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
看老師比賽跑步,這是學生們沒瞧過的。
從來都隻有學生被老師監督著跑步的份兒,現在掉了個個兒,學生們都很興奮,烏泱泱地把跑道圍滿了。
七班班主任是位清瘦的語文老師,站在起跑線上擦掉額頭的汗:“我發現跑步已經沒什麽了,被圍觀才是真的讓人發怵。”
肖體育老師在宋拂之隔壁賽道,偏過頭,跟他說:“宋老師,那我不客氣了啊。”
宋拂之勾了勾唇:“嗯,咱放開了跑。”
自己班上那群小蘿卜頭們擠在賽道旁邊,各個衝鋒陷陣的樣子,揮拳喊著:“宋老師加油!衝啊!”
宋拂之做手勢往下壓了一下,他們才安靜了些。
裁判吹了聲哨子:“各就各位,預備——”
“砰”的一聲,發令槍響了。
四周立刻掀起一陣加油的浪潮,宋拂之班上的學生們喊得異軍突起:“宋老師加油——!”
裏麵還摻雜著幾聲“宋斧子加油”,宋拂之聽得清楚,但實在不是發作的時機。
兩千米其實不是多長的距離,標準操場跑五圈。
宋拂之這些天的訓練可不是白練的,到第二圈的時候很多老師都已經掉沒影兒了,隻有體育肖老師一直緊緊追在他身後,估計是想留存體力到最後兩圈反超。
長跑實際上是個挺治愈的過程,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風的紋理,操場的材質,地球的引力,還有自己逐漸沉重的呼吸。
好像自從學生時代結束後,宋拂之就再沒有這樣參加過運動比賽,他也從未有過這麽多人為他加油鼓勁的體驗。
從小到大,宋拂之在父母老師麵前永遠是乖巧的,懂事的。
長相英俊的少年,成績好,品行端正,不早戀不打架不逃課,在班裏當班幹部,在學校當值日生,從沒有過青春逆反期,妥妥的“別人家的孩子”。
宋拂之在小時候做過最出格的一件事,估計就是高一在王老師的辦公室裏偷看完了她收繳的一本漫畫——那時候“壞孩子”才看小人兒書,宋拂之也算是幹了一件壞孩子才會幹的事。
結果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到三十歲了他還在喜歡小人書。
很多人見到宋拂之一家三口,都要誇:“媽媽不愧是當老師的,把兒子教得真好!拂之這麽懂事,都不用人操心,真是羨慕。”
少年總會在心底反駁這句話。
他媽媽從來就沒管過他。
自打宋拂之有記憶開始,王女士就不經常在家,很晚歸家,回家後也常常點著台燈,伏案工作到深夜。
他爹更不必說,當醫生的,通宵手術緊急夜班都是家常便飯,春節都沒在家好好過過幾次。
他們都有很多很多人要照顧,要關心,反而忽略了自己的孩子。
宋拂之早熟,知道爸媽工作辛苦,他們有一份無私的精神,所以他盡量做好一個乖孩子,不給爸媽添麻煩。
他活得循規蹈矩,在別人離家出走、逃課早戀、染發紋身非主流的時候,宋拂之的青春過得平淡如水,像一幅安靜的山水畫。
就連成年後,職業選了教師,老公選了教授,婚後平平淡淡,生活還是和以前一樣循規蹈矩。
宋拂之沒放肆地揮霍過,沒肆意地狂奔過,沒為誰瘋狂過。
洛琉璃問過他:你過得這麽克製,後不後悔啊?
後不後悔呢,隻有他自己知道。
但或許他自己也說不清。
一聲尖叫把宋拂之的思緒拉了回來。
“最後兩圈了——宋老師衝啊——!”
學生們圍在起點處,在跑道兩邊夾道歡迎,高高地揮舉著小拳頭。
“保持第一名就贏了啊啊啊!”
“老宋你是最棒的!”
“斧子哥加油嗷嗷嗷。”
幾十位少年少女高喊著他的名字,聲勢浩大,宋拂之迎風奔跑,突然覺得眼眶有點酸。
那些他不曾體驗過的青春放肆,他居然在三十多歲的時候體驗到了。
不知是誰帶了個節奏,他們突然就開始有節奏地喊:“斧子哥!斧子哥!斧子哥!”
宋拂之差點在跑道中央當場暴斃。
事實證明老師的外號在全年級內都是自由流通的,別的班的學生也跟著開始喊,還邊喊邊跳,喊得可帶勁了。
如果不是還在賽道上,宋老師現在就要給那幾個起頭的學生來兩腳。
幸好他們沒喊那個新外號,不然宋老師真的要當場黑化。
感謝這群欠揍的小孩兒,宋拂之被他們逼著跑得飛快,趕緊跑離了那片是非之地。
身後的腳步聲一直如影隨形,此刻有逐漸逼近的趨勢。
隻剩最後一圈的時候,肖老師加快步伐衝到了宋拂之身邊,喘著氣道:“我超車了啊。”
宋拂之沒看他,目不斜視,默默提速,幾乎和他平齊地跑入了最後一圈。
戰況膠著,孩子們都要瘋了,喊著老師們的名字。
學生們在跑道旁擠了厚厚一圈,別的老師也愛看熱鬧,圍在最外麵。
連老周都沒閑著,雙手做喇叭狀,遠遠地喊:“老宋加油!”
宋拂之再無心想別的事情,滿腦子都是班裏那些孩子們。
想到他們去年得知自己班因落後兩分惜敗時的失落,想到他們排練時滑稽而認真的舞姿,想到他們昨天在全校那麽多人麵前表演了自己喜歡的歌曲和舞蹈,那時他們臉上的笑容是多麽燦爛。
也想到之前帶過的學生們,他們也曾在這片操場上揮灑過青春與汗水,他們現在又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呢,他們過得好嗎?
終點前是一段百米的直道,終點處烏泱泱的人群似乎近在眼前。
腳步咚咚,宋拂之聽見自己轟鳴狂舞的心跳。
在兩次心跳之間,身邊的肖老師超過了他。
前方的呼喊聲似乎更大了。
這時候拚的就是那口勁兒,肖老師的背影逐漸從宋拂之視野裏消失,他隻看得見前方的終點線,和那些充滿期待的年輕的臉。
陡然,人群後方,一束斑斕的橙紅色驀地攝住宋拂之的視線。
那是個高大而熟悉的身影,他手裏捧著一把花,遠遠的看不清品種,隻能看清那熱烈濃鬱的橙紅色。
像一叢燃燒跳躍的火炬,像一群振翅欲飛的鳳凰。
那人是時章。
宋拂之簡直懷疑自己跑出了幻覺。
然而越靠近終點,看得就越清楚。
時章站在人群的最外層,稍稍舉起那束鮮豔的花朵,朝宋拂之示意了一下。
教授臉上掛著笑,笑容得很溫暖。
宋拂之幾乎愣了愣,這才意識到時章居然真的來到了他的學校,來看他的比賽。
手裏還帶著一束花。
從前的運動會沒有人站在旁邊給宋拂之加油,即使媽媽就在自己學校,她也沒時間看來自己的表現。
有人站在終點等待自己的感覺原來是這樣,心中踏實,充滿力量和無限的希望。
那一刻宋拂之覺得自己渾身都變輕了,仿佛是靈魂在領著他向前衝刺。
好像隻要有這個人在身邊,輸贏都變得無所謂。
但也正是因為這個人在身邊,奪冠,勝利——又都變得那麽容易。
那抹熱烈的橙紅色花束,成為視線裏比陽光更耀眼的存在。
成為比終點線更清晰的目標。
衝過終點線的那一刻,宋拂之立刻就被衝上來的學生們淹沒了,他們爭先恐後地給宋老師遞水,遞毛巾。
然而更多學生們遞過來的隻是一雙雙張開的手臂,男孩女孩們激動地抱住了他。
“第一!我們得了第一!!”
“啊啊啊老宋你太強了——!”
“冠軍,我們是冠軍啊啊啊啊!”
“卡哇伊,我們的神!”
學生們把跑道堵得水泄不通,老周想擠都擠不進去。
“老宋有兩下子哈!”周老師興奮地跟旁邊的老師說,“那幫孩子得高興死了。”
旁邊老師也說:“宋老師真的強,把人專業的都給比下去了。”
宋拂之灌了幾口學生送的水,被他們的熱情與歡呼聲淹沒,劇烈運動後的心髒不僅不歇,反而有越跳越快的趨勢。
他看著人群後的一個方向,那叢紅色很搶眼。
宋拂之功遂身退,撥開仍在沸騰的人群,朝那人走去。
他看到時章正向自己走來,也看清了時章手裏拿著的花。
剛擠出人群,宋拂之就被時章抱住了。
時章的懷抱很暖,心跳也很快,懷裏抱著愛人,滿滿當當的。
“恭喜宋老師拿了冠軍。”時章在他耳邊說,“特別厲害。”
“不是說好我去大學找你的嗎?”
宋拂之現在還有點眩暈,大概是長跑的後遺症。
“騙你的。我想給你一個驚喜。”
時章笑著,把花遞給宋拂之。
“火焰玫瑰和鶴望蘭。”
宋拂之接過,紅紅橙橙的一大把,比陽光還要熱烈。
他開玩笑地問:“怎麽,要得冠軍才能送給我嗎?”
時章認真地說“不是”,又說:“我的花都是送給你的。”
宋拂之眨了眨眼,突然被這又正經又浪漫的話給搞得熱血上頭,還沒平息下來的心跳更快了,膨脹著翻滾著,把心髒撐得很滿。
宋拂之笑著說“謝謝時先生”,一抬頭,發現不遠處還站著個人,周老師麵露驚訝地看著他們。
“啊,周老師。”
宋拂之笑得燦爛,大方地說:“上次在大學裏不太方便,沒能好好介紹。時章是我先生。”
時章禮貌地打招呼:“周老師好,又見麵了。”
老周還是很驚訝,歎了句“天呐”:“老宋,時教授,你們倆……結婚了啊!”
宋拂之笑著“啊”了聲:“領證了,合法的。”
其他幾個老師也站過來,圍著時章聊了一陣子,都說他們感情好,般配得要命。
時章一直端著優雅的微笑,心裏都樂開花了。
宋拂之看班裏孩子們三三兩兩地聚在操場旁邊扇風休息,拽了拽時章,小聲道:“我想趁現在這個空檔,出學校給他們買點兒吃的喝的。獎勵他們得了第一名。”
“行啊。”時章答道。
兩人告別了別的老師,一起往學校外麵走去。
“我真沒想到你今天會來。”宋拂之握緊了手裏盛放的花。
時章停下來,摟了摟他:“你昨天說你高中時參加運動會,旁邊沒人為你加油,所以我今天想來站在你身邊。”
他接著笑笑:“不過看來不需要我加油了,大家都很喜歡宋老師。”
宋拂之飛快地看他一眼,說:“需要的。”
走出學校大門,街邊全是各種文具店、奶茶店、小吃店,學生們還在學校裏,充滿寧靜的煙火氣。
樹影在時章身上晃動,他故意笑著問:“需要我加油,還是需要我?”
宋拂之眯起眼看著時章:“教授,我看你也挺壞的。”
時章:“嗯?”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花香縈繞在兩人之間,目光都不平靜,很明顯有些衝動在裏麵。
學校外的林蔭道,很適合早戀的地方。
宋拂之想,他想吻時章。
時章這時也靠近了一點,熱熱的呼吸拂過宋拂之的鼻梁。
路人來來往往,老婆婆推著超市采購的小推車經過,一對情侶牽著狗狗聊著天。
大街上的,好像不太適合,宋拂之猛地回過神來。
他拉遠了一些距離,不好意思地撓撓鼻尖,欲蓋彌彰道:“先給孩子們買東西吧。”
時章低笑了聲:“行。買什麽?”
學生們最愛的就是奶茶炸串,但是班裏這麽多人,幾十杯奶茶不好拿,炸雞什麽的也不方便在操場上吃。
最後宋拂之還是進了最普通的超市,和時章一起挑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零食和小蛋糕。
一邊大采購,宋拂之一邊發出了感歎:“現在超市裏吃的東西真多,包裝也都很漂亮。以前我們高中門口的小賣部裏都是那種包裝很簡陋的’三無’產品。”
時章一聽就笑了:“是,我每周都要攢五毛錢去買老冰棍兒辣條啥的。”
“時教授以前也吃辣條?”宋拂之挑眉。
畢竟時章給人的感覺永遠是很幹淨的。
“何止,什麽亂七八糟的都吃。小賣部裏的都吃過。”時章笑道。
其實時章買的最多的是壓在玻璃板下的那些煙。
在乖巧的高中生眼中,那是屬於大人的禁地,但時章高中時買得很熟練。
隻不過他不想讓宋老師知道。
兩人買了三大袋子零食甜品,沉甸甸的。
結賬的時候,宋拂之剛把手機掏出來,時章就搶在宋拂之前麵刷了碼。
宋拂之驚訝地看著時章:“我給我們班學生買東西吃,你買什麽單?”
時章笑著說:“宋老師也得了冠軍,也辛苦了,該我請客。”
“得了吧你!”宋拂之笑罵了句。
往回走的路上,他們遇到幾個隔壁學校放學回家的學生們,背著書包圍在一個街邊小攤旁邊。
宋拂之湊過去一看,驚訝回頭告訴時章:“是轉糖!”
時章也挺驚訝:“感覺好多年都沒看到畫糖餅的攤子了。”
時章問宋拂之:“玩兒嗎?”
宋拂之一邊說他“幼不幼稚”,一邊掏出了錢包。
可惜宋拂之運氣不好,沒轉到好看的,老爺爺就給他們壓了一個圓圓的糖餅。
“我從來就沒什麽好手氣。”宋拂之舔了口糖,眯起眼,“好吃就行,還是以前的味道。”
時章明知故問:“什麽味道?”
糖還能是什麽味道,當然是甜的味道。
此時兩人離得很近,便帶上了焦糖的甜味,粘稠的,旖旎的。
他們都想著剛剛那個沒接的吻。
突然,時章把宋拂之拉到樹蔭下,低頭吻住了他的唇。
並不深,隻是緩慢地輕吻。
宋拂之後頸一麻,輕顫地閉上眼。
好像真的回到了高中時,他們是兩個離經叛道的壞小孩,背著老師和家長,偷偷擁抱,接吻,觸碰彼此,陷入荒唐而無畏的早戀。
時章低下頭,額頭抵住宋拂之額頭,眼眸低垂,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宋拂之被時章的氣息包圍,聽到他低沉嘶啞的嗓音:“……宋同學,你是我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