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水仙花

吃完幾頓散夥飯,夏璿帶著宿醉離開北城。

臨登機前她抱住鍾意:“混娛樂圈不容易,雖然我相信你一定能成為天降紫微星,但要是熬不下去,你告訴我一聲,我給你買機票,來找我,我罩著你。”

鍾意頭發又長了一些。

她歪著腦袋,笑容清甜:“好。”

宿舍四個人,有出國的保研的,夏璿家在臨江,父母已經給她安排好了工作。

隻有鍾意另辟蹊徑,孤身踏進了另一個花花世界。

大學那會,鍾意偶爾會去隔壁服裝設計係當模特,或者幫攝影社拍些短片。

有個片子被攝影社拿去參賽,結果拿了獎。

出鏡的鍾意被廣告導演看中,驚為天人,邀請她去試鏡,順利拍了人生第一支廣告。

她就這麽踏入了廣告圈。

後來有一次,鍾意陪人去劇組試鏡。

導演沒看中旁人,倒是看中了她,隨口誇她:“這姑娘有點靈氣,上鏡也漂亮。”

這句話不知道真假,但鍾意上心了。

她那時候想的很俗氣。

這圈子紙醉金迷,她哪怕成為一個不知名的小角色,也遠大於普通工作的收入。

有機會,能多賺點就多賺點。

——賺錢要趁早啊。

鍾意住在北郊的秋暮橋。

合租的室友叫溫莎莎,身高178,長了張高級臉,藝術學院畢業,一起拍廣告認識的。

秋暮橋是個影視據點,附近的影視公司多如牛毛,晚上燒烤店裏聊的都是上億的大項目,也因此漂著數不清的影視民工。

溫莎莎是正兒八經走T台的簽約模特,難得在家休息。

鍾意這陣除了上表演課,就是抱著薯片窩在沙發看電視。

溫莎莎瞅一眼屏幕:“你的劇播了?”

“有一部播了。”

“哪部?”

“片酬拿了六千塊的那部。”

溫莎莎兩眼放光:“你請我吃omakase,還被人搭訕的那部?”

“對。”鍾意在沙發上扭了下,眉開眼笑,“就是那部。”

她摁著遙控器把進度條拉快:“隻有幾個鏡頭,剪了不少呢。”

溫莎莎:“鏡頭晃那麽快,你看你還挺抓眼的,一眼就瞧見了。”

鍾意倒在沙發咯吱咯吱吃薯片。

身邊帥男靚女多如牛毛,她從沒覺得自己的漂亮有多出色。

何況漂亮隻能充當入場券,還有保鮮期,沒什麽大用。

溫莎莎問她:“晚上一起吃飯?慶祝你終於畢業。”

“好啊。”

“我讓阿威去定位子。”

阿威是溫莎莎的男朋友,模特公司的經紀人,認識的人三教九流,為人油嘴滑舌,特別能熱場子。

吃的是火鍋,飯桌上聊的話題太雜。

溫莎莎抱怨前陣時裝周一天好幾個大麵試,跑到腿斷,又煩惱胸不夠平,穿衣不夠高級。

她登過幾次時尚大刊內頁,走過不少秀場,但總是焦慮還沒有去過國外走秀。

圈內有句話,一個模特,如果23歲之前還沒走出去,那基本隻能留在國內,和超模之夢徹底告別。

“我已經23歲了,徹底沒戲,再賺幾年錢改行得了。”

溫莎莎轉向鍾意:“當演員比當模特花期長,你剛畢業,年紀還小,臉又嫩,遲早能混出頭。”

“我沒想那麽多。”鍾意幫她涮肉,“也許再幹幾年,我也找份工作上班去。”

“我就瞧好你,指不定哪天時來運轉。”

剪了短頭發,反倒為鍾意加了點運氣buff,麵試拿了兩個角色,還撿了個小有名氣的運動品牌廣告。

阿威點頭:“對啊,鍾意,你這階段就要全麵開花,什麽都去試試,咱這行不就吃個青春飯嘛,你有廣告就拍,有組就進,有機會當個網紅還能帶貨,花點錢拿個野雞獎也不虧。”

阿威擼起袖子談正事:“我最近搭上個朋友,這人叫Jeff,以前也是模特經紀人,後來轉戰演藝圈,前陣子我倆在酒局上又遇見。”

“這哥們發展還挺好,他現在在一家影視公司當經紀人,公司在簽合適的新藝人,鍾意你要是想簽,我來搭個線,至少是知根知底的朋友,不會騙咱們。”

鍾意頓住筷子。

她一個初出茅廬的小菜鳥,不是科班院校出身,缺乏人脈和背景資源,又沒有經紀人,每天跑各種酒店劇組房間要角色,還要主動去認識各種真假難辨的編劇導演,甚至殺青後的片酬都要提防著被拖欠。

溫莎莎也讚同:“的確要找個公司,有資源才能捧紅人,一直單打獨鬥也不是辦法。”

Jeff那邊的公司叫星瀾娛樂,在業內名氣不大,但誠意頗足,看過鍾意的資料和作品,很快遞出了橄欖枝。

鍾意抽空打了個電話回家。

晚上八點多,老媽還在店裏忙。

天熱了,這個點糖水店還沒打烊,來買糖水的人不少。

姐姐鍾心也在店裏幫忙,手機鏡頭晃過店內角落——小侄女枝枝抓著玩具,蜷在嬰兒車上睡著了。

“爸爸呢?怎麽把枝枝放在店裏睡?”

鍾心道:“學校還沒放暑假,爸今天值班,回來不方便,就在值班室湊合一夜,不回來了。”

這事說起來還挺生氣。

她爸是附近初中的數學教師,前兩年城區改建,這間初中合並到區級中學,鍾老師沒有調入上級學校,反倒分流到附近的鎮上教書。

教學質量不說,路還更遠了些。

家裏托關係找人想調回來,每次都是無疾而終。

“你工作找到了嗎?”鍾心忙裏偷閑跟她聊,“留在北城,大城市租房貴,生活成本也高,我轉點錢給你?”

“不用了。”

鍾意問:“姐,上次你說要去看新房,怎麽又沒有後續了?”

鍾心:“聽鄰居們說要拆遷……”

鍾意皺著鼻子:“說要拆遷,從我念高中到現在,等了七八年了,連個影子都沒有,這麽小的家,都住了二十多年,東西越來越多,枝枝長大也要更大的空間。”

“小妹……”

“姐!”鍾意猶豫了會:“我想好了,打算簽個經紀公司當藝人。”

鍾心呆了呆:“你想好了?這條路不好走啊,很難很難的。”

“你看了我的新廣告嗎?防曬霜的那支。”

“看到了,很漂亮,鄰居阿嬤們都在誇你,還說等你回來,要找你合影簽名呢。”

“我覺得我可以。”

“你怎麽跟爸媽說?他們會同意嗎?特別是老爸。”

“姐你幫幫我唄。”

“鍾意……”鍾心為難。

“我知道分寸啦,你看我拍廣告拍戲,時間自由,也挺輕鬆的,多少人想做還做不來呢。”

“……”

鍾心耳根子軟,而鍾意向來有主見——多半時候,姐姐還要聽妹妹的。

掛電話前,鍾心心裏亂糟糟的,想了又想,鄭重叮囑:“鍾意,你千萬別跟姐姐一樣啊。”

“知道了。”

鍾意接了星瀾的經紀合同。

公司情況她基本了解,旗下藝人最拿得出手的咖位是一部爆款網劇的男主,也有名氣稀淡的童星和老戲骨,和有各種劇裏打醬油的配角。

她要是進了星瀾,也是Jeff帶,不會坑她。

這已經很好了。

有威哥幫忙把關,就好像吃了顆定心丸。

新人的合同期都長,十年往上的比比皆是。

鍾意這份,賣了個友情價,八年。

她不怎麽操心合同的事情,看過合同條款,灑脫簽下自己名字。

——作為一個十八線不知名藝人,鍾意正式出道了。

進公司Jeff先安排她做新人培訓。

最洗腦的一套,要聽話,說什麽聽什麽,當個無腦花瓶就行了。

公司簽她也主要也是這原因——臉夠好看,鍾意不笑時明淨,笑的時候又清甜,不是美得泯然眾人,能讓人一眼記得住。

酒當然也要會喝,不求酒量深不見底,至少不能一杯就倒壞事。

另外請業內人士來上課,教她怎麽拍照、發微博、營銷自己,和粉絲互動。

有了公司,鍾意的工作逐漸多了起來。

她對角色不挑,片酬也不太care,基本屬於有錢就行。

Jeff讓她磨煉演技,哪裏有活把她扔哪裏。

進的第一個組是部網絡電影,15句台詞,工期20天,雖然劇本爛得匪夷所思,但是她迄今為止台詞最多的一個角色。

後來進的都是窮酸小劇組,所有人都住快捷酒店,全組共用一個化妝師,糊咖主角眼睛長在腦袋頂,每天起早貪黑拍戲,台詞還尬得人眼冒金星。

沒事的時候,Jeff也領著她和同公司藝人去麵試,帶去各種局露麵,多認識些人。

Jeff真的還算照顧,酒幫著擋,話幫著說,遇見想揩油的插科打諢也就過去了,運氣好也能拿到產品或媒體資源。

某品牌的活動晚宴,Jeff想辦法搞了兩張邀請函。

給了鍾意和公司另一個女藝人唐檸,讓她倆進去,爭取蹭點新資源。

但鍾意沒想到在晚宴上遇見了楊韻詩。

標準的名媛範,笑容甜美,姿勢端莊,舉止優雅。

更貴了!!

楊韻詩顯然也看見了鍾意,目光一愣,很快回神:“鍾意?你怎麽來了?”

“我受邀參加活動。”鍾意露出微笑八顆牙,“好久不見。”

“那還挺巧的。”

還是有區別。

不過楊韻詩的位子在vic桌,而鍾意坐在某個不見人的角落。

楊韻詩難得跟她聊兩句:“好像最近也沒看見過你,還在拍戲啊?”

鍾意笑道:“嗯。”

“今天晚宴喬伊也在,我跟她很熟,你倆認識嗎?”

喬伊——最近一部甜寵劇剛爆出來的流量小花,口碑好,形象佳,本年度天降紫微星。

“我看過她的劇。”

鍾意覺得再沒什麽好聊的,下意識捏了捏手中的包。

“包包不錯。”楊韻詩眼神掃過,抬抬下巴,“我記得你以前不喜歡這些。”

兩人的包是同品牌,鍾意那隻是入門款,楊韻詩那隻是限量版。

鍾意把包擱在身前,笑道:“哦,這是跟朋友借的。”

這包是Jeff給的,千叮嚀萬囑咐不容半點磕碰,裙子是溫莎莎那兒品牌送的,妝發是化妝師弄的,隻有假睫毛和高跟鞋是她自己的所有物。

最近很流行“拚夕夕名媛”。

楊韻詩了然點點頭。

沒等再開口,楊韻詩目光落在別處,神色瞬間喜悅,施施然走開。

鍾意聽見她甜甜喊了聲“幹媽”。

那位夫人雍容華貴,保養得很年輕,看起來不及四旬,風韻猶存。

楊韻詩親昵挽著她的手,替她照看上下。

母女兩人踏入了交際圈,談笑風生,遊刃有餘。

談笑之人也不是等閑之輩,有時尚圈的女魔頭,衣著考究的商業人士,連場上最大腕的明星都過來打了個招呼。

看起來——這位夫人帶動了半個晚宴的風水。

鍾意站在角落一扇垂花銀箔絲屏前,默默地看了會。

唐檸湊過來:“鍾意,你跟剛才那位小姐認識?”

“我大學同學。”

唐檸興致猛漲,眼睛一亮:“真的?”

“這不是正好!我轉了圈,都是熱臉貼上冷屁股,連個願意搭話的人都沒找到,正發愁呢。你同學看起來……挺有身份的,是不是可以多聊聊。”

鍾意想了想:“不太好。”

“怎麽呢?Jeff哥都說了咱們不要空手回去啊。”

來之前,Jeff叮囑她們,把臉皮和尊嚴踩在腳底下,能抓一個是一個,多拿一張名片也是好的,實在不行在大明星身邊來個假摔,起碼也有個鏡頭出鏡。

“她……以前搶過我男朋友。”

鍾意把腦海裏前男友忘得稀碎的麵容挖出來,慢吞吞道:“我大學談了個男朋友,還是我的初戀,那個男生很優秀,也很帥氣,可是沒過兩個月,我男朋友就被她迷倒,他居然……愛上了她。”

“我男朋友當著她的麵跟我提分手,解釋說對我隻是喜歡,並不是愛,我們分手之後,他倆成雙入對秀恩愛,我傷心欲絕……幾個月之後,他們鬧矛盾分手,我前男友還找我幫忙送花,求我當月老勸和。”

唐檸張了張口,最後沉重地拍拍她的肩膀:“我理解。”

“女人絕對不能在愛情中下跪,這是我們最後的尊嚴。”

垂花銀箔絲屏的另一端,周聿白隻是捏著酒杯略站了會。

他和品牌的亞太總裁Neveux先生淺聊了幾句。

母親梁鳳鳴作為中華區的代理商在國內深耕數十年,新的市場戰略母親有意交到他手裏。

如果不是屏風另一側的“愛情尊嚴”,這場談話也許能持續久一點。

最後。

唐檸和鍾意在晚宴上拍了無數張美照,吃了飽飽一頓給Jeff交差。

來的時候是公司的保姆車送來的。

走的時候要自己打車回去。

天寒地凍的冬季,北城的風像刀子一樣刮人。

風裏還夾著雪粒子。

唐檸男朋友過來接她,想捎帶鍾意一程,隻是一南一北兩個方向,實在不順路。

鍾意婉謝了唐檸的心意,喊了個網約車。

隻是晚宴設在一幢公館內,治安頗嚴,網約車還進不來。

鍾意隻能步行走到門口。

還有她有先見之明,出門前拎了個皮草,不然就身上這層薄薄的綢裙,大概能把骨頭凍酥。

沒忘記把名牌包抱在懷裏——不然被雪浸了皮子,那就完蛋了。

賓利車停在旁側。

周聿白極具紳士風度地下車,拉開了車門。

楊韻詩挽著梁鳳鳴,站在屋簷下等他。

他邁開長腿,順手撐開了黑沉沉的傘,綢亮的傘麵一傾,已然擋去所有寒風霜雪。

臂彎的羊毛披肩還帶著餘溫,披在梁鳳鳴的肩上。

她這才露出真正的舒展笑容,眼角乍現深紋,慈愛拍了拍兒子挺拔的後背:“你跟我一道回家去。”

“我今兒就是專程回來看您,跑不了。”

嗓音清潤,被風雪侵染的深邃眉眼多了幾分暖意。

周聿白長臂一展,把母親和楊韻詩都護上車。

似乎是注意到這邊的光景,眾人餘光掃了掃鍾意。

周聿白彎腰——

突然頓住,淺淺抬眼。

寒風凜冽。

鍾意一頭長發像海草一樣飄在肩頭,淩亂發絲吹拂麵容,隻留一雙朦朧清涼的眼。

整個人像飄飄欲仙去的水仙花。

她似乎衝他笑了笑。

身後燈火煌煌,眼前雪粒迷亂。

不知是不是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