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有疾
所以, 孫遠豐先是死於某種機械性窒息,然後被人故意擺成了“自縊”的模樣。
可是窒息的方式有非常多種。
胸腔壓迫?死者胸廓完整,內髒無破裂,直接排除。
勒死?死者脖子後麵的索溝無閉鎖, 不能形成勒人的條件, 基本可以排除。
捂死?口腔內部有出血, 存在這個可能性,不過,死者麵部並未留下掌印, 那凶手還會需要軟毛巾,枕頭, 比較柔軟的悶殺工具。
扼死?一般來說, 扼死的金標準是脖子上的“扼痕”,那是非常鮮明的指印與頸部皮下出血——雖然孫遠豐的喉嚨口並未發現這樣的痕跡,但他的舌骨大角與甲狀軟骨上角都出現了骨折,且骨折周邊伴有出血。
也就是說,舌骨在骨折的時候,人還是有生理反應的, 凶手的著力點在喉嚨口。可在他“上吊”的時候, 人不是死了, 就是離死不遠了,因此脖頸兩側的縊溝附近並無生理反應。
孫遠豐的死因在林鶴知腦海中漸漸具象成型——他很可能是被先捂住口鼻、掐了脖子, 進入昏迷甚至基本已經死亡的時候,再被吊到了樹上。
林鶴知在顯微鏡下把玩著一塊骨頭,還發現了另外一個有趣的現象——放大了看, 孫遠豐一些原本應該光滑的骨頭表麵,顯得凹凸不平, 坑坑窪窪。
顯然,在孫遠豐這個年紀,這是極不正常的。
是因為服用過什麽導致骨質流失的藥物嗎?
還是說,那個不知名的病原體,不僅侵蝕了他的肺部,還這樣一小口一小口地啃食著他的骨頭?
林鶴知又研究了一些其它部位的骨頭,卻意外地在死者右側第五根肋骨,發現了兩道肉眼很容易錯過的裂縫——分別位於肋骨與胸骨的連接處,以及背麵肋骨連接脊椎的位置。
解剖時,林鶴知有發現肋骨軟組織處有淤血,但肋骨形態完整,胸膜完好,所以他壓根就沒有往肋骨骨折上去想——這個肋骨骨裂是完全不致命的,但它代表了某種意義上的肢體衝突。
林鶴知把他所有肋骨都檢查了一遍,發現這個裂縫隻出現在了死者右側,從第五根到第七根都有,裂痕方向統一一致。
林鶴知在腦中構想了幾種裂痕產生的情況。
首先,孫遠豐應該是右側受力——
根據肋骨裂開的位置,這個作用力是往左右方向走的,而非前後,所以,孫遠豐是側著撞到了某個沒有尖銳物體的平麵。這個推力,應該也不算重,放正常健康的人身上,都不會在骨骼上留下痕跡,但孫遠豐的骨質狀態,已經異樣脆弱了。
這個傷痕,很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這不是自殺。
這一定是一場謀殺。
可惜,孫遠豐自縊的樹下是一片砂石地,警方當時第一次檢查的時候,認為他自縊的地方並無打鬥的痕跡。可是,在孫家父母,警方,以及後來幾天路過的村民的走動下,已經沒有了有價值的鞋印。
但是,現場留下了孫遠豐“自縊”用的繩結。宮建宇說,那個繩套上打的是一個“牛樁結”,一般是放牛人把牛拴木樁上用的。因此,凶手可能是一個有養牛經驗的農民。
既然懷疑他殺,林鶴知又嚐試著從孫遠豐指甲縫裏提取了生物信息送檢——死者手腕腳腕上並沒有被束縛過的痕跡,那麽,無論是扼死還是捂死,死者在窒息的過程中都很容易掙紮著用手亂抓。
沒準就捕捉到了凶手的DNA。
林鶴知整理好法醫學報告,遞到了單瀮桌前:“送你一個禮物。”
單瀮用一臉“我信你他娘的就有鬼”的表情打開文件夾,迅速掃了一眼,冷冰冰的語速飛快:“青崗縣是最近幾年才並入寧港的。”
“這案子應該先由當地派出所上報縣公安局刑警大隊,當地大隊認為案情性質惡劣才會向市局請求支援。林鶴知,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我沒有收到青崗縣的任何通知但這具屍體已經在我們這兒躺著了?”
林某人幹笑兩聲:“咱這不直接走個高速麽。”
他非常認真地一點頭:“真的,他們那兒的人腦子不太好使,遲早得送市局來。我幫他們一步到位了。”
單瀮:“……”
有凶案單瀮自然也不會拒絕。他做事向來效率,很快就把流程上的事搞定了。
溪口村派出所的意思是,劉小流盜竊屍體,按血手印擾民,得關起來教育教育,但市局這邊以凶案重要證人把他保了下來。
根據劉小流自述,他在一個半月前就來到了溪口村。孫遠豐一開始不願意見他,最近才做通了思想工作,但他最後一次見孫遠豐是三天前,因為孫遠豐說自己父母“已經開始懷疑”了,暫時不要再頻繁見麵。
單瀮點點頭:“就你在溪口村的這段時間,孫遠豐有沒有和村裏什麽人發生矛盾衝突?”
“矛盾……什麽樣才算是矛盾呢?溪口村裏人很多對他都不好,”劉小流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見到他會罵他‘晦氣’,‘病死鬼’那種,但這種事已經持續很久了。”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可能引起糾紛的事——他和我說,他可以獲得一筆錢。”劉小流想了想,說道,“他讓我再等幾天,等拿到拿筆錢之後,以看病的由頭和我一起離開溪口村。”
單瀮連忙問:“這筆錢的來源是?”
劉小流搖了搖頭:“我問過他這是什麽錢,小遠也沒細說,就是說之前別人欠他的。據說這筆錢數額不小,他說‘夠我們在外麵生活一段日子’,畢竟這病看得他家手頭比較緊張。”
“你按的這幾家血手印。”單瀮遞過一張名單,“前麵幾家我大概能了解了,最後的這個林家是怎麽回事?他們家和孫遠豐有什麽衝突?”
劉小流沉默片刻,說他並不是懷疑林凱,因為這個人已經去城裏念書畢業,根本沒有作案的可能性。
但是他恨林凱。
當年,孫遠豐與林凱就讀同一所高中,青春期的年紀,正是很多情感覺醒的時候。孫遠豐迷迷糊糊就看上了全校成績最好的林凱,心裏懷著一些見不得人的小心思,和人成了好哥們。
這段不那麽純潔的友情在孫遠豐勇敢的表白後徹底告終,而林凱卻覺得自己好像受了什麽奇恥大辱,不僅向老師報告孫遠豐是個同性戀,還在校內廣而告之。
接下來,校方的談話,父母的打罵,與同學的霸淩接踵而至,最後導致孫遠豐未能完成學業,而林凱卻順利考上了大學。
“你對他的事,知道的倒挺清楚。”單瀮掃了一眼劉小流自己的身份檔案,“你並不是鹽省人,孫遠豐高中輟學後就在當地打工了,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劉小流臉上表情一滯,他沉默片刻,最後還是和警方說了。
原來,在孫遠豐退學後,他爸媽覺得孩子“精神有問題”,四處求醫。而在那個時候,劉小流所在的城市裏開起了一個“矯正學校”,專門幫助家長解決孩子網癮、不學習、以及同性戀等心理問題。
當然,現在那所學校已經因為各種違規操作而被強製關停了,負責人也被抓了進去,但在當年,走投無路的孫家父母把兒子千裏迢迢送去了那所學校。
而劉小流和孫遠豐,就是在那所“矯正學校”裏認識的。
在學校被勒令關閉之後,劉小流父母又送他去“參軍改造”,而孫遠豐則是反複強調自己已經“正常了”,一定不會再喜歡男人了。
*
同時,警方也傳喚了孫遠豐父母。
孫母心髒不好,來的隻有孫父一人。
他還沒從屍體“不翼而飛”的震驚中緩過勁來,警方又掉下一個“孫遠豐並非死於自縊”的重磅炸彈,老人都沒有心思去計較兒子和劉小流的那些事了。
警方問起劉小流所說的“即將獲得一筆別人欠的欠款”,孫父撓了撓頭,說欠款還真有好幾筆。
首先,孫遠豐有個堂哥,叫做孫富。
幾年前,孫遠豐還沒生病,家裏房子遲早拆遷,當時,孫家人整體經濟狀況還是不錯,孫遠豐父親就借了孫富十萬元去創業。當時說好了三年還,但孫富創業失敗了,最後隻還了五萬,剩下擠牙膏似的,到現在都沒有還完。現在孫家看病看得缺錢了,才開始催債,孫富有盈餘倒偶爾會再還一點。
第二筆,是孫遠豐的一筆保險。
最早當年,把孫遠豐忽悠著去買保險的,是孫父在村裏的一個好老鄉的兒子。那人叫李方,當初入職保險公司,不知是要保工作KPI還怎麽回事,忽悠著親朋好友都去買了他的保險,說是如果病重,可以賠一筆錢。
孫遠豐覺得自己這會兒算是“病重”了,找到李方,誰知對方含糊其辭,說孫遠豐得開出明確的醫院診斷才可以理賠,不能疑似這個,疑似那個,且結核病本身也不能賠,因此糾結不下。
“您是否能複述一下,孫遠豐11月1日當日的行程?”
孫遠豐目前沒有工作。他之前在聯合集團旗下的食品加工廠幹了一段時間,但後來他病得越來越厲害,廠裏擔心他這個病有傳染性,補了兩個月工資,便把人給辭退了。現在孫遠豐身體又沒什麽力氣,也不方便下地幹農活,隻能在狀態好的時候騎著三輪車出去,倒賣倒賣廢品。
孫父說,他們村附近有一個回收點,小至甲魚殼瓶瓶罐罐,大至紙板箱子破舊電器都收,孫遠豐會收一天垃圾,然後傍晚去那裏兌錢。
一般情況下,孫遠豐都是會回家吃的,但偶爾也會去鎮裏商業街的小館子裏吃飯換換口味,一般都是每周一,很規律。孫父現在回想起來,說孫遠豐最近一個月“出去吃”的次數的確增多了。
11月1日那天,孫遠豐打過招呼說自己不回家吃飯,但孫家父母並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根據死者胃內容物的消化情況,死亡時間在餐後4小時左右,吃的東西主要為碳水化合物和一些肉類,蔬菜纖維較少,其中氣味特征比較明顯的是應該吃了某種沙茶醬。”林鶴知提醒道,“鎮上就那麽幾家小吃店,有沙茶醬的或許不多。”
林鶴知的猜測不錯,鎮上賣沙茶小吃的隻有兩家店,很快,他們定位到了一家潮汕小吃。
老板娘自然是認識孫遠豐的,畢竟那可是村裏“臭名遠揚”的病鬼兒。她說她記得11月1日晚上,孫遠豐來店裏吃飯了,且還有一個男人同行,年紀二三十歲模樣,穿著黑皮夾克,但老板娘並不認識那個男的。
據老板娘回憶,孫遠豐最後好像還和那人起了爭執,鬧得不太愉快。
於是,單瀮打印出幾張男性的照片——分別是堂哥孫富,不肯賠款的保險代理人李方,以及劉小流按了血手印那幾戶人家裏的年輕男性。
“請你幫忙回憶一下,這些人裏,有和孫遠豐一起吃飯的人嗎?”
老板娘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搖了搖頭:“沒有。”
“這幾個我都認識呀,是村裏的。”她回憶道,“那個人我沒見過的。”
單瀮蹙眉想了想,又從照片裏翻出一張身份證遞了過去:“這個人呢?你見過嗎?”
老板娘“哎”了一聲:“就是他,就是他!”
照片裏的男人,赫然就是劉小流。
可是,他剛與警方說,自己已經有三天沒有見過孫遠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