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香奈兒小姐

大四那年春天,鍾意接了一個拍攝工作。

不是廣告攝影棚,也不是正兒八經的劇組,是屬於自娛自樂的私人拍攝。

印象非常深刻。

某集團退居二線的老董事長有個舞文弄墨的愛好,偶爾揮筆作賦,也添了不少滿意之作。

董事長徜徉詩興,某天突然有個靈感。

拍個MV,把筆下意猶未盡的意境一一呈現。

鍾意的角色,就是詩裏春閨幽怨的仕女。

據說選角篩了不少人。

選中鍾意。

除了外貌出挑,還因為她文化水準過關,把董事長那首詩闡述得非常正確。

拍攝地點在西郊,是董事長的私人別墅。

那地兒離學校很遠。

鍾意不舍得打車,早上五點扛著一大包借來的古裝坐地鐵,輾轉幾個小時才到。

別墅園林大到離譜。

占地十幾畝的花園,外圈深林密菁,連個人影都瞧不見。

要不是半路遇見攝影師和其他人,她真懷疑這筆酬勞豐厚的工作是個什麽騙術。

別墅裏麵別有洞天。

雕梁畫棟,曲徑通幽,亭台樓閣,花木扶疏……

屋角猊獸吐出的淡煙,散發著清幽綿長的異香,不似俗品。

足以滿足一切古典奢華的想象。

這種拍攝,董事長當然沒有蒞臨指導。

導演是一位中文係博士,負責幫董事長潤色詩篇,也給演員講解角色和場景。

鍾意自己再稍加揣摩。

入戲也不難。

午後陽光燦爛,有人進了這園子,說說笑笑從曲廊走過。

管家說是家裏人帶朋友來喝茶。

鍾意那會兒蹲在地上撿花瓣。

正是暖春,園子裏花團錦簇,她把五彩斑斕的花瓣攏在衣袖裏,送去溪邊拍落花流水。

臨水就有座涼亭。

幾個年輕人坐著喝茶聊天,話題混著日常消遣和生意場上的事情。

再饒有興味瞅一眼水畔。

有人問:“趙晟,這幫人幹嘛呢?”

趙晟大大咧咧道:“嗨,我家老爺子寫了幾首酸詩,光朗誦不過癮,招人在這園子裏配個MV。”

大家“哦”了一聲,聊起了趙老爺子。

“老爺子身子骨硬朗,還挺有閑情逸致。”

“聽說你家這園子請了不少大師,修得挺精巧,喝茶待客都挺好。”

“好什麽呀。”趙晟拍拍身邊人的肩膀,“比聿白家的宅子差遠了,他家占了南山一整個山頭,請的七個風水大師都說好。”

身邊人坐姿閑適,氣質卓然。

年輕男人烏發朗眉,生了一副讓人暗妒的好皮囊,慢悠悠道:“那宅子也不怎麽樣,一直空著,也沒住人,荒得不成樣子,不如這裏好。”

隔著不遠距離。

鍾意就站在假山瀑布下,在鏡頭下做動作。

樹杪篩過的陽光清透,花瓣在水裏打著旋,清蒙蒙的水霧攏著婀娜纖細的身形,再看水中伊人,眉眼皎然,楚楚動人,月白的裙子被風吹得欲飄飄仙去,環佩叮當,長長的披帛半幅飄進水裏,半幅隨風飛揚。

有人看怔了,突然噤聲。

“張三,你看什麽呢?傻了?”眾人的目光隨之投來。

粼粼水波中的倩影,不知是不是古裝扮相讓人覺得新鮮——那種直擊心底的漂亮,讓人完全挪不開眼。

再仔細看,這女演員嫩生生的,眼神清澈,不知道是哪個學校的學生。

眾人調笑:“今兒真不錯,園子不錯,茶不錯,美女不錯。”

“趙晟,這從哪招來的演員?角兒找的不錯。”

趙晟頗有做主人的自覺,招鍾意過來:“你這扮的是西施還是嫦娥?”

鍾意知道亭子裏半數目光都在打量自己——幾人衣著光鮮,氣場張揚,好不好相處另說,但都招惹不起。

她撈起半濕的裙角:“應該是洛神吧。”

聲音不嬌怯,也不軟媚,挺方正平和的腔調。

但耐不住嗓音好聽。

“怪不得站水裏,我見猶憐。”張三笑道,“我看你拍了挺久。累了吧,過來喝杯熱茶。”

鍾意攥著裙子:“謝謝,不用了。我這戲服挺髒的,還濕著,不好弄髒地方。”

三少打量她薄綃紗衣下影影綽綽的肌骨,含笑問:“衣服濕了?冷不冷?小心別感冒。”

鍾意挪開目光:“不冷。”

旁邊人輕聲發笑:“你這小子,走哪都能憐香惜玉啊。”

輕佻目光在鍾意身上一晃,誰也沒當回事。

“昨兒酒吧那姑娘你愛的不行,這又搭上一個你能吃的消?”

“哪的話。”三少不搭理同伴,扭頭問鍾意:“老爺子作的什麽詩?你念給我們聽聽?”

“詩在導演手裏,我記不全。”鍾意想走,“今天也請了朗誦的播音演員,請稍等,我去把他喊來。”

“你哪個學校的?電影學院的吧?我認識挺多你們學校的同學。”

“不是。”

“那是戲劇學院?還是舞蹈學校?”

“也不是。”

三少輕輕嘖了聲。

這小丫頭,看著機靈,卻有點木愣愣的不懂事。

自家找來幹活的人,給客人落臉。趙晟涼涼瞅著鍾意:“你叫什麽名字?總不至於叫不是吧?”

鍾意嘴一抿:“……”

有人劍眉低斂,把茶杯撂下。

漫不經心起身: “茶也喝了,園子也看了,不如進屋裏玩兩把牌。”

他這一走,趙晟“唰”地跟著起來。

殷勤附和道:“對對對,我家這園子還有個酒窖,都是歐洲運來的,咱喝幾杯去。”

餘者也亦步亦趨走出涼亭。

誰還管鍾意呢。

鍾意抬首。

那人白衣黑褲,眉睫如漆,眼神銳利,似乎洞察一切,偏偏毫不在意,任人隨意而為。

這一天拍攝到傍晚才收工。

鍾意和攝影師幾個人一起走,大家饑腸轆轆,一起吃了頓宵夜,互相留了個電話才散。

畢業季飛逝而過。

鍾意這段時間接了個商業廣告,拍了幾次平麵雜誌,又輾轉兩個劇組拍戲。

還見縫插針搞定了畢業論文。

論文答辯之後,大家回學校領畢業證。

鍾意頂著一頭齊耳短發回校。

同宿舍的夏璿看見鍾意,尖叫了一聲:“乖乖,你怎麽把頭發剪這麽短?”

鍾意撩撩耳際碎發:“很短嗎?已經長了很多,我頭發長得快,再長兩個月可以綁起來了。”

之前鍾意接了個還不錯的戲——裏頭有個叛逆少女的角色,需要一頭短發。

這角色原本落不到鍾意頭上。

隻是導演有些知名度,要求嚴格,不允許演員戴假發套,需要真發上鏡。

一個打醬油的小配角,兩天殺青的戲份,幾句台詞,酬勞也不多。

何況短發不好做妝造,影響後麵接戲。

原定好的女演員突然反悔,鍾意臨時頂上。

她也沒怎麽猶豫,幹脆利落把那頭如瀑長發剪短。

“大學四年都沒見過你剪過短頭發,你這樣我還挺不適應的。”

夏璿看她素顏短發,讚歎道:“短發也很漂亮,又很俏皮可愛欸,有高中生那個feel,你什麽時候能演部青春偶像劇?肯定爆紅,我老家那工作不要了,給你當私人助理成不?”

鍾意笑道:“你當我的助理,咱倆都得餓死。”

“我相信你就是天降紫微星,總有大紅大紫的一天。”

她們Z大設計學院美女不少,風格各異,爭奇鬥豔。

但夏璿覺得鍾意的漂亮是獨一份的。

大一新生開會那天,鍾意衣著樸素,素麵朝天,但她往講台一站,抿嘴輕笑,梨渦若現,真當得起眉目如畫,賞心悅目。

她是南方女孩,但不是小家碧玉或者溫婉柔媚的風格,也沒有大女生的攻擊性美貌,有種敞亮清涼的氣質,讓人看著打心底高興。

不過本院名氣最大的美女是隔壁宿舍的楊韻詩。

楊韻詩在學校風頭極盛,無人不知。

她容貌嬌美,芭蕾舞和鋼琴都拿得出手,拿過本市高校的校花大賽獎,又是本地姑娘,家境優渥,從頭到腳都是名牌。

談過的幾個男友非富即貴,候選人能在宿舍樓下繞三圈。

鍾意那時候也有個相處不錯的男朋友,後來拜倒在楊韻詩的石榴裙下。

後來每每本院美女排名,楊韻詩居一,鍾意居二,也有這麽一個原因在。

說曹操,曹操就到。

鍾意和夏璿從學校食堂回宿舍樓,一輛黑色賓利從身邊緩緩駛過,恰恰就停在前方樹蔭下。

車子招搖,車牌也不太尋常。

戴白手套的司機下車,恭謹地拉開了車門。

車裏走出來個女生,膚白貌美,裝扮優雅高貴,渾身散發著昂貴且精致的質感。

夏璿先看見人,嘖了聲,歆羨道:“幾個月不見,香奈兒小姐升級成愛馬仕公主了。”

大家私下管楊韻詩叫香奈兒小姐。

女孩子們過生日,基本會請左右宿舍吃飯唱歌,受邀者也會送份小禮物聊表心意。

若楊韻詩願意賞臉捧場,禮物都是一套文具——兩支鉛筆和一把直尺。

香奈兒的。

說是市麵上買不著的,品牌方隻給VIP客戶的禮品。

大家小心翼翼接過,每每都有點受寵若驚的複雜心情。

楊韻詩半身已離車內,又笑吟吟彎腰,小指撩起耳邊長發,低首和車內人說了句話。

神情愉悅,笑容甜蜜。

車內人不見怎麽回應,司機順勢合上車門,請楊韻詩前路慢行。

楊韻詩頷首道謝,踩著高跟鞋往前走。

背影婀娜,格外迷人。

夏璿和鍾意跟在後頭瞧。

賓利車啟動,往前滑了幾米。

司機又開車門,鑽出車子,手裏托著條絲巾,開口喊人:“楊小姐。”

楊韻詩被喚住,詫異回首。

“您的絲巾落在車裏。”

楊韻詩快步折身回來,歉然一笑:“我都沒注意,剛在包裏翻手機,可能是不小心掉的。”

她把絲巾抓在手裏,眼神瞟向車裏。

“我太粗心了,還好聿白哥哥留心,應該道個謝。 ”

窈窕身姿走向車子,楊韻詩在車窗邊站定。

似乎有話要對車內人說。

黑色車窗緩緩降下。

入眼先是男人的手,隨意地搭在車窗,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仔細修剪,白皙年輕的肌膚感。

“楊小姐。”

車內男人嗓音溫淡,年輕幹淨的聲線,像水滴敲擊玉缶。

楊韻詩眼波溫柔:“聿白哥哥。”

“這條絲巾是幹媽送我的生日禮物,我每天帶在身邊,若丟了我肯定傷心,也要惹幹媽生氣,還好被你找到,真的太謝謝。我請你吃飯……”

“沒什麽,落在車裏,一般丟不了。”

男人露出半張側臉,工筆畫白描似的五官,清雋矜貴的線條。

太年輕,約莫二十三四歲的年齡,在這車裏反倒有種奇妙的感覺——過於菁英,氣質溫和又暗藏鋒棱——還帶著那種高高在上的鬆弛感。

“我母親那邊,各種場麵應酬多,有勞你陪她散心解悶,應該我說謝才是……”

窺見男人的臉,鍾意微微愣怔。

夏璿猛然“哇”了一聲:“這個極品。”

聲音不大不小。

年輕男人視線掃來,眼尾棱角銳利,眸光帶著不易接近的疏淡。

鍾意被那眼風一刺,垂頭捏捏夏璿的手,拽著人往前走。

沒多久,楊韻詩也回了宿舍。

恰好在走廊裏跟鍾意和夏璿打了個照麵。

剛才樓下,她其實已經看見了兩人,但那會兒沒工夫搭理。

絲巾還了,周聿白說近期要出國,婉拒了吃飯邀約。

好不容易搭上機會,交集又斷了。

她這會心情算不上好,神色略冷,懶得說話。

鍾意和夏璿都以為剛才她們的莽撞,惹楊韻詩不高興。

“咳,韻詩,剛才那個是你男朋友吧?是個帥哥,我的意思是,極品帥哥哈哈哈哈,真讓人羨慕。”

“對,真的挺帥的,我們正好路過,不小心多看了一眼。”

“對對對,你們在一起實在太抓人眼球了,男才女貌天生一對……”

“你男朋友看起來不是一般人,應該挺厲害吧……”

這恭維話直戳內心。

楊韻詩臉色稍有轉圜,帶了幾分悅色,淡聲道:“也沒什麽。”

她本不想多說,卻又忍不住要說。

“他的確挺厲害,不是普通人,名門公子哥那種,你們知道吧,還是常青藤畢業的。”楊詩韻驕傲道,“他常年在國外,就算回國,出入場合也不一般,也不是普通人能見的。”

言下之意,你們能見到真容,三生有幸。

鍾意微笑回應:“對呢,要不是他親自送你回學校,我們怎麽有機會一睹斯人風姿。”

夏璿咧嘴添了句:“能見到這種人中龍鳳,是我們的福氣。”

楊韻詩神色徹底軟了下來,本欲侃侃而談:“他陪我參加個活動,正好……”

眼風突然掃至鍾意唇紅齒白那張臉。

楊韻詩突然轉了話題:“聽說你沒找工作,拍廣告拍戲去了?”

“是。”鍾意頷首,“也跟上班沒差別,這樣收入多點,北城租房和生活壓力都挺大的。”

楊韻詩上下瞟她一眼。

在北城,這種小演員小模特太多了。

二十出頭的小女生,做點別的什麽不好,好高騖遠,隻想靠臉吃飯。

聽幹媽說,周聿白身邊沒少這種女人往上撲。

談話突然中斷。

楊韻詩對剛才那個男人隻字不提,轉身回了宿舍。

夏璿回屋,嘀咕兩句:“你聽聽剛才她語氣,公子哥了不起,這麽有優越感,咋不上天呢?讓我們這種屁民三跪九叩好了。”

“而且她最後那個眼神,什麽意思啊?”

鍾意不多想。

收拾好宿舍雜物和畢業證書,徹底搬離了學校。

大學生活就這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