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小貔貅

“我其實也不知道她真名叫什麽, 她說她叫采萍兒,平時大家都叫她萍萍,浮萍那個萍。”

段夏連忙打開筆記本,細細記錄了起來。

鄭冰潔幾年前在一家KTV工作, 主要工作是陪唱、賣酒, 也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采萍兒。雖說鄭冰潔強調了一下——她們公司真的是正經KTV, 員工隻是陪唱賣酒,如果有什麽更進一步的關係,都是雙方私下的行為——但單位裏人員流動很頻繁, 大部分賣酒的姑娘都不會登記身份信息,隻要長得漂亮、嗓音甜就能上崗, 短則幾個月, 長則幾年,工資都是現結。

鄭冰潔是為數不多,用自己真名上班,公司還給交社保的長期員工,後來也混成了小主管。

“她們很多人是不願意告訴別人自己真名的。有一次,有個賤人偷了我身份證搞我, 複印了好多送給大家, 叫別人以後開房用我的身份證, 那群女的還跟著起哄,還真有好多人拿我身份證開房去了, 警察還來找過我。”

“後來我換了工作,也換了好幾次手機號,沒想到現在還能被找到, ”說起這個事鄭冰潔還憤憤不平,“當時誰都有我身份證信息。”

“三年前那個秋天, 采萍兒找我辭職,說她要走了,要找個好男人結婚,以後就不陪唱了,”鄭冰潔說道,“當時我也沒覺得奇怪,可後來,我聽說了一個傳聞,就是她去寧港後失蹤了,但這事也沒了後續,我們這沒人再見過她。”

段夏下意識握緊了聽筒,五指又緩緩放鬆:“這個采萍兒,你有照片嗎?”

對麵沉默片刻,說時間太久了,恐怕得找找。

“不過,我知道她當時有個男朋友,關係挺親近。我有朋友認識他,我可以幫你們問問聯係方式——關於采萍兒的事,她男朋友知道的,一定比我多。”

“哎好,謝謝您。”

過了一天,鄭冰潔又發來了消息。

一張夜店女孩子們的合影,但因為包房裏光線太暗,妝又太濃,已然沒有什麽參考價值;還有一個手機號,采萍兒當時的男朋友名叫“蔣遇”,現在人也回了寧港。

單瀮撥通了對方的手機號,剛自我介紹“寧港市公安”,對方就“啪”地把電話給斷了。

自那以後,這號碼怎麽都打不通了。

“操。”

“他對警方很警惕啊。”段夏斷言,“這個男朋友,肯定有問題!”

“會不會是情殺啊?鄭冰潔不是說姑娘要去找個好男人結婚?當時的男朋友就把人給殺了?”

好在這個“蔣遇”倒不難找,不像在哪裏都沒有留下記錄的“采萍兒”,這人是個慣偷,仔細一看案底有一本《五三》那麽厚——就幾個月前,他還因為偷竊電動車零件被拘留了。不過蔣遇這個人,也是個人才,大事沒犯過,偷的都是一些雞零狗碎的小東西,受害人懶得起訴,公訴了也上不了刑責,關了放,放了又關,這麽多年都沒去找點正經事做。

根據上次拘留留下的信息,單瀮找到了蔣遇的住所。他和葉飛兩人等在車裏,目送蔣遇上樓回家之後,單瀮裝扮成物業上樓:“小飛,你守在這個,這幢樓就這麽一個出口。”

門是開了,但蔣遇的反偵查能力還挺強,在他意識到單瀮並非物業後,轉身就逃。單瀮出示了自己的證件,說自己是警察,更是把人嚇得魂飛魄散,直接從三樓窗口跳了出去。

隨後就是“嘭”的一聲巨響。

單瀮:“……”

等他追到窗台邊,隻見一樓的自行車棚都被砸塌了,蔣遇已經掙紮著站起來,往更深的老巷子裏衝去。

葉飛聽到巨響也是一愣:“什麽情況,單隊?”

單瀮彈了彈無線耳機:“目標身高一米八左右,穿淺藍色衛衣黑色牛仔褲,正在往魚米巷東麵跑去,幫我看一下巷口。”

下樓再繞路,一定來不及了。

單瀮二話不說,也跟著從窗口跳了小區,在二樓空調外機處借力,整個人落在自行車棚上一滾,優雅落地。不過,蔣遇在車棚上砸了一個坑,左右兩處的棚板翻了起來,單瀮不小心劃傷了自己的臉頰。

當然,他也來不及處理傷口,追著蔣遇飛奔而去。

那是一條老舊而擁擠的箱子,垃圾桶,集裝箱,以及晾衣杆橫七豎八地擋在路上,地磚凹凸不平,小路九轉回腸,和障礙跑是的,但這個蔣遇顯然是熟手,像隻跑進了地洞裏的老鼠。

單瀮好不容易追到了,卻見蔣遇已經爬上了兩個大箱子,跳到了一個二樓窗口的晾衣杆上,眼看著雙手一撐就能翻進去。

單瀮想都沒想,一個衝刺起跳抱住對方下肢,把蔣遇連人帶杆地給拽了下來,“嘩啦”一聲,兩人在地上扭打一圈,很快蔣遇就落了下風,被單瀮單膝按在地上,雙手反剪於身後。

單瀮迅速把對方雙手給銬上了,才覺知方才被雨棚鋼架劃破的臉火辣辣地疼了起來,血混著汗水留到嘴角,一股腥澀的鹹味。單瀮沒想到自己抓個小毛賊竟然還掛了彩,心裏那火苗“蹭蹭蹭”地往上躥,咬牙切齒地罵道:“見到我就跑,樓你都敢跳,你他娘的是殺|人了還是販|毒了,啊?!”

但蔣遇似乎也是老油條了,悶葫蘆似的一聲不吭,隨便單瀮折騰自己,問什麽都不說。

蔣遇被押到警察局,依然不開口。男人很年輕,長手長腳,皮膚是太陽曬出來的小麥色,他顴骨撞青了,臉上有一道刀疤,仔細看還是挺帥一小夥。他雙手被銬著,伸直了擺在桌麵上,整個人癱在椅子上,但桌下一雙大長腿打得老開,極沒坐相,打死不肯合作。

直到單瀮把那根金色貔貅鏈子遞到他麵前,男人的眼神才起了變化,他一把拽過鏈子,幾乎是惡狠狠地瞪向單瀮:“這東西你是從哪弄來的?”

單瀮聞言,一顆心終於落地。

沒頭蒼蠅似的這麽多天,案子終於有了眉目,臉頰上一跳一跳的傷口好像都不疼了。單瀮眼神灼灼地看向蔣遇:“我想先聽你說說,你和這根鏈子的事。”

蔣遇似乎也開始意識到,對方並不是因為偷竊的事找自己。他舔了舔嘴唇,終於開口:“我——以前交過一個女朋友,叫采萍兒。她一身名牌都是假的,隻有我給她買的這個鏈子是真的。在輝豪買的,999足金呢。”

“然後呢?”

蔣遇放下貔貅,嗤笑一聲:“她不要我了。”

“她大名就叫采萍兒?”

“我不知道。她說她叫采萍兒。”

“你不是有她微信好友嗎?你不給你女朋友發紅包嗎?”單瀮追問,“轉賬會提示把錢打給‘**某’吧?總有最後一個字?”

“就是‘**萍’啊!”蔣遇不耐,“人家不想讓你知道自己本名叫什麽,你就不能尊重一點人家嗎?她說她叫萍萍,那就叫萍萍唄!”

蔣遇說的,和鄭冰潔大同小異:沒人知道她大名叫什麽,生活裏認識她的人,都叫她萍萍。

不過,警方從蔣遇的手機裏找到了采萍兒麵目清晰的照片,再根據他提供的出生日期,警方終於在官方係統裏,找到了采萍兒的信息。女人身份證上的名字叫王萍萍,官方記載的出生年月比她實際年齡小了一歲,警方聯係上戶籍所在地,得知王萍萍的確並非親身,是外頭撿來的女兒,因此,生日也是家裏人擬定的——王家夫婦一直生不出孩子,但遇到道士說,他們要先收養一個,才會有自己的孩子,而在撿來萍萍之後,兩人還真的順利生出了一個兒子——王萍萍與收養家庭關係不好,十八歲就離開了家。

多方證據對上,無名白骨終於有了名字。

同時,案件性質也發生了改變,租客嫖|妓後殺人的假設被徹底推翻,現在,案情變成了一個性工作者,拿著□□與虛擬網號來到寧港見人,最後被害,埋進地下室。

顯然,這是一起有計劃的謀殺,凶手還拿走了對方的手機,給房東發了虛假的退房短信。

“你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麽時候?”單瀮問道。

“三年前,九月,”蔣遇拿拇指摩挲著金項鏈上的小貔貅,“她說她要來寧港,然後就網上有的沒的聊了幾天,本來應該回來的時候,就聯係不上了。”

“沒聯係上,”單瀮冷笑一聲,“一個大活人聯係不上,那叫失蹤。你這人也挺有意思,要結婚的老婆失蹤了,你都不報警?”

蔣遇吊兒郎當地一挑眉,斜著眼睛看單瀮,好像他問了什麽特別搞笑的問題。半晌,他低下頭,“呸”了一聲,說自己幹了不少事,都是警方還不知道的,要是跑回寧港報警,這不他媽的自投羅網嘛。

單瀮:“……”

“難道你就不擔心你女朋友出事了?”

男人反問:“你知道她是做什麽的嗎?”

單瀮:“……你告訴我。”

“相信婊|子有情有義,我也是賤的。”

“她以前就在寧港工作,有幾個……很有錢的客戶吧。然後吧,她和我在一起了,說要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

“後來她又說有點事,要回寧港一趟,一去就杳無音訊了。她不曉得有多少個小號,玩失蹤最有一套。”

“當時我把我所有的錢都給她了,她帶著我的錢走了,我就以為她……”蔣遇說到一半,嗓音突然有些沙啞,他喉結上下滾了滾,似乎很努力才讓吐字不打顫,“就騙錢跑了,找下一個傻逼接盤去了唄。”

“我打了幾次她的電話,都沒有打通,我來寧港找她,也不知道從哪裏找起。”男人拿雙手搓了搓臉,再次抬起頭時,自嘲一笑,“你看,我就連她真名叫什麽都不知道。”

訊問室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她死了,”單瀮輕聲說道,“她死於三年前的九月。鏈子是在屍體上發現的。”

“你當時應該報警的。”

方才從三樓跳下去砸碎自行車棚也一聲不吭的男人,沉默地紅了眼眶。

單瀮又問:“你知不知道,她來寧港是做什麽?她在海棠市的同事說,她是要去‘結婚’;寧港市的房東說,她是來寧港‘找人’,你知不知道她來找什麽人?”

蔣遇似乎是回憶了一下,搖搖頭:“她當時說要結婚的人是我,但她又說,在寧港市,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等了結了就回來和我結婚。”

“我不知道她去見了誰,”蔣遇有些茫然,“也不知道她以前那些‘有錢的客戶’是誰。”

“你說你們要結婚了,但你就連她的真名都不知道?你沒問過嗎?”單瀮顯然不太信服,“而且,你今年才24歲,你比采萍兒小了整整六歲。你們認識多久了,就說結婚?”

蔣遇沉默片刻,向警方討了一支煙。

一根煙的時間,蔣遇給警方講了一個故事。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事人解釋不清楚。

蔣遇剛認識采萍兒那會,隻有十八歲。他幹這行也沒多久,在街上溜達了一整天都空手而歸。作為一個職業小偷,他也有自己的“業績KPI”,如果達不到額度,回去是要被大哥打的,飯都沒得吃。

他在一家酒吧裏閑晃,尋找下手對象。現場樂隊打碟聲震耳欲聾,鐳射閃光燈在舞池中間緩緩旋轉,人影晃動著,每一張麵孔明明暗暗。蔣遇悄悄地穿行於人群中,盯著各種各樣的口袋,與手包,直到他注意到,一個男人往一個漂亮姐姐胸口塞了一個大紅包。

那是一票大的,蔣遇得手了。

可那天晚上,離開夜店時,他又看到了那個女孩。采萍兒正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嚎啕大哭著給人打電話,嘴裏大喊著“我白給人睡了那麽多次”。蔣遇當時看到采萍兒哭得那麽傷心,腦子也不知怎麽一抽,也顧不上自己的KPI了,把紅包又還給了她。

可能采萍兒看他是個小孩,倒也沒有為難他,隻是問他為什麽偷錢,蔣遇也實話實說了,說自己要是不帶錢回去,大哥會把他的腿打斷。

采萍兒問:“你父母呢?”

蔣遇說自己是孤兒。

於是,采萍兒拿著紅包,請他去一家串串燒烤店胡吃海喝了一頓。蔣遇第一次吃到那麽好吃的東西。淩晨兩點,他記得姐姐的妝全花了,但比他見過的女人都好看。

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晚上。

蔣遇日後回味起來,隻覺得哪怕是那樣殘破不堪的生活裏,兩人零星的一點善意,卻像光一樣照亮了彼此。

兩人就這麽認識了,偶爾一起吃飯,也會聊一點自己的生活。采萍兒總是和他說,你別偷了,年紀輕輕找點正經工作不行嗎?蔣遇就取笑她,咱誰也別誰笑誰,要不你也別賣了。

後來,他們還真決定,雙雙洗手不幹了——去一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城市,重新開始。於是,蔣遇和采萍兒一起逃去了海棠市,一起租了一套小房子,過起了遵紀守法的生活。

采萍兒長得好,聲音也好聽,就在KTV裏當服務員,蔣遇送外賣。雖然生活拮據,但光明磊落。再後來,蔣遇用自己所有的積蓄,給采萍兒買了那隻金色的小貔貅。

直到那個燕子一樣的女人,再次從他生活裏消失了,杳無蹤跡。蔣遇心灰意冷,覺得“做一個好人”也沒有好報,回到寧港,又和老大哥一起重操舊業。

蔣遇掐滅了煙頭,眼底閃著水光:“你們真的能找到……她當時來見了誰嗎?”

單瀮冷冷答了四個字:“命案必破。”

“我不跑了,”蔣遇晃了晃自己的手銬,示意警方把自己解開,“我那裏還有一些她留下的東西,可能對你們有幫助。”

“你剛到底在逃什麽?”

蔣遇笑笑:“我以為有事敗露了,想給我大哥通風報信。”

單瀮:“……”

不管蔣遇還參與了什麽偷雞摸狗的事,眼下警方還是以命案為重。

就在蔣遇出門的那一瞬間,他又被單瀮揪著領子抓了回去。單瀮板起臉,攤開手:“活兒不錯啊,但這鏈子你不能帶走。”

小偷:“……”

“我不能留著嗎?”蔣遇不情不願地把小貔貅從口袋裏掏了出來,嘴裏嘟噥著,“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案子結束前,這是屍體身上的重要物證。”

蔣遇垂頭喪氣。

警方陪蔣遇再次回到了他的小公寓。

采萍兒的大部分東西蔣遇都丟了,就留了一張合影,以及一本厚厚的手賬。那並不是一本精美的手賬筆記,大部分時間,它唯一的作用是賬本——采萍兒會記錄每個月的支出與收入,買到合心意的東西時,她還會在邊上畫一個笑臉。

蔣遇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把這個本子留了下來,或許是因為,那一筆一畫的積蓄與開銷,曾經也記錄著一段美好的、努力經營的生活。

而一切記錄,在三年前的八月底戛然而止。

采萍兒還做了那個月的收支總結,第二天,就坐上了前往寧港的班車。

購物記錄能很好地反映一個人的生活,但條條目目太過瑣碎,單瀮沒有細看,直接把本子交給段夏,蹲在蔣遇身邊,在那個從海棠市帶來的行李箱中倒騰。

蔣遇:“之前還有一些稀碎的小東西,但我好像扔了。”

突然,“啪”的一聲,手賬本被段夏不小心摔到了地上。單瀮回過頭,就看到段夏詫異的眼神。

“對不起,”她有些慌張地重新撿起本子。

單瀮挑眉,用眼神問她怎麽了,段夏不動聲色地把本子翻到8月份的某一頁,拿手點了點鉛筆抄的一個電話號碼。單瀮一時半會沒有反應過來,但段夏看一眼,立馬就認出來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單瀮,小聲說道:“那是我爸的手機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