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圖窮匕見
林鶴知隻覺得耳畔冰涼地“咕嚕”一下, 身後長鳴的救援號角,嘈雜的人聲,警方在窗戶門口指揮的聲音……一切聲音都瞬間遠去,取而代之的, 是一種隆隆的白噪音。
原來, 水裏也不是那樣寧靜。
林鶴知迅速蹬腿向下, 到了樓梯口的位置,他清楚自己的閉氣時長,所以, 時間緊迫,他必須在一半的時間內折返。
隨著下潛, 耳膜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 林鶴知憑著記憶,往李庭玉一樓的房間遊去。可是,船體失衡導致所有沒有被固定的物件位移,有的小件漂在水中,時不時擦過他的腦袋,有的大件直接橫亙在過道上, 給林鶴知潛入增加了不少難度。
林鶴知拿手電照了照身旁的房門號, 覺得自己一口氣應該能遊到李庭玉的房間, 眼看著1D3房間就在不遠處,但對麵的客房裏不知從哪裏滑出一台大型行李箱, 以及一輛三層高的行李推車,直接把過道給堵住了。
顯然,在海裏推開這樣一個行李車需要耗費大量氧氣, 而林鶴知掐著時間,知道自己應該返程了。可眼看著1D3就在門口, 他也不甘心,隻好伸長了手,透過推車的空隙,擰開了1D3的門把手。
就在他開門的瞬間,一隻手從門口伸了出來。
平靜的,蒼白的,毫無生氣的一隻手。
林鶴知拿手電照了照,認出那隻手腕上戴著李庭玉的運動手表,更重要的是,手掌拇指下方,有一道他眼熟的傷疤——
是當天下午,李庭玉炫技空手開瓶失敗割破的。
林鶴知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麽心情,一口氣本就憋得差不多了,求生本能比邏輯思維更快一步做出選擇。他不再留戀現場,轉身折回,可就在林鶴知穿過走廊,再次回到樓梯口的時候,身形一滯。海水讓他的襯衫像充氣一般蓬開,也不知道是被什麽東西勾住了。
放在岸上,這是很輕易就能解開的事,可在黑暗、逼仄的沉船裏,眼看著氧氣即將用盡,林鶴知莫名慌亂起來,扯了兩下竟然沒有扯開。
在那個瞬間,林鶴知突然有些後悔——
自己當時為什麽要懷疑?
這個時候,一團黑色的人影頭戴探照燈從上麵遊了下來,他掏出一把□□,胡亂隔斷了林鶴知衣角,拽著他就往上遊去。
林鶴知沒有想到,就自己下潛的功夫,自己也跟著船體一塊兒往下沉了好幾米,以至□□速上浮的瞬間,耳膜內外壓強變化,刺痛得不行。
單瀮帶著他找到了先前二樓的窗戶,拽著他把人拉了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浮出水麵,單瀮扭頭吐出一口海水,對著林鶴知劈頭蓋臉地罵道:“你瘋了啊你?!”
他額頭上戴著的頭燈光線刺目,照得林鶴知下意識扭過頭,大口大口的喘氣,海水落進嘴裏,又鹹又澀。
單瀮越想越覺得後怕:“人家都往上麵跑,你倒好,就你一個人還敢往一樓鑽!”
“你這一口氣憋得住麽?還回去你不要命了啊?!”
林鶴知茫然地睜大雙眼,張了張嘴,嗓音卻啞得讓人辨認不出:“下麵還有人……”
“一層都淹多久了一層?你既沒有參加過救援訓練,也沒有專業的救援裝備,你先保住自己的命吧你!別他媽給老子添亂!”
“哎——這邊——!”一束強光從不遠處打來,徐警官坐在一艘救身艇上,一邊揮舞著信號燈,一邊甩來兩套救生衣,“單隊,你們拿好了!”
單瀮扒住一套,把另外一套往林鶴知身上摔去:“你先上船!”
林鶴知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徐警官在船上高喊著:“還有人嗎?”
“我再看看!”單瀮回應道。他拋下林鶴知,往更遠的地方遊去,去幫助其他還漂浮在海上的人。
林鶴知有些茫然地扭過頭,海水順著劉海流到眼裏,竟然並沒有什麽酸澀的感覺。
黑色的大海上,漂浮著不少甲板上的東西,比如那些白色的塑料椅,小圓桌上的陽傘,以及遊泳池裏的小黃鴨躺椅……包括李墨婷和薑遠等身高的訂婚立牌,正麵朝下地飄在海麵上,白色婚紗在風中飛舞。
林鶴知低下頭,那麽大一艘翡翠號,幾乎已經看不到了,就好像被那片黑色的大海一口吞掉了一樣。
大約是夏日的緣故,海水溫度適宜,泡在水裏也並不讓人覺得難受,可林鶴知眼前再次浮現出那條僵硬的手臂,整個人便被一種巨大的不真實感所裹挾——
狹窄黑暗的過道,倒下的鐵架,渾濁的海水,手電筒的強光穿過那麽多懸浮的顆粒,讓皮膚顯出一種死亡多日的青白色。他熟悉的運動手表,以及掌根處,被氣泡蓋子割裂的一道傷疤……
林鶴知是被徐警官撈上船的,對方說了什麽,他沒聽清也沒回應。最後一艘救生艇在翡翠號消失的地方轉悠了一圈,把最後幾個漂浮在海上的人都給“撿”上了。
警方的快艇留在沉船處,開著大喇叭,燈光一閃一閃,尋找著其他幸存者。
大約過了二十多分鍾,林鶴知就遇到了前來救援的海警,八艘救生艇順利上岸。單瀮給林鶴知按頭披了一塊浴巾,自己則濕淋淋地再次投入工作。他拿著一板人員列表,把平安上岸的船員名字依次劃掉。
幸運的是,翡翠號的救援備案非常完善,再加上充分的撤離時間,船上大部分賓客均是有驚無險。
“少了幾個人?”
兩組警察碰頭對了對信息。
“我這裏少了四個人,”單瀮拿筆高亮了幾個名字,“胡語欣,是那個吊死的小姑娘……李墨婷,這個說是一直下落不明,不知道去哪兒了。李墨華,攪進發動機死了,還有李庭玉也沒上來,看房間位置,他應該是最後鎖在一層了。”
“賓客目前是這樣一個情況,”單瀮抬起頭,“你那邊呢?船組服務員什麽個情況?”
“船組人員倒是都平安!”徐警官揮了揮手裏的列表,“我這兒少了兩個人。喏,一個是這個姓吳的保鏢,是李總聘請帶上船做安保工作的,我問了,這個保鏢當時和你這邊的李庭玉在一個房間。”
“還有一個人,是這個姓丘的船工,聽船組人員說,最早是他發現船體漏水的,下去補漏了,然後就沒見到人。”
單瀮垂下眼,臉色很是難看:“那加起來,總共是少了六個人。”
“嘿,兄弟,樂觀一點,”徐警官拿肩膀撞了撞對方,“你想想,這整艘船都沉了,多大的事故!這個傷亡數量,都沒到十個,說實話,不幸中的萬幸了!”
單瀮沉默地瞪了小徐一眼。腎上腺素褪去,在溫和潮濕的海風裏,他這才後知後覺地害怕起來。是啊,一條船都沉了,如果最後門鎖沒有打開,又會多死多少人?
單瀮扭過頭,心情依然很沉重——
那個黑掉電子鎖的人是誰?
而這個人,是在失蹤名單裏?
還是正和他們在一起?
TA是獨自作案,還是說,在這些人中,還有更多的同夥?
單瀮的目光一一掃過甲板上東倒西歪、抱團席地而坐的旅客們,最後又落在了林鶴知身上。他依然保持著上岸時披浴巾的姿勢,遠遠地坐在甲板邊緣,一手拉著欄杆,愣愣地看著夜海發呆。
單瀮從海警那邊衝了一杯熱巧克力,走了過去塞進林鶴知手裏:“喂,你還好嗎?”
林鶴知低頭抿了一口,海警值班的熱巧沒什麽巧克力的香醇感,更像是白砂糖做的,甜膩。倒是舌尖被開水燙了一下,終於讓林鶴知找到了一點真實感:“挺好。”
單瀮長出一口氣,在甲板上和人並肩一塊兒坐了下來。
“我當時關閉所有外界信號,但廣播還在繼續,”單瀮小聲說道,“但局域網內連接的設備太多了,船上沒找到流量監控,所以沒能落實到具體設備。”
林鶴知點點頭:“我猜也是,所以,那個‘夜鶯’不是在附近海域,而是就在翡翠號上。”
“不過,我沒想到的是,她竟然還真的把我們都放出來了,”林鶴知扯了扯嘴角,“最一開始,我以為她不會放人,打算把所有人全部淹死。可等船都快沉了,但‘夜鶯’還在廣播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這個人應該就在上鎖的房間裏——你查過名單了吧?被鎖的人裏,應該都是李家親戚?”
單瀮點點頭。
林鶴知回頭看向甲板:“凶手自稱是李晗堯的女兒,為了給父親報仇……這個身份大概率是假的,但根據今晚的情況,凶手完全有能力炸沉遊艇,黑掉電子鎖,把所有李家人都關在裏麵——如果不搞這個廣播,她完全可以跟著大部隊撤離,讓這些人打包去死。”
“可是,凶手並沒有這麽做,”林鶴知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頭,“為什麽?難道是因為她殺|人|放|火但心地善良嗎?”
單瀮沉默片刻:“因為她想聽李湧進親口認罪,並被全船廣播。”
“沒錯,但廣播的意義,並非在廣播本身——她想讓李湧進所有的合作夥伴都聽到這份坦白,讓警方也聽到。因此,可以看出,凶手的目標,是摧毀李氏現有的商業關係,或許還有倒逼警方重啟調查李晗堯的案子,把李湧進錘進監獄裏。”
說著,林鶴知又有些納悶:“不過,我想不明白——如果這個人真的想為李晗堯複仇,那她完全可以單獨鎖死李湧進的房間。我剛就在想呢,她最後為什麽還是把人給放了出來?”
——真要複仇的話,這豈不是最好的機會?
單瀮聞言,短促地哼了一聲:“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都擔心你要出心理問題,原來是在替凶手操心。”
兩人話說到一半,不遠處甲板上又鬧了起來。
有警察找李湧進問問題,但李湧進一上岸就翻臉不認了,一口咬死自己是無辜的。至於船上承認的那句“自己縱火害死李晗堯”,不過是為了讓對方開鎖而已。
“在船上那會兒,我是沒有辦法呀,警官,你當時也在船上,你知道那情況是多麽十萬火急!”李湧進語氣激動,喊得非常大聲,恨不得全船人都聽見似的,“這個人就是在逼著我承認,要是我不認罪,他就把我們全船的人都殺了!我當時是迫不得已,我當時是為了求生,是為了救這麽多人的命!”
說著,他惡狠狠地瞪了李五叔一眼:“你倒是說句話啊?!”
李五叔作為把事情捅出來的第一人,這會兒倒顯得畏手畏腳的,說話也是磕磕巴巴:“啊是,我也是,就——之前的確是有人懷疑過,是二哥放的那把火。我之前是聽說過這種說法的……當時事態緊急,這人明擺著不相信是王念之放的火,那我也隻能嚐試另外一種說法了。這是為了逃命啊,大家莫要當真,莫要當真哈!”
李湧進這才清了清嗓子:“李晗堯的案子,那是板上釘釘的事。警官,這事兒當年鬧那麽大,被立了典型,李晗堯到底都做了什麽事,我相信你們局裏都有卷宗可查!”
不少合作夥伴回頭看了他一眼,但隻有極少數人選擇了上前安慰,大部分人在經曆了一個如此驚心動魄的夜晚之後,還是選擇了沉默,偶爾和朋友交頭接耳兩句。
單瀮回頭看了李湧進一眼,低笑兩聲:“上岸就不承認了啊。我倒是覺得,李五在船上說的那個版本,才是事實真相。”
林鶴知懶洋洋地眯起眼睛:“傻子才承認。”
“好消息,當時的廣播,我全程錄了音,”單瀮從口袋裏拿出一個被防水物證袋包好的錄音筆,“但壞消息是——這種錄音放到法庭上,根本不可能成為有效證據。如果是在訊問室裏,這種行為就叫逼供,不管對方說出什麽話來,都沒有法律意義。”
說起來,單瀮有點感慨:“至於那場火災,都二十年了,我也不確定還能不能找到證據,就算能,可能都過了追訴期。”
“這件事你怎麽看?你覺得他們這是逼供保平安,還是被迫講了實話?”
林鶴知搖了搖頭:“不清楚,可能真假半摻吧?你真要問我,我倒是覺得,凶手並不太關心李晗堯到底是被誰害死的。”
單瀮:“哦?搞這麽大陣仗,還不關心嗎?”
“我就感覺李晗堯這件事有點像幌子,”林鶴知裹著浴巾,曲起雙腿,把腦袋埋進了膝蓋之間,看上去有些疲憊,“還是我剛才那句話,如果複仇是目的,那她一定就地處決李湧進。”
“留下李湧進活著,就一定還有別的目的,”林鶴知打了一個哈欠,“李晗堯這件事,無論真假,隻能說是……出師有名吧。”
“你想啊,李晗堯出事的時候,她女兒才多大?這麽小的孩子,又能記住什麽仇恨呢?既然官方說法,是王念之燒了他們一家,那麽這些仇恨,一定是靠背後的大人,經年累月灌輸的安到李湧進頭上的——也就是說,哪怕凶手真的是李晗堯女兒,她背後一定還有一群利益共同體。”
“這麽一群人,他們要真的想替李晗堯鳴冤,這二十年來都在做什麽?蒙冤二十年,為什麽非要選擇現在——說白了就是李氏集團權力新舊交替的時候——才把這件事鬧大?”
單瀮聳了聳肩:“你怎麽老操心凶手的心思?”
林鶴知閉上雙眼,頭也懶得動了,嗓音又軟又低:“隻有你想明白了,你才能找到凶手。而且……我總感覺凶手還沒完。”
單瀮見他困得不行,也不再打擾他。
船隻抵港的時候,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
林鶴知在船上短暫地睡了兩小時,各種畫麵、案情細節、不同人的臉像放電影似的,在腦海中過個不停。
嘖,真是睡都睡不踏實。
船上賓客眾多,警方挨個兒詢問起來也是一項大工程。
林鶴知上岸後,洗澡換了一身衣物,喝掉一杯美式咖啡,就坐下來和單瀮一口氣做了六個小時筆錄,事無巨細,從薑遠主動提出的血眼睛邀請函,到“失竊”的帕帕拉恰,再到上吊的家庭護士以及失蹤的李墨婷,跳水卷入螺旋槳的李墨華,再到凶手最後的坦白……
“一晚上竟然發生那麽多事,”單瀮喝完第三杯咖啡,下意識拿杯底敲了敲桌麵,“還好你在船上,記了這麽多細節。”
最後一場沉船,讓諸多證據都沉入了海底。
比如,林鶴知拍了照片的手機,因為進水而無法開機。
再比如,李墨華和護士小胡的屍體,也在撤離的時候沉入了海中。當時所有人都忙著優先撤離活人,救生艇就那麽點位置,死人太占地方,可等活人撤離完了,船基本沉了,屍體不見蹤影。
船體打撈工作費時費力,是一項短時間內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翡翠號上到底被動了什麽手腳,那些被淹沒的船艙裏都藏著什麽秘密——恐怕一時半會兒隻能依靠推測了。
做完筆錄,林鶴知主動提出:“對了,我想看當年李晗堯火災那一案的卷宗,可以嗎?”
單瀮疲憊地擺了擺手:“嗯,我這兒組織筆錄,估計幾天都忙不開,你去找段夏。李晗堯那案子我也不熟,是應該拿出來好好看看。”
*
翡翠號出事是個大新聞,警方展開了高強度、連軸轉式的摸排詢問。
“這麽多事,一件件來吧,李總,”單瀮按下錄音筆,“咱們就從最開始的,邀請函開始吧?”
“根據我們已獲得的信息,薑遠曾經給林鶴知看過一封邀請函,上麵畫著一隻紅色眼睛。後來,同樣的紅色眼睛,分別出現在了——護士胡欣語的手上,李墨華襯衣口袋裏的紙巾上,以及李庭玉的房卡上,但這三個人,目前看來都在遊輪案件中死亡了。對此,你這邊有什麽解釋嗎?”
“還是讓我說一些更早的事吧,警官。”李湧進搖搖頭,從口袋裏掏出那塊美輪美奐的血橙色寶石,放在了桌子上麵,推到了單瀮麵前。
“是這樣的,單隊。早在這場訂婚派對之前,我就發現,我們家祖傳的這塊帕帕拉恰,已經被人掉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