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黑白棋局
段夏瞄了一眼林鶴知, 又回頭瞄了一眼自家隊長,語氣猶豫不決:“他——他這摔得鼻青眼腫的,現在看臉,也看不太出來吧?”
宮建宇忍不住附和:“小夏說的不錯啊, 這顱骨都骨折了, 別管是誰, 容貌都會有點變化的。”
單瀮的目光又落到了林鶴知的右手上,那裏被紗布裹得嚴嚴實實的。不知是在下落的過程中、還是被水流衝走的時候伸手抓了什麽,林鶴知的右手被岩壁大麵積擦傷了。
如果沒有的話, 可以讓洪老師父鑒定一下他右手上的傷疤……
他曲起指節,輕輕敲了敲那扇玻璃, 隻是說:“眼神, 是感覺眼神不一樣。”
恰好,就在這個時候,林鶴知的主治醫生,和另外一名女醫生並肩走了過來,兩人有說有笑。女子手裏拿著兩本厚厚的文件夾,正是二院神經內科的季天盈。
“喲, 這麽熱鬧啊?”
“我來看看鶴知, ”女醫生笑得有些興奮, “我剛聽王主任說,鶴知這次MRI做出來, 腦子裏的那個小腫瘤不見了?”
單瀮警覺地回過頭:“什麽意思?”
季天盈一愣,她見對方並不知情,也就不太確定自己是否應該開口。王主任擺了擺手, 表示無妨,季天盈才解釋道:“鶴知在念書的時候, 參加過我研究的一個大腦項目。”
“當時我們注意到,鶴知腦子裏,腹內側前額葉邊上,長了一個良性的小腫瘤——一直讓鶴知定期複查,但他總是找借口推脫——這回好了,MRI一掃,瘤子沒了,終歸是好事啊。”
單瀮臉色一黑,腦子裏繃緊的那根弦瞬間就斷了:“所以,我們救回來的這個人壓根就不是林鶴知。”
季天盈不知前因後果:“啊?”
單瀮指了指病房內:“林鶴知腦子裏長了那麽個東西,這人沒有,所以,他們不是一個人。他有一個雙胞胎哥哥。”
王主任也皺起眉頭,詢問似的看向季天盈:“小盈,鶴知的影像跟蹤一直是你在做,你覺得呢?這個瘤子有沒有自然消失的可能?”
“嗯……”女醫生想了想,“這種良性的東西,是存在自己消失的可能性的。而且,如果你去看林鶴知在我們醫院留下的幾次影像學記錄,你會發現它的確是在自然變小。如果說,哪天自然消失,雖說概率比較低,但的確是可能發生的。”
單瀮:“……”
為了這件事,單瀮三天裏睡了不到十個小時,這會兒著實沒什麽好氣:“你撞出腦震**來我信,你把瘤子給撞沒了,怎麽不去申請諾貝爾獎呢?”
季天盈板起臉:“他離上次測試,都快一年時間了,誰也不知道期間發生了什麽。我可沒說這瘤子是被‘撞’沒的。警官先生,我們出去說吧,這裏病人要休息,咱們不要擠在走廊上吵鬧了。”
單瀮盯了女醫生一眼:“病人,你別把他當成普通病人。”
他強行壓住胸口翻騰的暴躁,“嘭”的一聲推開了病房房門。林鶴知一隻手上還紮著滯留針輸液,單瀮便把他的另一隻手銬在了床邊。
病**的人聽到動靜,掙紮著翻過身,剛想抬手,就發現手腕被手銬給扯到了。林鶴知眼珠子一轉,這才有了點反應,他環視一周,最後目光落在單瀮身上,他拿手銬敲了敲病床護欄,嗓子裏含糊地發出了幾個音節。
單瀮回過頭:“哦?終於肯說話了?非暴力不合作啊,是不是?”
不知是林鶴知太久沒說話,還是做手術時插了管子,他的嗓子格外地啞:“我哥呢?找到沒有?”
“你哥——”單瀮抬手擰住對方下巴,仔細打量著這張臉,冷笑,“叫這麽親熱?”
林鶴知傷口尚未愈合,瞬間痛得冷汗就下來了,但他還是掙紮著又問了一遍:“單瀮,那個和我一起掉下去的人呢?”
“怎麽,你把人殺了藏起來,就想探探我口風,找到你作案證據沒有?”
就在那一瞬間,病床邊的生命體征監控儀響起了蜂鳴聲,林鶴知的心跳血壓再次超出預警線,負責病房的護士與王主任一塊兒走了進來:“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醫護人員的立場,到底還是以病人為先,小護士母雞護小雞似的揮起了雙臂:“出去,出去,你們警察都先給我出去,不要打擾病人休息!”
王主任也來打圓場:“單隊,根據我們的評估,患者墜崖後有中度腦震**,這一段時間,原則上不要閱讀,不要看屏幕,最好少說話,更不要刺激他的情緒。病人眼下最需要休息,無論你要問什麽,還是過幾天再問比較好。”
單瀮冷笑一聲,點了兩個警察:“葉飛,你和小劉最近就給我輪個班,把這人給我看好了。”
他在心底分析了幾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是最好的情況,也就是說,獲救的人為林鶴知本人。可是,林鶴知被發現的地點,離開墜崖點已經非常遠了,說明,在墜崖離開河流後,他主觀移動過一段時間。當時,林逍應該和他在一起。
那麽,關於林逍的行蹤,他又隱瞞了什麽?
第二種可能,則比較棘手——眼前的人不是林鶴知,而是林逍。那麽,林鶴知又去了哪裏?搜救隊已經出動了警犬,自然死亡的屍體大概率會被找到,隻有被人故意藏起來,或者綁上石頭沉進湖底——才會出現死不見屍的情況。
這種情況,林鶴知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無論哪種情況,他們救回來的這個人,都有重大嫌疑。
*
又過了五天,等林鶴知的病情徹底穩定了,王主任這才允許單瀮提審林鶴知。
林鶴知見到他第一句話,依然是:“我哥找到了嗎?”
單瀮把厚厚一遝文件摔在了桌上:“還裝嗎?咱們走流程還是走高速?給我省點時間吧,哥哥。”
林鶴知皺起眉頭:“看來,你還是沒找到人。因為,隻要你找到另外一個,你就能確定我是誰了。”
“得,還和我玩猜謎,”單瀮鐵了心要證明眼前的人並非林鶴知,因此,早就準備好一遝照片。他把照片推到男人麵前,隨便抽著問:“這人是誰?”
“法醫組的技術員小羅。”
單瀮又直接丟去十二張人臉畫像:“這十二個實習生裏,你帶過誰?”
林鶴知低頭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從中圈出了三個學生,最短的一個,隻跟過他一個月。
單瀮有些詫異:“你功課做得不錯啊?”
林鶴知眼皮都懶得抬:“你無聊不無聊?”
可單瀮還是不死心,又問了一些問題。
除了少量“不記得了”,林鶴知對大部分問題對答如流,他甚至能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回憶自己畢業論文的細節,當時從醫院辭職的理由,以及因為錢湧那個案子,與單瀮發生的爭執。
最後,單瀮把問題設到了自己身上:“第一次你帶我去SILENCE你給我點了什麽咖啡?”
“美式大杯加冰。”
“記性挺不錯的啊,林鶴知,”單瀮冷笑,“那上回咱們一塊兒去看話劇,我給你買了什麽飲料?”
林鶴知臉上的表情一愣——
也正是那一瞬間的停頓,讓單瀮覺得,他就是在思考——可是,真的林鶴知,一定不會思考這個問題。不過,對方並沒有踏入這個陷阱,隻見林鶴知眉心一皺,露出一副極嫌棄的表情:“我什麽時候和你一起去看過話劇?你有病吧,單瀮?”
單瀮:“……”
“行,那當時我請你去看話劇的時候,你對我說了什麽?”
“如果當時我沒有罵你的話,我現在補一句,來得及嗎?”林鶴知冷笑,“單瀮,你覺得這個問答遊戲很有趣嗎?林逍還沒找到,你為什麽要浪費這麽大把的時間在我到底是誰身上——你難道就不想知道,那天晚上他帶我離開後,發生了什麽嗎?”
單瀮短促地哼了一聲:“你真想說,前幾天怎麽不說?”
“那會兒是真的不太記得,頭疼得要命。現在好點了。”
單瀮從善如流:“那你說。”
在攝像頭,錄音筆,以及兩位警察在場的情況下,林鶴知與單瀮仔細地講述了那天晚上的前因後果。
筆錄的信息量極大,林鶴知在筆錄裏,絲毫沒替林逍開脫。
因此,單瀮免不了在心底又打起了嘀咕:如果這人就是林逍,那他說的內容,到底又有幾分是真?單瀮堅信,隻要把林鶴知放進過去他所熟識的環境裏實時監控,露餡是遲早的事。那麽,這人怎麽就如此自信?如果他就是林逍,這豈不是一份親口認罪書?
說完了那天晚上的事,林鶴知忍不住又問:“算算這都多少天了,人怎麽還沒找到?死了也應該找到了。”
單瀮看了他一眼,反問:“根據我們發現你的地方,你們墜崖後,平移了相當一段距離。難道不應該是你告訴我,墜崖後你做了什麽嗎?”
林鶴知抬了抬眉毛,伸手一指自己腦袋:“不好意思,這我還真不記得了。”
單瀮冷笑:“你是希望我們找到呢,還是永遠找不到呢?”
“當然是找到了!”林鶴知難得起了點情緒,“我受了這麽重的傷,那麽他呢?這麽多人,這麽多條狗,你們是廢物嗎?”
在那個瞬間,單瀮又有些動搖——
會不會,真的隻是自己多心了?
如果這人是林逍,那麽把林鶴知毀屍滅跡後,他一定不希望警方找到。可就在剛才那句話裏,單瀮直覺感受到的,卻是真情實感的擔憂。
好像,眼前這人,真的不知道另一個人的下落。
基於林鶴知的坦白,警方很快找到之前給秦家做園林管家——後來在三木護理院做保潔的佝僂老人閻凡。
閻凡對自己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並且證實了李湧進曾經在趙建城死後找過自己的說法。李湧進矢口否認後,老人拿出了一份錄音。二十年前李晗堯一案,警方終於拿到了一份實質性的證據。
由於有了證據,警方打了申請,把趙建城本人的屍骨從兒媳婦老家的祖墳裏挖了出來。屍體腐爛嚴重,隻剩下白骨殘骸。
法醫組對殘骸進行了毒理檢驗。
很快,結果出來了——
雖說二十年過去了,但趙建城的屍骨裏依然檢測出了三氧|化|二|砷。
在警方的接連訊問下,李湧進的證詞開始前後矛盾,最後不得不承認,自己與秦山嶽花大錢賄賂了趙建城,以汙點證人的名義洗白自己。事後,為了殺人滅口,兩人以“感謝”的名義,給趙建城送了一瓶高價洋酒,但在裏麵下了白|砒。
趙建城極愛品鑒名酒,對這洋酒愛不釋手,完全不舍得給別人喝,但他曾經得過乙肝,肝髒落下了病根,因此,每次隻能喝一點點。
由於少量多次地攝入毒物,趙建城沒有立刻毒發,而是進入了一種慢性砷化物中毒的狀態。最後,在趙建城死亡的那天夜晚,或許是毒素抵達了致死劑量,也可能是那天他碰巧多喝了幾口,當晚進入麻痹狀態,獨自在自家**死亡。
幸運的是,無機砷|化|物極不容易分解,最終還是骸骨裏留下了證據。
本來秦山嶽一案的風頭已過,老頭兒關係過硬,以生病為由,已經準備保外就醫。可趙建城被毒殺的鐵證,讓秦山嶽再次陷入新的起訴,而這次,他不會再有機會,因為“沒有直接參與”而被輕判了。
李氏股價天天跌停,直到停牌。
業界傳出了李氏即將被DearLisa收購重整的傳聞。
警方調查了以林思瑤以及DL背後的資金,卻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痕跡。
林思瑤承認,自己一直想找機會進軍內陸珠寶市場,她本來就是看中了李氏這條船,在尋求合作的機會。不過,當年她苦於沒有人脈,在一次社交場合,認識了主動搭橋牽線的李庭玉。
單瀮與人確認:“是他主動找你的。”
“沒錯,”女投資人回憶起來,“他很英俊,也很風趣。Timothy當時說選中我,是因為我的名字,一眼看到,就覺得和他很有緣分。”
單瀮:“……”
李庭玉開的條件很簡單,他承諾自己會讓DL在諸多競爭中勝出,促成這一場合作,但在合作成功後,DL要允許他帶著自己的資金入股李氏,並擁有雙票權。
“他說這筆錢,是他母親那邊的一筆遺產,”林思瑤說道,“當時,我以為他不過是一個有野心、但又不被家族企業看好的年輕人。”
“聽起來,你們的關係並不緊密。”
“半點都不緊密。”
單瀮不太信服:“可是,他之前以你們公司的名義給殘聯捐款,金額還不少。”
“是的,那些錢都來自他的‘遺產’,”林思瑤聳了聳肩,“Timothy當時和我說,以後都是合夥人,以誰的名義捐,都是一樣的。他的錢,他的決定,我從來沒有幹涉過。”
林思瑤否認自己是李庭玉的同謀,說雙方一直是合法的合作關係。至於翡翠號,林思瑤表示,她自己的房間,從進門開始,內側就掛著藍色網紗——
房間從最開始就是如此設計,她與此事毫無關係。
警方心中仍有疑慮,但並沒有證據。
不過,有一件事可以確定——
DL對李氏的收購經曆了重重檢查,最後涉及的資金,以及股權結構,幹幹淨淨,合法合規,沒有任何來自海外的可疑資金。在李庭玉“生前”,Richard還能用“不聽話就曝光你的身份”威脅他,以促成這筆合作,可在李庭玉“死遁”之後,反過來擺了Richard一道——
李氏收購重整後,不會與Richard有半分錢的聯係。
警方早已向國際刑警打了申請,全球通緝Richard Lee,但目前來看,並沒有人知道他躲去了哪裏。
*
一個月後,依然沒有墜崖另一人的消息。
林鶴知被人扣在醫院裏,哪裏都不能去。出院前,他找單瀮進行了一場長談。
不過,這次談話,按林鶴知要求,沒有攝像頭,也沒有錄音。
幾小時後,林鶴知從警察局出來,腳踝上戴了一枚電子腳銬,全程GPS定位。如果摘下,或者離開規定範圍,則會直接釋放電流,讓人瞬間癱瘓。
林鶴知對這個小掛件欣然接受,仿佛是什麽新鮮的小玩具。
從醫院出來以後,林鶴知徑自回到藥師殿,他一口氣給藥師殿周圍裝上了無死角監控,隨後便大門一關,誰也不見。
鄭小東鬼鬼祟祟地蹭到藥師殿門口,踮起腳尖,扒拉著紗窗縫隙,試圖瞄一眼裏頭。
不過,林鶴知拉上了窗簾,大白天的,房間裏依然很暗。
不遠處,洪一對小孩勾了勾手指。
冬瓜屁顛屁顛跑了回去,聽老人低聲問:“人在裏麵幹什麽?”
男孩一撇嘴:“好像一直在弄電腦,回來以後就沒停過。”
洪一捋了捋自己長白胡子,“emm”了一聲。
“你覺得呢?”說著,他對藥師殿裏一努嘴,“是冒牌貨不是?”
小男孩皺起一張臉:“好像是有一點不太一樣……”
“以前鶴知哥哥,總是放一些很難聽的外語歌,節奏感很強的那種,”冬瓜一撇嘴,“吵都吵死了。”
“但現在,好像又轉性聽古典純音樂了……”
洪一伸手又捋了捋胡子,沒有說話。
林鶴知沒有開燈,整個房間裏隻有電腦屏幕的熒光。
他熟門熟路地打開了一個海外線上自由職業者的工作平台,用自己“自由程序員”的求職賬號,更新了一份“過往項目樣本”。
表麵上看,那似乎隻是一連串代碼。
可是,如果你擁有正確的編譯——
在大洋彼岸的屏幕上,代碼變成了一句話:“一切都已按計劃進行,如果不想前功盡棄,聯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