兒呢,喊得那麽嚇人。”時章笑著搖搖頭。“一點擦傷。”
“誰知道裏麵有沒有泥土和汙染物啊?”梁思思瞪著他,“您下山得趕緊去診所。”
那學生顫顫巍巍地站在旁邊,從剛開始到現在他的嘴唇一直是白的。
幾個資深的研究員看了他幾眼,目光裏有不加掩飾的責備。
學生聲音不太穩:“教授對不起……我……”
時章搖了搖頭,示意他別說了。
“別再說什麽萬一出事了你自己負責這種話,你負不起責,我也負不起責。科考可以沒有結果,但至少人要平安。”
學生囁嚅半晌,還是低著頭擠了個“對不起”。
眾人下山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時教授丟進了村裏的診所,大夫給做了進一步處理,說問題不大。
大臂後麵有一道鮮紅的傷口,乍一看有點嚇人,時章自己倒是沒把這當回事兒,跟沒事人兒似的。
劉洋皺著眉說“看著就疼”,時章說“不疼”。
時章覺得他們實在是過度操心:“這就是破了層皮,醫生也說了沒事。”
其他人不幹,連研究員大佬都說:“老時明天去市裏大醫院看看吧,打個破傷風,保險。”
這點時章倒是認同,傷口本身或許沒什麽,但野外不幹淨,處理不好可能會造成感染。
經過討論,第二天劉洋留下來陪時章去市裏的大醫院,多留一天,第二天再走。
剩下的人按照原計劃,乘坐早上的飛機回去。
時章皺著眉很不樂意,但是他知道自己確實應該盡早去醫院檢查一下,所以還是答應了。
梁思思看著時章手臂上貼著的紗布,歎了口氣:“宋老師要心疼了。”
這話音還沒落,時章的手機就響了。
宋拂之給他發了個視頻邀請。
時章快步走到無人的走廊,猶豫兩秒,還是掛了,換成了語音通話給他打回去。
過了會兒,宋拂之接起電話,帶著點笑意的聲音傳出來:“怎麽今天改語音了?”
時章低頭“嗯”了一聲,也沒說原因,開口就是一句:“宋老師,我想你了。”
宋拂之聲音一噎,啞了一層:“你不是明天就回來了嗎……”
時章仰頭靠在牆上,喉結難耐地滑動了兩下,無奈地歎了口氣:“這邊還有點事,要晚一天回來了。抱歉。”
宋拂之頓了頓,說了個“哦”。
時章眯著眼睛笑笑:“想要我快點回去啊?”
宋拂之不答,反問他:“你那邊沒出什麽事情吧?”
“沒什麽事。”時章道。
“那就行。”宋拂之好像鬆了口氣。
時章又說了次“抱歉”:“要讓宋老師多等一天了。”
宋拂之的嗓音溫和:“工作為重,時教授辛苦。”
時章勾起一點笑:“宋老師一直都有遵守諾言嗎?”
宋拂之裝聾作啞:“是啊,你給我準備的肉和水果我都好好吃完了。”
“噢——”時章拉長了音調。
但他還是沒聽到想聽的,鍥而不舍地追問:“要多等一天,拂之會不會生我的氣。”
“生你什麽氣。”宋拂之輕聲笑罵,也不裝了,“你別想歪了,跟那個沒關係。”
時章:“那跟什麽有關係?”
“跟什麽都沒關係。”
宋拂之緩了緩,才繼續道,“就是有點想我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