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有疾

聽到消息, 圍觀的村民們爆發出一陣驚呼。

“老天爺,這是真的詐屍了!”

“不會是……不會是他自己的血啊?”

“那人不是有病麽,這個血會不會傳染啊?”

“傳染,傳染, 傳染個屁!”人群裏傳來一聲怒喝, 孫遠豐父親紅了眼睛, 皸裂的嘴唇上下顫抖著,“那病這麽容易傳染,怎麽我和翠雲都沒事?”

村民們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閉嘴了。

孫家大門正大開著, 林鶴知一眼就瞄到了靈堂裏立著的遺像。照片裏的孫遠豐還像一個學生, 白白淨淨的,五官端正,如果笑起來,應該是挺受歡迎的男生,但他眉眼間都帶著憂鬱,像一株長年不見光的植物。

有民警注意到林鶴知一張生麵孔探頭探腦, 大喊一聲攔住了他。林鶴知麵不改色地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宮建宇幫他申請的, 寧港市局的臨時顧問證件:“住附近的, 村裏人托我來看看。”

民警們忙得焦頭爛額,自然沒空核實他的身份, 隻是叮囑了一句不要破壞證據。

林鶴知走進客廳,四周看了一圈。

本就不大的客堂裏立了一麵屏風,上麵畫著年年有“魚”, 大約是離廚房近的緣故,屏風上結了厚厚一層油膩。屏風前有一張小木桌, 上麵擺著遺像,香插,蠟燭與貢品。屍體本來就是躺在屏風後麵的,卻在昨天夜裏不翼而飛了。

屏風與屍體後麵,倒是有一扇糊了磨砂紙的窗戶,林鶴知輕輕推開窗戶,發現窗外有防盜的鐵柵欄。主臥鎖著門,孫家大女兒陪著深受打擊的母親,拒絕見人。

他打開客廳的櫃子,發現裏麵堆滿了藥。林鶴知隨便掃了一眼,就看到了四五種抗結核藥物,以及糖皮質激素,頓時心下了然。不管孫遠豐得了什麽治不好的病,但醫生目前的判斷,應該是某種結核菌感染。林鶴知突然想起,有一個唱經嬤嬤說“那個亂搞男女關係的病”,可櫃子裏並沒有任何性傳播疾病的治療藥物。

孫遠豐父親在不遠處警惕地盯著他,但他之前看到林鶴知給民警看了證件,以為他是警方的人,便沉默不語。林鶴知轉過身,恰好迎上對方探究的目光,順口就問了一嘴:“你兒子得的到底是什麽病?”

男人搖搖頭,眼底毫無光彩:“跑好幾個醫院了,沒個準話。”

“有病曆嗎?”

他沉默地轉身,從房間裏拿出一個破舊的塑料文件袋,裏麵亂七八糟裝了不少化驗單,醫院抬頭五花八門,看來的確是跑了不少醫院。

林鶴知快速掃了掃,孫遠豐入院的原因大部分都是高燒,咳嗽,肺部陰影,皮膚潰爛,不明原因皮下出血,以及各種地方偶發的疼痛,症狀可謂是遍布全身。可是,也不知是那些醫院檢驗科水平不夠,還是這種病原體很難離體培養,每次的培養結果出來都是陰性。

反複發燒,皮膚潰爛經久不愈……

“你兒子有沒有免疫功能缺失的基礎性疾病?”

孫父茫然地搖搖頭,說這次大病之前,一直都挺健康的。

林鶴知發現這些化驗單也不太全,他沒有翻到自己想排除的檢驗:“確定患者沒有艾滋?”

也不知這兩個字怎麽就戳痛了孫遠豐父親,老人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圓:“你別聽外麵胡說八道!這都查了多少回了,艾滋陰性!陰性!我兒子沒有艾滋病!”

林鶴知:“……”

“他這個病當時說是要上報疾控中心的,當時跑了一趟,被村裏嘴碎的婆娘給看見了,就——”孫遠豐頓了頓,似乎有什麽欲言又止,“之前村裏有個染艾滋病的,也是要去疾控拿藥,不知怎麽就傳開了。”

說完他又恨恨地罵了一句:“吳瑞花那個臭八婆!”

“你剛才說,你們夫婦二人與兒子同吃同住,並沒有傳上這個病——”林鶴知尋思結核菌的潛伏期非常長,又問道,“你們測過結核菌嗎?”

“做過皮試,皮試是陽性,”孫父搖搖頭,“但醫院又拉我們拍了胸片,做了血液培養,這些都是陰性。”

林鶴知挑了挑眉,倒是對這病來了興趣。

不過,眼下也不是給死人做診斷題的時候,林鶴知又問了問昨晚發生的事。孫遠豐講的與唱經嬤嬤們大同小異——睡前鎖了門,早上起來屍體不翼而飛,大門合上了但沒鎖,門口還少了一雙孫遠豐生前最喜歡的運動鞋。

孫家一二樓窗戶全都焊了防盜,且無一被破壞;同時,孫父說,自己家門鎖三個月前壞了,剛換了新的,就連遠嫁的大姐都沒有新鎖鑰匙。這新鎖,總共就配了三把鑰匙,分別給了孫家父母,與孫遠豐三人,現在三把鑰匙都沒有丟。

如果一定要說,那就是他們家門口的郵箱裏有個密碼盒,裏麵放著一把備用鑰匙,但密碼也隻有家人知道。

所以,孫父到現在都還是懵的。

同時,民警整理出了被按了血手印的村戶。這個“血手印”倒也不是沒有規律,總結下來,這些人似乎都與孫遠豐有些過節。

第一個就是吳瑞花,住孫家對門。她是一個勤快,但嘴碎的女人,一直與孫家不對付。當年孫遠豐剛出生的時候,她就嘴小孩兒天生六指不吉利,再後來,孫遠豐生病了,她更是喜歡在背後對人指指點點。孫遠豐得了“髒病”的傳聞,最早就是從她嘴裏出來的。

除了吳瑞花之外,她那些喜歡嚼舌根的小姐妹們,基本也一人挨了一個血手印。

另外一戶人家姓汪,汪家在溪口村算得上是大戶人家,可惜母親溺愛兒子,養出了一個遊手好閑,不學無術的孽種。汪陳吉仗著家裏有錢,在村裏橫行霸道,就喜歡捏軟柿子,平時沒少欺負孫遠豐。

最遠的一戶人家姓林。這家算是個意外,看起來與孫家幾乎沒有交集。一定要說有什麽關係,孫遠豐和林家小兒子林凱曾經就讀於同一所高中,但也不是一個班的。後來林凱考上了大學,幾年前就去外地念書了,再沒回來過。

村民們七嘴八舌,有說孫遠豐還魂報複的,有說這孩子打小就被邪祟附體的,也有理智一點,說孫遠豐是假死的,還有說孫家人自己在搗鬼的,雲雲。

林鶴知對事情始末有了比較完整的認知,幾條思路在腦內清晰地鋪開,形成一張樹狀圖。首先,第一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孫遠豐到底死了沒有?

林鶴知找到當時給孫遠豐開死亡證明的民警,雖然他一口咬定孫遠豐肯定是死了,但一問起孫遠豐的自縊細節,對方就含糊其辭起來。原來,警方並沒有看過孫遠豐“自縊”的第一現場。

事情要從11月1日晚10點說起,孫家人發現兒子還沒有回家,且手機聯係不上。孫遠豐身體不好,且在村裏沒有朋友,如果沒有和家裏打過招呼,他從來不會在外留宿。他父母擔心他會不會在哪裏暈了過去,便出門尋找。

他們一路打聽到半夜,都不知道兒子去了哪裏。

在村裏找了一圈未果後,孫家父母又去了後山——因為他們知道,兒子平時心情低落時,很喜歡獨自去那裏——結果,兩人就在一顆大樟樹下,發現了跪著上吊的兒子。

他口袋裏還有五十六塊八零錢,以及一台關了機的非智能手機。

按孫父母的話說,兒子身體“還沒冷透”,他們以為還能搶救,直接把人給解了下來,抱著一路回村裏,所以警察趕到的時候,“第一現場”是什麽樣的,全靠孫家父母的描述。

派出所接到報警的時候,是11月2日淩晨0點27分,根據民警回憶,當時死者麵部紫紅腫脹,口鼻大量粘液流出,窒息特征明顯,且脖子上有明顯的縊溝,符合孫家父母的描述。

事後,孫家父母帶警方去看了後山孫遠豐自縊的大樹,現場亦無打鬥的痕跡,也沒有發現其它遺物。孫家父母當時情急救人,吊繩還掛在樹上,正是孫父最近新買的彩色晾衣麻繩。

因此,警方認為這事兒沒什麽疑點,直接開了自殺的死亡證明。

在林鶴知眼裏,這“死亡證明”簡直是漏洞百出。他冷笑一聲,語氣七分怒氣三分嘲諷:“你確定你看到的是縊溝?這個溝具體在什麽位置,在甲狀軟骨上麵還是下麵?”

林鶴知咄咄逼人地問道:“顏色與皮損如何?是否符合死者自縊的體位?身上是否有其它傷痕?他父母說他‘還沒冷透’,當時環境溫度多少?屍體肛溫又是多少?”

民警張開嘴,卻一個問題都答不上。他做了多年基層輔警,轉正不久,這輩子也沒受過什麽法醫學教育,這會兒被林鶴知逼問得又急又氣:“這人沒心跳了,也沒呼吸了。這麽大一個人,活的死的我還能分不清嗎!”

可要說仔細檢查呢,的確也沒有。

首先,警方知道孫家這幾年,給兒子看病也不容易,但砸鍋賣鐵地也沒有放棄。他們對孫遠豐父母的話半個字都沒有懷疑。而且,看孫遠豐那個模樣,假如沒自殺,估計很快也要“病死了”,因為孫遠豐的那個“怪病”,身上經常出現潰爛與皮下出血,民警看了也是心裏發怵。

林鶴知冷冰冰地掃了他們一眼,眼神仿佛在罵“一群廢物”。

也就是說,關於孫遠豐的死亡問題,就有好幾種可能性——

一,孫遠豐死了。

二,孫遠豐沒有死——隻是當時出現了某種由自縊而導致的昏迷,讓人感受不到呼吸與心跳,且體溫較低。由於民警擔心他的怪病會傳染,並沒有好好檢查。

三,孫遠豐沒有死——或許“自縊”是一場自導自演,或許他們買通了警察——為了創造出一種孫遠豐死亡的假象,再往自己恨的人家門口按血手印。

這個時候,出去挨個兒拍攝血手印存證的警察回來了,說在一戶有血手印的人家門前,提取到了一個鞋印。他們測量了一下,那個鞋底花紋比較複雜,不像村裏最常見的解放鞋那樣單一,大小是40碼。

恰好,孫遠豐父親說家裏少的那雙運動鞋,正好就是40碼!

林鶴知去看了現場留下的鞋印,那戶人家門前的院子剛翻了土,鞋印就出現在門口到碎石路中間的一段土裏。林鶴知覺得這個鞋印壓得頗深,也不知是不是土壤格外軟的緣故。他伸出腳,在鞋印邊上壓了一個印子,很快,便發現了問題——

他身高一米八出頭,體重七十公斤出頭,而壓出這個腳印的人,顯然比他還要“重”不少。

雖說孫遠豐身高也有一米七,但慢性結核病十分耗竭,抗結核藥更是影響食欲。林鶴知從未見過這個男孩,但也能想象到,他應該是一個瘦柴如骨的人,不可能在土裏壓出這麽深的腳印。

可是孫遠豐的鞋,孫遠豐的指紋……

“孫遠豐應該是死了。”林鶴知起身,淡淡和身邊的民警說道,“昨天晚上有一個人,穿了孫遠豐的鞋,抱著孫遠豐,用他的手印下了這些手印,然後帶走了屍體。”

“這個鞋印到底是被多少公斤壓出來的,需要數據建模,所以,我暫時沒法估測這個人和孫遠豐加起來有多少重,但是……”

說著,林鶴知在身前比了一個“抱人”的動作,以一個非常自然的方式貼到那扇門前,模擬了一個按手印的動作。以林鶴知的身高,按出來的手印會比當前的位置高出了十厘米左右。

“這人有力氣,但個子不高,估計也是170左右,絕不會超過175,能穿40碼的運動鞋,說明他的腳不會超過41。”

“這個人與死者很熟悉,知道村裏哪些人曾經欺負過他。”林鶴知頓了頓,語速不快不慢,“同時,這個人不像村裏其他人那樣,畏懼死者的這個怪病,甚至有機會接觸到孫家的鑰匙……”

“他顯然想‘偽裝’成孫遠豐。”

林鶴知思考片刻,目光又落在了孫遠豐的父親身上。

麵色黝黑的老人哀怒交加:“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我什麽都不知道!老天爺喲,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林鶴知板著一張臉,半點都沒被他的哀號打動:“那我想不到別人了。要不你和我說說,還有誰符合這些條件?兄弟?朋友?”

孫遠豐父親楞楞地瞪著林鶴知,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最後又茫然地搖了搖頭,說小豐的屍體都沒有朋友來送別。

看著林鶴知一臉不信任地神情,老人一把抓住他小臂,渾濁的眼裏落下兩行淚來,哭嚎著喊道:“我這麽做我圖什麽啊我!我現在就想讓我兒子早點入土為安啊……你這麽厲害你幫我把兒子找回來啊……”

林鶴知僵在原地,似乎有點不知所措:“……”

還好,民警又獲得了一條新的線索。

一大早送檢的血手印DNA檢測出結果了——那並不是孫遠豐的血!

那血甚至都不是人血,而是豬血。

恰好,溪口村裏做養豬、屠宰的,隻有一戶人家,正是與林鶴知相熟的王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