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二次死亡
李氏翡翠城項目, 工地開工前。
百子炮放得震天響,大地微微顫抖,工地上煙霧彌漫,紅色的炮仗屑漫天飛舞。
在古時候, 有一種說法——工程會破壞當地風水, 觸怒地下的神靈, 因此,每次大工程前都需要祭祀。當然,把活人扔下去“打生樁”這種封建糟粕, 現代社會早已摒棄,但耐不住工程隊迷信, 開工前少不了燒香、放炮、殺豬宰雞, 把生血撒進工地裏,以求工程平安。
臨時搭建的祭台上鋪滿紅紙,整齊擺放著水果,烤乳豬,與香爐。祭台兩側,頭戴橙色安全帽的工人們站成兩排, 李總西裝革履, 帶著幾名高管親自出席了翡翠城項目的開工儀式。
李氏拿到了這份寸土寸金的商業地產項目, 對於李總李湧進來說,完全是天降鴻運, 可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麽,心中一直有一種莫名的不安。
李湧進從道士手裏借了火,將金紅相間、手指粗的香點燃。煙霧嫋嫋而起, 他看著香頭緩緩變成灰色,將三炷香握於胸前, 對著祭台虔誠地拜了三拜。可就在李湧進最後一鞠躬時,工地裏吹來一陣陰風,祭台上的紅紙獵獵作響,手裏那三炷香齊刷刷地斷了!
香頭砸在地上,碎成無數細小的顆粒,李湧進心裏也跟著“咯噔”一下。
*
寧港市局,法醫鑒定實驗室。
衝水池“嘩啦啦”響個不停,技術員小羅一邊清洗著解剖器具,一邊和同事聊著閑天:“收工收工,最近治安也忒好了,一起凶殺都沒有。”
宮建宇笑了笑:“這不是好事嗎?說明人民生活變好了,咱們治安有方啊。”
林鶴知拿抹布擦著解剖台,語氣不耐:“一天天的,都是司法鑒定,來來回回就那麽些事,缺點提神醒腦的。”
“鶴知,你這話就不對了,”宮建宇嚴肅道,“司法鑒定是一項非常神聖、且重要的工作,這些工作是法庭保障證據真實性、科學性的基礎——”
林鶴知懶得聽他念經。
就在這時,解剖室外傳來“哆哆哆”三聲,林鶴知抬頭一看,隻見玻璃門磨砂帶上露出單瀮的腦袋。
“喲,提神醒腦的來了。”
林鶴知終於提起了點興致,上前給人開了門:“有現場?”
“不用出現場,人已經送過來了,”單瀮搖搖頭,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死者男,86歲,各種基礎疾病,死在護理院裏的,醫生和轄區民警都認為是自然死亡,但家屬鬧著呢,要求做屍檢。”
林鶴知一聽沒有現場,翻了翻眼睛,直接把手套扔進了生化垃圾桶:“懷疑是護理院救治不當的話,讓醫院出具報告,家屬申請司法鑒定,七個工作日內給結果。我們最近好多醫療事故的鑒定,都在排隊呢。”
單瀮上前一步,擋在門口:“能不能快點?”
林鶴知納悶:“你也懷疑是凶殺?”
“不,死者中風二十年得過癌症患有冠心病糖尿病帕金森病活到86歲死在了病**我不認為有什麽不妥。”
林鶴知:“……”
“是這樣,”單瀮看起來也很痛苦,“這個死者呢,叫趙建城,曾經是寧港市檢察院的老幹部——”
聽到這個名字,宮建宇在屋子裏喊了一聲:“哎喲,老趙啊,我聽說過名字!”
單瀮和人遞了一個“對吧你也認識”的眼神,繼續說道:“總之,這人生前在市裏很有人脈,和我們公安也算有些關係。這些家屬一直鬧呢,賴市局不讓走——”
“把人給慣的,”林鶴知冷笑,“如果他們覺得是醫療事故,就去司法鑒定排隊。老幹部生前喜歡插隊,但對不起,死了上我這兒就得排隊。”
“不是,他們不是懷疑醫療事故,”單瀮頭疼地捏了捏眉心,“家屬一定要說是凶殺,警方不第一時間做屍檢,可能會錯過重要信息。主要是他們已經這麽說了,萬一真的有問題,我們是要擔責任的。”
林鶴知:“……”
他著實有些不解:“都病成這樣了,死病**為什麽還要懷疑是凶殺?”
“家裏人說是和護工有矛盾,”單瀮搖搖頭,“但醫生說是病死的,說實話,我認為凶殺的概率微乎其微。其實也不需要法醫做太多,就看一眼,咱們先給家屬一個交代,好吧?你們今晚誰有空加班?”
一聽到“加班”,大家就開始裝聾作啞,收拾完實驗室就開始往外走。
“宮主任!”林鶴知急忙喊道,“你不是認識那個姓趙的嗎?這項神聖的、重要的、保障法庭證據真實性和科學性的任務——”
“不熟,不熟,我和他不熟,”宮建宇一隻手重重搭在林鶴知肩上,語重心長,“鶴知啊,加班這種需要體力的勞動就留給你們年輕人吧,我女兒今晚要去看話劇,我說好了要回去幫她照顧外孫女兒哇!”
林鶴知:“……”
林鶴知:“……我回去也有小貔貅需要照顧。”
宮建宇依然語重心長:“那是蛙,不是娃。”
“得,”林鶴知回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鍾,還是應了下來,“我中午到現在,一口氣剖了五個,快餓死了。我先去吃個飯,回來就給你看,行吧?”
單瀮一時間很難把“剖了五個”和“快餓死了”聯係在一起,但他還是露出一臉“respect”的神情,拍了拍林鶴知肩膀:“挺好的,第六個,六六大順。”
*
“見鬼,我剛在門口見到死者家屬了,”小羅推著死者走進解剖實驗室,“且不說他們老爹到底是不是凶殺,這幾個孩子吵的,恐怕都能鬧出一樁命案。”
林鶴知“嘩啦”一聲扯下死者身上的白布,麵無表情:“他們吵什麽?”
小羅哼了一聲:“在吵要不要追究這件事,還想告護理院200萬呢——護理院也真是倒黴,86歲的老人,一身基礎病,哪天死了都不奇怪,遇到這種家屬可真晦氣。”
屍體剛死就送進太平間冷藏處理了,因此保存情況良好。解剖下來,林鶴知也沒發現什麽異樣,很快就有了結果。
由於是“關係戶”,他特意出門和家屬們打了個招呼。
林鶴知到的時候,趙建城的三個子女還在鬥氣。
看上去最年長的男人,應該是趙建城長子,穿著一身邊角起毛的夾克,說話嗓門非常大,看起來,非要“加急屍檢”這件事,就是他主張的;而他身邊,坐著一個更年輕一點的男人,身邊放著一個公文包,林鶴知瞄了一眼皮包的牌子,覺得這位比他哥有錢不少。
二兒子冷著一張臉,言語間的意思,是“老爸一把年紀了,你就別瞎折騰了”。看上去年紀最小的女人則是坐在一旁,拚命抹眼淚。
單瀮清了清嗓子,說各位,初步屍檢結果出來了。
“死因是異物吸入窒息,窒息物取出來,是一塊雞蛋白,”林鶴知簡單地總結了一下結果,“噎食是養老院最常見的死因之一,如果你們一定要追究什麽責任,就先讓護理院出具帶有時間的搶救報告,申請做醫療事故的司法鑒定——比如護工是否及時發現老人噎食,醫護人員是否在第一時間進行海姆立克急救……”
他還沒說完,就發現三個子女的神情都頗為困惑。
死者女兒右手緊緊握著左手貼在心口,抽抽噎噎地開口:“你在說什麽呀?”
她的眼裏布滿血絲,看上去似乎是已經熬了一宿:“老爸走的時候根本不是飯點,怎麽會是吃飯噎著呢?”
二兒子翹起二郎腿,低頭玩起了手機,似乎完全不關心,倒是長子和女人互相看了一眼:“護工和我們說的是,老頭子下午就躺在那裏,突然嘔吐,然後就死了,難道他在撒謊?”
林鶴知聞言,微微皺起眉頭。根據胃容物的狀態,死者死亡的時候正在吃飯,與死者女兒說的“不是飯點”完全不符。
“在嘔吐?”單瀮看向林鶴知,“有沒有可能是嘔吐的時候,嘔吐物進入氣管阻塞了?”
林鶴知搖了搖頭:“氣管裏取出來的阻塞物沒有任何消化過的痕跡,它很幹淨,是從咽喉裏落下去的,而不是從胃內反流上來的。”
“我就知道那個護工有問題!”死者長子上前一步,“那護理院護工毆打老人的證據呢?你們是否可以出具證明?”
林鶴知又是一愣:“什麽?”
長子是個暴脾氣,當即抬高了音量:“護工毆打老人啊!”
可在林鶴知的記憶裏,死者體表完好,並沒有生前被虐待毆打的痕跡:“根據屍檢結果,我不認為有足夠的證據證明……”
長子瞬間怒目圓瞠,伸手就想去揪林鶴知衣領:“你們警察就這樣辦事的嗎?”
林鶴知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還好單瀮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對方小臂。單瀮手勁不小,那男人漲紅了臉,一時間動彈不得。
“趙先生,我理解你喪父之痛,”單瀮平靜中壓抑著憤怒,“但這裏也不是你隨便撒野的地方。”
林鶴知警惕地睜大眼睛,心說自己在急診的時候隔三差五被病人家屬找茬,怎麽法醫也能遇到“醫鬧”啊?!
“可是——可是你們這不睜眼說瞎話嗎?單警官,我們是著急了一點,但你們警察也不能這樣糊弄我們吧?”女人起身,從手機裏掏出照片,“我上次去看老爸,拍了這些照片。你看看這些烏青,還有手腕上被捆綁的痕跡,他們這個護理院護工虐待老人致死,你們警察還要幫忙隱瞞嘛?”
林鶴知從單瀮身後瞄了一眼圖片,皺起眉頭:“這是什麽時候的照片?”
“就幾天前!”
林鶴知更納悶了。老人年紀大了,身體修複、代謝能力變差,這種瘀青吸收得極慢,不可能說一下子全消失了?他腦子裏漸漸浮現出一個離譜的想法:“——你們確定你們送來的是這個人?”
三個孩子也傻了:“怎麽可能送錯屍體?!”
放平時,林鶴知會在仔細閱讀完警方報告、院方報告之後再開始解剖,多方核查下,萬萬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可趙建城這具屍體,是家屬一哭二鬧三上吊,拖關係加急送進來的,林鶴知就連院方材料都沒有見過。
他隻好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反正你們送進來的這一具屍體,身上沒有瘀青和勒痕,要不你們誰進去認個屍?”
走廊上瞬間鴉雀無聲。
女人看上去有些站立不穩,坐回去捂住頭,二兒子滿眼都寫著“我不知道你們在瞎折騰什麽”的不耐,最後是長子黑著一張臉,隨著林鶴知進解剖室確認。
不看不知道,一看還真離譜。
雖說死者大腳趾上,的確掛著三木護理院的條形碼,但也不知是哪個環節鬧了一個烏龍,送來的死者並非趙建城本人。
林鶴知冷笑:“你們一個個的都這麽‘孝順’,屍體送錯了都不檢查一下?”
女兒嚎啕大哭起來,而長子像是吃了一口蒼蠅:“這——這能怪我們嗎?他們這個護理院問題實在是太大了!”
可眼下,有一個更嚴肅的問題——
趙建城的屍體在哪裏?
三木護理院位於寧港郊區,三麵環山,環境清幽,邊上就是三木居家養老院。養老院麵向可以自理的老人開放,而護理院則是失能老人的住所,平時有醫師、護士與護工24小時照護。由於護理院檢查、用藥均可報銷醫保的緣故,三木一百五十個床位全部住滿,可謂是“一床難求”。
在這個平均年齡85歲的地方,太平間送往迎來比較頻繁。
林鶴知一說“吃雞蛋噎死”,主任就知道那人是誰了。原來,在趙建城去世的當天中午,三木養老院一名姓王的獨立居家老人意外噎死,被管家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搶救,便送去護理院停屍房。
屍體進出太平間,身上都蓋著白布,死者信息全憑腳踝上掛著的條形碼。一方麵是人死後,特別是老年人,五官變化比較大,除非家屬,太平間的工作人員很難一眼認出誰是誰;另一方麵,沒人喜歡幹掀開“頭蓋”認屍體這種事,掃碼快捷方便。
警方與護理院的電子係統核查了一下,送到警察局的這一具屍體,腳上條形碼對應的,的確是趙建城的病案號。
這實屬護理院的重大失誤,值班醫師開始在電話裏語無倫次地道歉:“真的很抱歉……可能是……太平間那邊搞錯了……我們現在就處理!”
根據護理院溯源記錄,這位姓王的老人子女都在國外,十幾年都沒有回過國,以至於老王一時半會兒無人認領。護理院這邊原則上不幫忙存放屍體,於是王家子女一個國際電話,聯係上當地殯儀館,已經把人給拉走了。
老趙的二兒子說自己要回去加班了,不想再管這件事,直接離開了。單瀮開了輛警車,載上趙家長子,女兒以及送錯的屍體,準備前往殯儀館。
林鶴知一改先前不耐的態度:“我也去。”
單瀮沒攔著他。
兩人在駕駛座裏無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中有著同樣的懷疑——如果說太平間一天要處理成百上千具屍體,那麽弄錯一兩個倒是情有可原,在一天隻死幾個人的情況下,很難想象院方會不小心送錯屍體。
如果發現不及時的話,趙建城是否已經變成骨灰了呢?院方是否在試圖隱瞞……一些不想被人發現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