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小貔貅
門開了。
一位臉上長滿黃褐斑, 皮膚皺得像樹皮似的老人抬起眼,他整個人本就瘦小,背駝得像饅頭一樣弓了起來。佝僂老人抬起眼,無聲地讓劉洋進了門。
那是一間普通的客廳, 被一座近兩米的大屏風分隔開來。屏風這一側, 客廳裏堆滿了紙花圈, 紙錢,以及五花八門的殯葬用品,好像是什麽殯葬店的倉庫, 就連落腳的地方都不多。花圈簇擁著一張破舊的木桌子,上麵放著各種各樣的材料與零件, 以及好幾個沒有上色的套娃, 大小不一。
開門的老人全程沒有說話,徑自走到桌邊,在花圈裏坐了下來,繼續修理起了零件。套娃上半身與下半身是分開的,一旋轉,齒輪就會發出“嘎達嘎達”倒計時的聲音。
劉洋瞄了他一眼, 但沒說話, 隻是畢恭畢敬地走到屏風前停下, 雙手緊張地絞在一塊兒:“先生。”
屏風後,傳來一個低沉悅耳的男音:“有沒有人跟來?”
“檢查過了, 沒有。”
“這次你做得非常好。”
劉洋露出一個開心的笑容,向人匯報了龐雲帥一事的前因後果。
“最早,先生給我的任務是接近龐雲帥, ”劉洋說道,“恰好, 因為我和會所女孩的那些關係,萬宇嫣主動來找過我,打聽她老公是否出軌一事。我說我不太清楚,轉頭就向龐雲帥表了忠心。我當時主動和他打了個招呼,把萬宇嫣找我問的事都告訴了他。”
“當時龐雲帥還覺得挺有趣,問我為什麽要告訴他,我就說龐總,我特別珍惜這份工作,我知道自己是在給誰幹活。應該是那件事之後,他就把我給記住了。”
“先生讓我留心秦遠洲,我以保潔的身份偷偷進入頂層房間,但不小心被管事的撞見,差點沒被開除,”劉洋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還好,龐總把我保了下來,說算我欠他一個人情。”
“接下來,就和先生預料的一模一樣,龐雲帥果然來找我幫忙。最後,也就是最近,我又接到消息,主動向警方提供采萍兒的線索,並向警方暗示,秦遠洲可能在擔心萬宇嫣‘偷拍’的視頻內容一事。那個姓單的警察還問過我,采萍兒的信件是否由我寄出——我否認了,但我心中有猜想——”
“幫萍萍姐寄出那封信的人,是您吧先生?”
對方沉默著,不承認,也沒有否認。
“先生,我知道我這麽說很冒昧,”劉洋垂下眼,臉上泛起一層薄紅,“這麽多年了,從您第一次救我開始,我就非常仰慕您。我想,您不願意露麵,一定有您的苦衷,可是您救過我,您替萍萍姐——還有那麽多受害者發了聲,我相信您是一定是個古道熱腸的好人。”
“我——我從來沒有見過您,”劉洋羞赧而熱切地抬起頭,盯著屏風後那個高大的人影,“我是否能與您見上一麵?”
對方低笑一聲:“好啊,進來吧。”
劉洋眼神一亮,迫不及待地往屏風後麵走去。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哢噠”一聲,一支槍抵上了他的後腰。劉洋瞳孔瞬間放大,盯著屏風後披著大衣的成年男性模特架,以及桌上一個麥克風。天花板上的攝像頭突然調轉了方向,紅色燈光對他閃了閃。方才劉洋太激動了,以至於完全沒有注意到——那個一直不說話的佝僂老頭,鬼使神差一般,拿著槍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劉洋嘴唇有些顫抖:“先……先生……”
這次,回應他的聲音變成了一個悅耳的播音腔女聲:“首先,我並不是什麽好人。其次,希望你永遠不要把自己的背後這樣交給別人,就好像二戰時的法蘭西。”
劉洋:“……”
臉色陰沉的老頭後退一步,把槍隨意地放回了桌上,聽到那個聲音,劉洋才意識到,這不過是一把塑料槍。
麥克風裏再次傳來了女聲:“國外舞蹈學院的錄取通知書與簽證材料都在桌上的紙袋裏,謝謝你,祝你繼續完成自己的舞蹈夢想。”
劉洋掌心落在紙袋上,全身忍不住顫栗起來,熱淚盈眶。
直到他離開那個房間,也沒有聽老人說過一句話。
*
與此同時,在遠離寧港市中心的青崗山上,林鶴知躺在一口棺材**,拿著手機和李庭玉下棋,周末沒什麽娛樂,難得有人棋逢對手。
下到殘局,林鶴知琢磨著,自己這盤大概是很難贏了,孤王帶個小兵尷尬地躲來躲去,對方有一次將死的機會,但偏偏來回走了個長將和。
和棋標記與分數結算在屏幕上跳了出來。
林鶴知有些納悶,在聊天窗口敲字:你為什麽每次都要故意和棋?
對麵發來一個大大的笑臉。
Timothy L:輸了會扣二十多分,但和棋所有人都加二分。
林鶴知回了一句:我不在意分。
Timothy L:我也不在意。
Timothy L:不過我有個弟弟,他小時候也很喜歡下國際象棋,可是,隻要我贏了他,他就和我鬧脾氣,會把棋盤都打翻。很不過,少有人能和我下到殘局,殘局我就習慣和棋。
林鶴知沉默良久:你弟弟還在美國?
對方又發來一個笑臉:是啊。
隨後,李庭玉發來一張自己和弟弟在環球影城前勾肩搭背的合影,看上去是幾年前的照片了。
林鶴知有些茫然,實話實說,他並不知道自己應該回些什麽。主觀上說,他很想回一句“關我屁事”,但又覺得不太禮貌。林鶴知覺得心裏好像被什麽東西細微地蜇了一下,不痛,就是有些麻。
林鶴知:我不是你弟弟,你不用讓著我。
Timothy L:嘿嘿.jpg
林鶴知:再來一把?
Timothy L:抱歉啊,我一會兒有事,先下了。
林鶴知回了一個“好”。
一輛加長版Limo開上環山小路,在鬱鬱蔥蔥的山林間穿梭,最後在一座極簡現代風格的宴會廳前停下,落地窗前是山間一片湖泊。
寧港市市中心核心地帶最後一塊商業地產開拍,原本中標候選有三個,分別是山嶽地產,李氏翡翠城,以及隆業集團。原本,在山嶽與隆業這兩家寧港市地產龍頭麵前,後起之秀翡翠城是最不可能中標的。可秦山嶽與平安會一事鬧得滿城風雨,在那些“聚會”的調查過程中,還抖出了秦遠洲聯合山嶽地產與隆業集團圍標,私下串通,壓低投標報價,惡意排擠其他競爭者一案。
於是,寧港市中心最值錢的一塊地,最後落進了李氏翡翠城手裏。
今日,李總在山悅居大擺慶功宴,一家明爭暗鬥的親戚們也團聚一堂。
李庭玉按掉手機,重新調整了一下領帶的位置,抬起頭,對身前的五叔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李庭玉心情似乎不錯,畢竟,他這個不被待見的旁支親戚,第一次參加家族宴會,可李五的心情著實不怎麽樣。
所謂風水輪流轉——
大半年前,李總嫡子李墨華大力投資的宏彬智能,突然爆出安全係統大bug,那些錢全都打了水漂。還好李庭玉對AI領域有些研究,在眾多項目裏提前看中一家人工智能公司,給李五牽線,最後坐上了虎鯨電動車這條快車。
也正是這個原因,李五現在上哪兒都帶著李庭玉,總算是在家族裏揚眉吐氣一回。
可現在,翡翠城項目到手,李總白撿一個大便宜,卻和他完全沒有關係,根本分不到羹;而另一方麵,他單獨負責李氏一條高端珠寶定製的產品線,合作夥伴都是秦山嶽那些高端度假村酒店,這段時間,現金流受到了平安會一事的重大衝擊,新能源汽車的投資也不可能短期內回本,眼下有那麽點捉襟見肘的意思。
李庭玉也聽說了平安會一案,勸五叔還是盡早和秦山嶽之流切割得好。李五聽得吹胡子瞪眼,大罵李庭玉的想法太幼稚:“商場上隻講利益。”
“他們濫用的,是孩子對他們的無條件信任,”李庭玉皺起眉頭,毫不掩飾臉上大寫的“惡心”,“這種人是沒有底線的。我是不太懂商業,但我隻知道,和沒有底線的人合作,一定沒有好事。”
“喲,你道德感倒還挺強,”五叔冷笑一聲,“你也不想想,你那邊的父母是怎麽把你拉扯大的!”
李庭玉聞言,麵色“唰”地一下黑了:“我爸媽在中國城開了一家中餐館,然後生意做大,又開了一家超市!他們是辛苦工作把我拉扯大的!”
回國後,李庭玉自然也聽說了家族中的一些流言蜚語。比如,有人說,李庭玉的父親,當年在國內做的都是一些黃|賭|毒的勾當,最後那一夥人被抓的被抓,槍斃的槍斃,倒是他爸從金三角逃到國外去了。
“好了好了,”李五露出一臉哄小孩的模樣,下車摟住李庭玉的肩膀,“五叔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以後人工智能的事,五叔可得倚仗你。他們看不起你,五叔可拿你當寶貝呢。”
李總本人與李墨華並肩,親自站在宴會廳門口迎客,身邊圍滿了道喜的人。
“你說說,”五叔湊到李庭玉耳邊,小聲問道,“秦山嶽這次出事,背後會不會就是二哥出的手,嗯?”
這麽想的,還真不止李五一個人。
*
“說真的,就差那個寄信的人沒找到了。”
“可多虧了那封信。”
寧港市公墓。
段夏、單瀮、林鶴知與葉飛人手拿了瓶啤酒,圍坐在段重明墓前。墓碑前,擺著一大束鮮花,厚厚一疊案件檔案,以及一瓶白酒。
這是段重明死後,林鶴知第一次來這裏。
一開始,他還有點繃著,生怕看到齊刷刷的警服一塊兒敬禮。起初,是單瀮帶頭說了一句:“在段隊麵前,我不是你們的副支隊長。”
隨後,段夏也說:“別都喪著臉了,平安會的案子破了,爸爸知道了,可是會很高興的。”
年輕人也不忌諱,就這樣圍著墓碑,你一嘴我一嘴,喝著啤酒聊案子。
葉飛吹著泡泡糖,拍了拍段重明的墓碑:“我當時都懷疑,是段隊在天之靈寄的。”
林鶴知麵無表情:“我懷疑我那隻蛙。”
“這得是個了解內情的人,”段夏眯起眼,又喝了一口酒,“但這個人,一定不在我們審過的那些平安會高層裏,要不然早說出來‘抵過’了。”
“安琳達有一個問題,倒還真問到點子上了——”單瀮說道,“既然TA有這封信,為什麽不在三年前劉平易剛死的時候曝光?為什麽不是兩年前?而是現在?挺趕巧,這麽大一個項目直接被翡翠城吃了。”
葉飛:“安琳達自己都說不知道是誰,但網偵仔細檢查了她的電腦,發現平安會的數據庫經常被攻擊。”
“之前還真沒懷疑這個,最近兩天,我也在想這個事,”說著,林鶴知從自己手機相冊裏翻出幾張照片,遞給大家看,“我是第一個抵達采萍兒屍體現場的人,這些事最早的照片。”
“那會兒我滿腦子都想著,死者是誰啊,死者是怎麽死的,壓根就沒想過這個骨頭是怎麽‘漏’出來的,”林鶴知伸手指了指一條裂縫,“現在仔細一看,倒是發現一些端倪。你們看,這些才是由於地鐵活動導致的裂縫,這部分是被狗刨過的,但這裏的斷裂口其實很不自然,特別是這一塊,像是鏟的。”
單瀮立刻反應過來:“你的意思,就連這個屍體都是被人一鏟子挖出來的?”
林鶴知點了點頭:“的確不是偶然。”
“嘖。”
葉飛喝得有點多了,直接罵道:“那我看這個李氏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明明早知道這裏埋著屍體,當年和秦家一塊兒賺錢就瞞著,這會兒爭肥肉了才曝光,利用公權力打擊競爭對手!”
單瀮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小聲點:“沒有證據,別亂說。”
“現場的確沒有發現其他人的生物痕跡,”段夏說道,“除了那個偷狗賊馮濤和林老師。”
單瀮側頭瞥了林鶴知一眼:“你也注意點行不?還法醫呢,在現場留下痕跡。”
“我當時下去,哪能知道那就是現場啊?”林鶴知替自己辯解,“而且我已經戴手套和腳套了,我很注意了。”
段夏笑嘻嘻地補了一句:“沒戴頭套!”
“我當時又不是出現場,怎麽會隨身攜帶頭套!”
葉飛補刀:“掉發啊,林老師。”
林鶴知:“…………”
眼看著天色漸晚,四個玻璃瓶在空中清脆地碰杯,各自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單瀮擰開茅台,把整個案件的檔案袋都澆透了,在墓碑前一把火點燃。
更新了的案卷卷宗在火光中迅速化作灰燼,隨著風緩緩盤旋上升。滾燙的空氣鋪麵而來,燒得林鶴知臉頰發燙,眼角刺痛。段重明無數個身影在自己眼前走過,那個為了安置雙胞胎而來回忙碌的年輕警察,那個在哥哥走了以後安慰陪伴他的叔叔,那個在他長大後時不時送他案卷“玩”的刑偵副支隊長……
最後,畫麵定格於那個幾乎是烙進了掌心的“8”字。
林鶴知閉上眼,內心卻是平靜的,且充滿力量。
我終於,有資格站在這裏——
和你說一聲,再見了,段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