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小貔貅
單瀮也是微微錯愕。段重明離開那麽久了, 他並不記得對方的號碼,但段夏說是,那一定就是。不過僅憑一個號碼,他也沒法做出任何判斷, 單瀮對女孩比了一個手勢, 意思是“回局裏再說”。
段夏茫然地點了點頭。
蔣遇收拾完東西, 和警察說自己這裏已經沒有別的了。他後來又和單瀮說了一些什麽,但段夏都沒有聽清……
她低頭又反複看了幾遍手賬本上的記錄,爸爸的手機號是采萍兒拿鉛筆在筆記本邊上記下的, 時間是8月19日,而在8月27日的記錄中, 她又用水筆記錄了一張寧港市與海棠市的車票, 看車票的價格,應該是往返票。
采萍兒原本是計劃回來的。
最讓段夏感到不安的是——這個手機號是段重明的私人號碼,理應隻有同事家人知道。段重明還有一個工作手機號,專門用來與線人、或者工作上遇到的陌生人聯絡。如果采萍兒是因為案子上的事需要聯係段重明,她難道不應該記錄工作號?
她為什麽會有爸爸的私人號碼?
想到這裏,段夏一顆心又默默地糾了起來。
而且, 從記錄電話與買票的順序來看, 采萍兒來寧港的原因, 是否與自己父親有關?
同年9月13日,段重明就在追捕中遭遇了意外……
這是巧合嗎?
無數念頭在心底像開水一樣沸騰, 直到單瀮問蔣遇:“她有沒有和你說過,在寧港的時候,認識警察什麽的?”
段夏才回過神, 直勾勾地盯著蔣遇。
“警察?”蔣遇想了想,又眯起眼睛, “有一次她們那個會所被打黃掃非了,我問過她一次,她怎麽沒被抓,她和我說她‘背後有人’啊,但我不太清楚,也有可能吹牛。她老愛吹牛了,說自己的客戶裏有什麽金融圈大佬,地產圈大佬,律師圈大佬……”
說著說著,蔣遇冷笑一聲:“肯定是吹牛。你用腳趾頭想想,但凡她說的是真的,哪能和我湊合到一塊兒去。”
段夏:“……”的確湊合。
“那仇人呢?她有沒有提過?”單瀮又問,“采萍兒租房的時候,用的是假|身|份|證,以及虛擬手機號,這是不是說明她想隱藏自己的身份?她有沒有害怕被什麽人發現?”
“仇人?”蔣遇撓了撓頭,“沒印象。”
“至於假|身|份|證和虛擬號這個……”蔣遇搖搖頭,“假|身|份|證是慣用手段,她們那群人就愛用假|身|份|證,虛擬號是為了節約話費嘛,網絡號比實體號月費便宜。”
“萍萍和我一起離開寧港的時候,我們都換了手機號,把舊的SIM卡一起丟進垃圾桶裏,以前的舊聯係大多也都刪了。她可能就留了關係最親近的幾個朋友,我知道有個女的和她關係很好,叫‘艾米麗’,她是知道萍萍新身份的。”
“我想從她在寧港的關係查起,”單瀮思忖片刻,提出,“采萍兒退房後,房東檢查房間很幹淨,沒有任何公物破損。當然,凶手一定清理了現場,可是門鎖沒有被破壞,屋內沒有鬥毆痕跡,所以,我認為采萍兒很有可能認識凶手,或者說,她對凶手不設防,主動把人給放了進來。”
很快,單瀮安排了幾條偵查路線——
首先,他讓蔣遇列出采萍兒在寧港市曾經頻繁出入的酒店、會所,安排線人拿著采萍兒的照片去那幾個地方打聽。不過,做這一行的女孩子流動性很強,將近三年過去了,有的酒吧都關門了,還在營業的,眼熟采萍兒的人都不多,更別提什麽“艾米麗”了。
同時,警方也對地下室附近的居民進行了摸排詢問。長壽巷裏有不少常駐居民,但這事到底發生在三年前,采萍兒也隻待了幾天,單瀮對此沒抱有太大希望。
意外的是,竟然還真有人記得采萍兒。
長壽巷裏,那地下室門口有個阿姨,每天早上五點,都會推著一輛三輪車來賣油條豆漿和煎餅,下午四點,又把早餐車換成烤冷麵,十五年風雨無阻。阿姨生得壯實,且眼神頗為毒辣,抓過偷車賊,舉報過幾個不法分子,是街道裏有名的熱心腸。
她主動回憶起,三年前這個地下室來了個攤煎餅的傻子,緊挨著她的早飯鋪子搶生意,阿姨是注冊過的個體工商戶,每年交稅不落下,自然不允許憨子這種來路不明的無證經營商來搶生意,費好大勁才把那傻子攆走,因此,阿姨對那地下室印象深刻。
根據阿姨回憶,在那傻子之前,的確有個“戴黑口罩的漂亮姑娘”,買了好幾天早點,阿姨是個愛嘮嗑的,還說過她一個這麽漂亮的小姑娘住地下室啊,還記得她“買豆腐腦不要香菜”。最後,一大清早,在街上還沒有人的時候,女孩拉著一個“小小的粉色行李箱”走了。
根據蔣遇與房東的供詞,采萍兒當時的確帶了一個粉色行李箱,而且,蔣遇也和警方證實了,采萍兒早上愛吃鹹豆腐腦,喜歡加榨菜蔥花,不要香菜。
不得不說阿姨記憶卓群。
可到底時間久遠,阿姨在具體的時間上有些出入,一會兒說她每天都來買,一會兒又說可能沒有很多天,和另外一個姑娘記混了。
好在電子支付賬單的記錄一直可追溯——
單瀮檢索了小推車阿姨兩個不同的線上賬單,卻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三年前九月,3號到6號的賬單顯示,每天早上6:30,采萍兒的新手機號都在阿姨這裏買了早點,而且,6號晚上7:42,段重明的號碼也在阿姨這裏有了消費,消費額剛好購買兩碗冷麵。
長壽巷的地理位置,的確不在段重明正常的通勤路線上——這麽看來,這兩人還真有可能見過?
采萍兒的早餐消費截止於6日,但房東在11日才收到退房消息,難道采萍兒的死亡日期是9月6日?可是,阿姨說自己看到那個姑娘早上走了,那又具體是什麽時候呢?難道采萍兒9月7日拿著行李箱離開,被殺後又埋了回來?
為什麽段重明6號晚上會去那裏?
是碰巧,還是他真的來見了采萍兒?
如果真的見麵了,這次見麵,與采萍兒的死又有什麽關係?這麽一個大活人消失了,段重明沒有起疑?
一時間,辦公室裏流言四起。
有人傳,段重明曾經開車送了一個做完筆錄的失足女回家;有人說,段重明從掃黃打非那邊刪過一些視頻,懷疑他是在“罩著什麽人”,更有甚者,說是他自己被拍到了。
幾年前,這些流言就在局裏傳過一陣子,特別是段重明刪視頻這個事。不過,段重明路人緣一直很好,也就晉升路上互不順眼的那麽幾個在煽風點火,批評他作風問題。段重明也沒有解釋,隻是笑著說了一句“胡說八道”。
後來,段重明因公犧牲,再也沒人提過這些醃臢事。而現在,因為采萍兒的那個電話號碼,以及時間微妙的炒冷麵購買記錄,讓這些流言又傳了起來。雖然嚼舌根的人看到段夏就會閉嘴,但她其實都聽到了。
段夏緊緊握住拳頭,幾乎氣得發抖,卻隻能裝作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段夏一回家,就“噔噔噔”衝進主臥,翻箱倒櫃地找了起來:“媽——爸當年的那些記事本還在嗎?”
顧詩雲剛退休,在陽台上鋪了一張墊子,正對著手機視頻做瑜伽。
這麽多年來,母女倆不約而同地在這個話題上保持了沉默,幾乎不提起段重明。顧詩雲聞言,身形一僵,緩緩轉過身:“什麽?”
“爸爸留下的那一遝筆記,你當時不是藏好了?”
顧詩雲沉默片刻,又歎了口氣:“你爸的東西去年冬至我都燒掉了。本來是想留個念想,放了兩年,都長黴了。”
段夏:“……”
“怎麽了小夏?”顧詩雲起身,一雙眼睛盯在女兒身上,神色間露出些許擔憂,“你爸的筆記怎麽了?你要用?你怎麽摻和到他那些案子裏了?”
段夏有些心虛地別開眼:“……沒有,我就問問。”
顧詩雲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小夏,你們大隊長答應我了,說一定把你轉到宣傳口,你怎麽還在搞案子?”說著她握得更緊了:“你爸的案子你可千萬不要碰!”
“知道啦,”段夏輕輕推開她的手,“他那案子早結了,我不是為了那事兒!”
顧詩雲半信半疑地看著她。
“當時周叔叔來整理過的吧,和工作相關的筆記,局裏早就帶走了。我就隨便問問。”
段夏從媽媽床頭櫃裏找出了爸爸的手機。段重明的手機倒還留著,但兩張卡和微信都已經注銷了。手機號通話記錄隻能保存六個月,他是否和采萍兒打過電話根本無處查起。
現在這台手機完全就是一個沒有用的空殼子。
段夏手裏攥著,背靠床頭櫃坐了下來,像小動物似的縮成一團。
從小到大,家裏人都和她說,她爸爸是一個很厲害的人,是一個光榮的人民警察。家裏的錦旗一麵一麵地掛起來,感謝信雪花一樣,爸爸被邀請上電視節目……
“警察到底是做什麽的?”四五歲的小姑娘問。
段重明抱著她,從她們家十二樓的窗口望出去,說你看這個城市,燈火輝煌的,多漂亮啊。男人伸手指向那一麵麵亮起的窗戶,說每一個小窗,就是一個家庭。警察是守護這片燈火的人。
守護萬家燈火的人——成了段夏對這個職業的第一印象,也是她日後不顧母親阻攔考了警校的原因。
可是,作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段重明永遠是缺席的。
在段夏的記憶裏,爸爸可能一年就隻能帶自己出去玩個一兩次,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忙,不是值班就是加班,哪怕是過年這種全家團圓的時候,突然一個電話就走了。
段夏知道,媽媽對爸爸始終是有怨氣的。
雖然兩人從來不在自己麵前吵架,但小時候好幾次,她打著“回房睡覺”的旗號偷偷摸摸看小說,就聽到客廳裏父母吵得很凶,有好幾次,媽媽都哭著說你再不換工作就離婚。可即便如此,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媽媽永遠都會和他說,你爸爸雖然不回家,但你也別恨他,他是一個特別好的人。
很長很長的時間裏,段重明都是她的偶像。
爸爸就是一個警察最好的樣子。
這也是為什麽,局裏那些不堪的傳言是如此地讓人無法接受……可是,為什麽采萍兒會有他的私人電話?為什麽他晚上會出現在那裏?為什麽采萍兒第二天就不見了?
顧詩雲顯然看出了女兒的異常:“你怎麽了?”
段夏並不打算讓媽媽也跟著糟心,她仰起頭,收拾好情緒,整個人又平靜了下來:“我隻是有點想爸爸了。”
第二天一早,段夏徑自走進單瀮辦公室,她還沒開口,對方就遞過一張申請表:“巧了,正找你,下周有一個全省刑偵科技應用研討會,你整理幾個案例,讓老羅帶你去參加。”
段夏低頭瞄了一眼,但沒有接:“你想支開我。”
“我不去,”女孩秀眉一蹙,難得和領導頂嘴,“誰愛去誰去!單隊,我來找你,是因為我想看段隊最後那幾個月的筆記,我知道有一部分筆記是送來局裏的,裏麵或許有和采萍兒相關的信息。”
單瀮沉默良久,才啞聲道:“不希望你參與,確實是我的私心。”
段夏從警服上撕下那條警號,放在了單瀮的桌上。
“它隻是一串號碼,”女孩眼神灼灼地盯著單瀮,“號碼本身並沒有意義,意義在於它承傳的精神。”
“你可以用‘我能力不夠’為理由拒絕我,但不能用‘我是他的女兒’拒絕我。采萍兒一案至今,屍體ID是我定位的,蔣遇是我找到的,我認為我有能力繼續跟進這個案子。”
“隊長,我非常需要一個真相。”
隻有真相,才能清洗所有的謠言與猜測。
也隻有真相,才足以祭奠所有的鮮血與忠誠。
這個時候,辦公室的門再次被推開。
單瀮瞪著不請自來地林鶴知:“說多少次了,進我辦公室要——”
“敲門?”林鶴知打斷他,“我他媽敲你腦殼。”
單瀮:“……”
“都傳到我們法醫組來了,什麽‘段重明可能和采萍兒的死有關’,”林鶴知難得有些激動,似乎都被氣笑了,“一個搞了二十多年偵查的老刑警,決定偷偷摸摸做點見不得人的事,直接在案發地點門口留下自己的身份信息?”
“他們自己幹不幹得出這蠢事我不知道,但我就告訴你段重明不會。”
“你看看采萍兒的那本筆記,段重明的電話號碼是鉛筆抄上去的,抄錄在空白邊角——其它所有字都是水筆寫的——這個手機號邊上,她沒有標注聯係人名,說明她隻是臨時一記。”
林鶴知語速越說越快:“因為有個私人號碼,就有人判斷兩人關係匪淺。可是,什麽樣的情況下,你會臨時把號碼抄在本子上,而是不是手機裏?我認為,當時采萍兒在打電話,她在一個電話裏獲得了段重明的私人手機號,所以順手記了下來——這號碼不公開吧,問題是,誰告訴她的?”
“不管采萍兒出於什麽原因聯係段重明,段隊同樣認為,兩人有私下見麵的必要——那麽,這件事大概率與段重明當時關心的案件有關。段重明當時在忙哪個案子?徐子珊,對吧?但最後在追捕罪犯的時候,他死於一場意外爆炸——我要看那個案子,單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