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二次死亡

林鶴知在護工群體中一打聽, 這個鳥嘴醫生的傳聞,倒是已經有些年頭了。

“我隱約聽說過……”張挑山搖搖頭,“不過,我在這養老院也工作四年啦, 我從沒見過什麽鳥嘴醫生!”

盧蔚也表示自己聽說過這個傳聞, 但沒有見過:“哎呀, 養老院裏的迷信故事罷了,有人信有人不信嘛!之前還有老人傳呢,說什麽夢見自己死去的家人邀請團聚, 這時候可千萬不能答應,稀裏糊塗答應了當晚就要去的, 還有上帝來接的, 黑白無常來接的,也不僅僅是鳥嘴醫生吧?”

林鶴知問了一圈護工,大部分人對這個傳聞嗤之以鼻,畢竟住護理院的老人都挺糊塗,說什麽都沒人當一回事。

不過,關於鳥嘴醫生最早的傳聞, 林鶴知追溯到了八年前。今時今日, 當事護工自己也到了快退休的年齡, 她在三木養老院工作了十幾年,現在已經做起了麵試、考核護工的管理崗。

女人回憶道, 自己曾經照顧的一個癌症晚期的老人,也是死於心髒病突發,而在死亡前幾天, 老人曾經問她,那天晚上來看自己的醫生是誰。護工去問了護士台, 但昨晚的值班護士對此卻毫不知情。老人繼而和護工說,那是一個戴著鳥嘴麵具的醫生,握著她的手,問她痛不痛苦,想不想解脫。

當時,護工安撫老人說,是做了噩夢而已。

林鶴知聞言,心中一動——雖說這兩位老人之間隔了七年之久,但兩人不僅病情相似,且口述內容大同小異,更重要的是,這一個“想不想解脫”,完全符合他之前推測的殺人動機!

“她還和我說,那個鳥嘴醫生的聲音是個女人,”護工負責人說道,“那是我唯一一次接觸到鳥嘴醫生。”

林鶴知再次找到單瀮,對方與段夏還在護理院會議室裏詢問其他進出過水房的人。

“我認為這個鳥嘴醫生確有其人,”林鶴知開門見山地說道,“這個人是個女性,最起碼在護理院工作了八年以上。在你開水房的名單中,有符合這兩個條件的嫌疑人嗎?”

單瀮早以把那張名單摸了個滾瓜爛熟,沒好氣地答道:“在護理院裏工作時間超過五年的都沒有,更別提符合條件的女性了!”

林鶴知拿拇指捏了捏下巴,大腦又飛速轉動起來。

單瀮連續兩次找錯了嫌疑人,免不了也有些惱火:“你可真行,從一個案子給我變成連環殺手,現在再從連環殺手變成鬼故事,別當法醫了,寫小說去吧。”

林鶴知皺起眉頭,低聲喃喃:“這不可能是巧合。”

上帝、黑白無常這種,是大家都知道的、與死亡相關的形象,但鳥嘴醫生對於這一群八九十歲的老人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

為什麽是鳥嘴醫生?

單瀮還是搖頭:“你說的這些人裏,沒有一個人是親眼看見了這個鳥嘴醫生,而所有看到的人,都是說在晚上看到的。林鶴知,我就問你——假如你躺在病**,半夜你睜開眼睛,突然看到身邊來了一個戴著鳥嘴麵具的醫生——你第一反應會是什麽?”

林鶴知還沒回答,就被段夏插了嘴:“我肯定大聲尖叫!”

“對,沒錯,哪怕不發出聲音,老人身邊就是一個可以呼喚護工的按鈕,他為什麽不搖鈴?”單瀮皺起眉頭,點了點桌上的檔案,“這個聲稱見過鳥嘴醫生的死者,和汪賢一樣住在八人大間,哪怕說夜晚床位和床位之間拉著簾子,總不可能沒人聽到聲音吧?老人的反應不應該是害怕嗎?”

林鶴知想了想,隻是搖頭:“汪賢這種病人,發出聲音都很困難。會說話的那幾個,其實都病得很重,或許還需要安眠藥入睡,迷迷糊糊的,還真說不準。”

單瀮“啪”的一聲扣下筆:“我不相信。”

“C區走廊上都有攝像頭,這個鳥嘴醫生如果真的存在,進進出出一定會被拍到的——除非你拿出更多的證據。”

林鶴知攤手做了一個“你愛信不信”的動作,轉頭就想去調監控,卻撞上了單瀮先前在詢問的那名護工。

護工羅小春今年三十八歲,生得人高馬大,就是一雙眼睛有點鬥雞。案發當日,羅小春是給水房搬運桶裝水的工作人員。男人直勾勾地盯著林鶴知,有些結巴地開口:“我我我——我見過——鳥嘴醫生是真的!”

林鶴知連忙追問:“你見過?什麽時候見到的?!”

羅小春沒有直接回答林鶴知的問題,內容有些語無倫次:“我媽媽,我媽媽——見過!鳥嘴醫生是是——是真的!”

很快,林鶴知就從羅小春說話時的神態中意識到,這位大哥可能有某種神經性疾病。他一開始說話,右側的手臂就會和肩膀一塊兒**著佝僂起來,腦袋也向右側偏過去。

林鶴知皺眉:“到底是你媽媽見過,還是你見過?”

羅小春的神情有些迫切:“真的,是真的,真的有!”

單瀮在後麵喊了一聲,林鶴知回過頭,隻見單瀮瞄了羅小春一眼,拿食指點了點自己太陽穴。

院長先前和單瀮打過招呼:羅小春父母晚年得子,在他出生的時候,母親四十歲,而父親已經快五十了。可不幸的是,羅小春在十一二歲的時候,病毒性腦炎高燒,病好後卻落下了智力上的殘疾。

羅小春生活可以自理,但智力好像一直停留在了十一二歲左右,有一定的學習能力,但經常有一些普通人理解不了的執念。不過,羅小春這人沒有什麽攻擊係,整體來說,是一個脾氣不錯的傻大個。

雖然羅小春有智力缺陷,但他父母依然非常愛他,成年後也一直把他帶在身邊照顧。隨著父母年紀漸長,一家人帶著羅小春搬來了三木養老社區,買下隔壁一套公寓。原則上,養老社區不允許出現55歲以下的居民,但管理層考慮到羅小春情況特殊,還是讓他住下了。

在羅小春三十歲那年,他父親中風去世,母親也身體欠佳,又從隔壁的養老社區,搬來了三木護理院。

直到去年,羅小春母親去世,遺產一部分留給了護理院,條件是讓他們照顧羅小春,並讓男人學著做護工,也算是有一個睡覺的地方,以及一份微薄的收入。

不過,由於智力有限,院方不敢讓羅小春負責老人,隻讓他做一些體力活,比如搬運水桶,推拉病床,轉移患者等等。

“看看,你看看,”單瀮對林鶴知使了一個眼神,“能相信鳥嘴醫生存在的,都是些什麽人!”

林鶴知:“……”

羅小春結巴了半天,也不能明確說出自己在哪裏見過鳥嘴醫生,但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對鳥嘴醫生的存在,表達出了某種執著的狂熱。

無論如何,羅小春的腦子是真不太好使,林鶴知不想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盧蔚幫他問了幾次汪賢,是否在晚上見過一個戴鳥嘴麵具的醫生,但老人大約有些神誌不清,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無法提供任何有意義的線索。

於是,林鶴知決定直接去調監控。

如果傳言是真的,如果真的存在這樣一個連環殺手,TA會在毒殺前一天,或者前幾天的晚上,戴著鳥嘴麵具來到目標床邊。或許,正是因為TA披著白大褂,並不會讓人起疑。

可是,林鶴知一無所獲。為了不漏過任何信息,林鶴知甚至看了整整前三天晚上——夜晚的C區很安靜,C01的大門基本沒有開過幾次,進出幾次都是當班護士,一個醫生都沒有。而值夜班的護士也都是最年輕那批員工,最久的也才工作了兩年。

林鶴知沒能找到一個可疑的身影。

他盯著夜晚“一動不動”的視頻畫麵,向後仰到了椅背上。

——八年前,有患者說這個鳥嘴醫生是一名女性,從此掀起了院內鳥嘴醫生的傳聞。

——一年前,有一個疑似□□中毒的老人,在死前也說自己見過鳥嘴醫生。

——可單瀮說,那天進出水房的工作人員裏,沒有一個工作超過五年,而且大部分都是男性。

——那個叫羅小春的傻子,雖然不能明確他想說的事,但他好像在說,自己母親死前,也見過鳥嘴醫生……?

或許,是傻子特別聽媽媽的話,所以對鳥嘴醫生的存在深信不疑?

林鶴知再次向護理院調了死亡記錄,找到了羅小春的母親。迄今為止,林鶴知找出的所有“鳥嘴醫生疑似受害人”,全都是在白天死於心髒病突發,但羅小春母親不一樣,她是平靜地走在夜裏的,死前也沒來得及接生命體征儀。

林鶴知瞄了一眼時間,注意到那是差不多八個月前。

他翻了翻羅母的檔案——三木養老院為了讓每一個長者都過上有質量的老年生活,會記錄大量老人的生平信息,以及個人愛好——林鶴知發現,羅母畢業於一所中醫學院,後來在一家藥廠工作到退休。

突然,先前所有矛盾的線索,一下子連了起來!

羅小春的確才剛開始在護理院工作,但是他和他的母親,已經在養老社區生活近十年了。八年前,他母親就已經搬來了護理院,那是一個懂藥理的女性!所以,羅小春對這個“鳥嘴醫生”有著特殊的感情……

單瀮帶人突擊檢查了羅家在隔壁養老社區的公寓。

這次,警方終於找到了確鑿證據。

公寓裏,警方發現了少量中草藥雪上一枝蒿,烏頭類草藥中毒性最強的一種,廢棄的提純工具,以及大量提純後的烏|頭|堿。

顯然,以羅小春的智力水平,是不可能掌握烏|頭|堿提純技術的,那些提純工具,看上去也已經很久沒有被使用了。

這些都是他的母親留下的。

羅小春也不是一個有心眼的人,警方把證據拍他麵前,他就結結巴巴的,把什麽都招了。當然,羅小春說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但警方結合現實證據,基本能夠還原案件原貌——

羅小春母親得了癌症,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她在護理院見到了那麽多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並不想像她們那樣經曆那麽多痛苦。更何況,她心知肚明,自己那個傻兒子不添亂就不錯了,一切隻能靠她自己。

羅母想尋找一種可以無痛自行了斷的方式,可是,無論是速死的劇毒,還是強力鎮痛藥,醫院都有嚴格管製,不是她一個老太太方便偷走的。

權衡之下,羅母意識到,烏|頭|堿是相對容易獲得,且能夠無痛速死的草藥。她找了一份含有雪上一枝蒿的風濕性關節炎中藥方,定期取藥。不過,她每次都會把雪上一枝蒿單獨拿出來,花了幾年時間,囤下不少草藥。

當時,羅母自己住在護理院內,與病友交流,意識到身邊竟然還有不少像她這樣“求死不能”的老人。於是,羅母開始了她幫助人解脫的計劃。

鳥嘴麵具,不過是羅小春當時覺得好玩,買回家的麵具罷了。

羅小春作為家屬在護理院陪護母親的時候,無意間在半夜發現了半夜離開的母親。他擔心母親摔倒,便跟出去找媽媽,才發現了母親與鳥嘴麵具的小秘密。

他看到媽媽往別人水杯裏倒了一種粉末。

母親要求他對此保密。

羅母和他說,這種粉末可以讓一個人“沒有痛苦地離開”,她是在“幫助”這些人。最後,羅小春母親本人,也是在化療放療徹底無效之後,選擇服用了大量烏|頭|堿去世的。

這也是為什麽,所有“見過鳥嘴醫生”的老人,都因為在第二天飲水而死在白天;羅小春母親,也就是鳥嘴醫生本人,是因為自己夜間服毒而死在了夜晚。

一年前的疑似被害人,在死前還看到了鳥嘴醫生,但幾個月前的疑似被害人並沒有提起鳥嘴醫生這件事,再到這一起投毒案,汪賢門口的監控也沒有捕捉到刻意的身影。

因為,在羅小春母親走後,投毒人又變成了羅小春!

羅小春的頭腦非常簡單。一方麵,他非常想念媽媽,另一方麵,他覺得能夠幫痛苦的老人提供平靜的解脫,似乎是一件很“崇高”的事。他傻了一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做一個“有用的人”……

當然,羅小春也很想戴上鳥嘴麵具,延續母親的傳統,但由於他的身形與殘疾,讓半夜潛入病房變得困難。不過,羅小春找到了自己的辦法——

作為護工,他經常會推著滾床進進出出,對每張床老人的病情十分了解。他通過這些信息,來挑選自己“幫助”的目標。同時,他也很清楚,隻要水房一沒水,飲水機邊上的架子上就會堆疊起等待灌水的空瓶。

這就是他下毒的機會!

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晚點把水送上樓。

羅小春成功了幾次,逐漸有了成就感……

直到這次,原本下進汪賢水杯裏的毒,卻不知怎麽,陰差陽錯地毒死了趙建城。若非趙家子女異常執著地想討一個公道,誰都不會發現這個鳥嘴醫生的繼承人。

當然,在汪賢久久沒有毒發,趙建城卻突然死了的時候,羅小春也意識到自己的水瓶可能弄錯了。趙家家屬一抵達護理院,就大聲嚷嚷自己老爸是被人害死的,讓羅小春狠狠嚇了一跳。

他以為自己被懷疑了。

而且,這些家屬要送屍體去解剖!

情急之下,他在搬運屍體的時候,把趙建城腳踝上的條形碼圈,與另外一位要送去殯儀館火葬的老人掉了包。

*

案件至此,林鶴知總算可以給趙建城的法醫鑒定報告結案了。

凶手水落石出,但趙家子女不知為何,依然不肯消停。

雖說張挑山與趙建城的死的確沒有關係,事實也證明了死者身上的烏青並非護工所傷,但趙家子女不依不饒,仍然想告張挑山與護理院,理由便是趙建城身上發現的多處骨裂傷。

“你們院方讓這種神經病當護工,得賠償吧?”

趙家長子對賠償金不依不饒:“哪怕你說精神病不追責,這老人都骨折了也沒人管,怎麽都得賠點錢吧?”

其實,林鶴知剛拿到屍體的時候,就覺得這骨裂來的蹊蹺——見過帕金森病患者自己打自己的,哪能自己把自己打骨裂呢?

由於這個骨裂很有可能成為針對張挑山的不利線索,林鶴知嘴上說著“關我屁事”,但還是特意跑了一次骨切片染色。

他在顯微鏡下仔細觀察著,突然又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