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劍台邊懸著的銅鈴輕響一聲, 清越微鳴,主持的小童一板一眼地高聲宣布了結果:“第七場——勝者為晏十一。”
卿晏拎著劍,站在劍台邊上, 靴子在邊緣卡了卡。
他自己也有些不可置信。
……贏了?
怎麽贏的?剛才那一下,中規中矩, 並沒有什麽出奇出彩的地方, 卿晏覺得,按照江明潮的修為, 不該躲不開才是。
冷霧悠悠散開, 卿晏仍站在劍台上,垂眸往下看去,隻見江明潮仰麵跌在地上, 衣衫鬢發微亂, 佩劍戳在他旁邊的地裏,他臉上也有一絲錯愕, 明顯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就這麽輸了。
他沒料到, 卿晏沒料到, 在場的所有觀戰的修士們也沒料到。
場下一片此起彼伏的嘩然,眾修士都竊竊私語, 交談起來, 一邊壓低聲音,一邊拿眼神偷偷去看蘇九安。
他們是不知道這位姓晏的散修是卿晏的, 自然也沒八卦那些愛恨情仇風月事, 他們驚訝的隻是江明潮敗了,他居然敗了。
蘇江二人自從來參加仙門大比, 便一直結交各洲的修士, 為千鶴門招攬人才。要天下英才盡歸千鶴門, 不光是許以重金厚祿就有用的,仙門自己的實力才是更為過硬的吸引力,江明潮這個大乘期修士在這兒,比什麽靈石珍寶都管用。
在眾人心目中,這位可是奔著拿下仙門大比的第一去的,妥妥的候選人之一,而他,竟然在第二場就敗了,根本沒進入決賽?
這也太讓人意外了!
就算是卿晏,他雖昨日對著江明潮說出了那樣囂張自信的話,但也並不能保證自己一定能贏。
江明潮畢竟修為深厚,人家的大乘期是腳踏實地,幾百年一點點修煉出來的,和他這種不知道走了什麽運誤打誤撞升上來的大乘期,還是很有區別的。
難道這家夥說的話是真的?真不跟他動手?卿晏詫異地挑了下眉,有點不信。
但不管如何,輸了就是輸了,卿晏不想去細究江明潮到底有沒有給他放水,反而有些遺憾他就這麽輸了。
怎麽這麽快就輸了?
他還沒打夠呢!
本來是想合法揍這貨一頓的,結果沒走十招,他就這麽敗下陣來,卿晏內心“嘖”了一聲,覺得有些便宜他了。
勝負已分,卿晏縱然遺憾,也隻是索然無味地抽回了目光。
他將覆地劍收回去,動作間抬了抬眼,往那評委席上的高台瞥了一眼。
剛好看見那白衣如雪的冷麵神君從上首的座位上懶散地起了身,衣袂揚起時,恰如天邊的一片淡雲。
不知怎麽的,他忽然就揚了下唇角,從主持的小童手裏取過仙牌,也往劍台下走,徑直離開了比賽場。
他倒是沒什麽自滿之意,卿晏隻是盡力而為,能贏當然好,不能贏也沒什麽,反正他已努力了,盡人事,聽天命,他這考試心態是很好了。
然而,那些觀戰席上的修士們望著那道雪色身影淡然而去,卻怎麽看怎麽覺得那人疏狂清傲至極。
這散修的實力不可小覷啊!
修士們議論紛紛。
“這姓晏的散修還真的有點東西啊,竟把般若閣江明潮打敗了!”
“是啊。原來還以為這小白臉隻會曲意逢迎,不然怎麽把南華老頭哄得那麽好?現在看來,人家不光會討寵,也有點真本事啊。”
“那可不是?這散修不是之前殺了東海蛟妖,被東洲的司官親自請過來的那個嗎?我說大家,別以為殺了個蛟妖是很容易的事,那妖怪不比其他,厲害得很,之前就連千鶴門派了弟子去,都铩羽而歸呢!”
“真有這麽厲害?看來這散修真的不能小看啊!”
“各位,此人相貌端正,又會討寵,修為還如此高,也就是來自鄉野,並非名門,出身差了點……但恐怕以後前途還是不可限量啊!”
“是啊是啊……”
修士們都點頭附和,之前因南華劍尊的偏心,對卿晏多有不滿,如今也都消失了,這輿論的風向變化得就是這麽快,人們的意見如牆頭草,隨風倒。
他們本來還壓著聲音小聲說,漸漸地,論得熱烈了,聲音便大了起來,清晰地傳入蘇九安的耳朵裏。
蘇九安麵色鐵青,廣袖中的手慢慢握緊了。
那一腳挺用力的,劍台下的江明潮緩了緩,才接受了自己敗了這個事實,他捂了下胸口,拍了拍道袍上的塵土,從地上爬起來,從旁邊拎過自己的劍,雖敗,但堪堪維持著風度,朝觀戰席走過來。
他的座位本來在蘇九安之側——他們是道侶,眾人皆知,理所當然也同進同出,一起行動——江明潮還沒落座,蘇九安猛地站起身來。
“安兒……”
江明潮看見蘇九安難看的臉色,知道他與卿懷風都對自己寄予厚望,他叫他們失望了,還負了自己,他也自責,張口時聲音低低柔柔,充滿歉疚,已放低了姿態,任由他責罵。
沒想到蘇九安抬起手,直接扇了他一巴掌。
啪!
這劍台場地廣闊,這一巴掌的響聲格外清脆,回**在席間。
修士們頓時噤聲,都停下了交談,引頸而望,隱晦又明顯地露出了想要吃瓜的神情。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蘇九安不好指責江明潮是因為對上舊情人才失手放水,雖然他心裏確實是這麽想的,但他隻扔下了兩個字:“廢物!”
而後抬腿便走。
他已比完了,早就可以走,本就是留下來等江明潮的,沒想到等來了這一出。他都贏了,進了決賽,江明潮這身負眾望的卻沒進,當真荒謬!
江明潮敗了,不光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道侶本為一體,這也是丟蘇九安的臉。本來之前千秋節不慎讓蘇符逃脫便已令他內心不爽,蘇九安發現自從發現卿晏未死之後,簡直沒一件事順心的!
江明潮側臉上很快浮出一道五指掌印,蘇九安是真的氣狠了,下手沒留情,江明潮被打蒙了,他愣了一下,再回過神時,蘇九安已經走了。
他們的結合的確是因為利益,江明潮清晰地明白這一點。可是,即便因利而來,各取所需,到底也朝夕相處了這麽多日,說句不好聽的,養隻靈獸都該養出感情了。
江明潮雖唯利是圖,但同時也一向心軟,當初得知卿晏並非卿懷風親兒子,他本是憤怒的,也感到被欺騙,可真與卿晏退了親娶了蘇九安,他又舍不得舊情,想讓卿晏做小。
準確地說,隻要不觸及他自己的核心利益,在這個基礎上,他不在乎,甚至樂意仁厚待人。隻可惜,他的高情厚意沒人肯領情,這份多情累己又累人。
昨日,卿晏徹底絕了他回頭的念頭,話都說到那個份上了,江明潮也知道沒什麽複合的希望了,隻好回過頭來,把目光重新放到蘇九安身上。
雖然蘇九安貌不如卿晏,修為也遜色一籌,但好歹他是卿懷風的親生子,有整個千鶴門作為支撐,總體算下來,還是比卿晏要強上許多的。江明潮如此安慰自己,他是真的想收了別的心思,好好與蘇九安過的。
可這一巴掌打掉了他所有的幻想。
千鶴門看中他出身與天刹盟沾些親、帶點故的般若閣,還看中他這一身苦煉出來的修為,除此之外,他別無價值。江明潮才發現,不是他挑別人,是別人挑他。
他閉了閉眼,覺得旁邊眾修士的目光是如此難以忍受,心中忍不住想,若是卿晏……
若是從前的卿晏,必不會如此。以那嬌蠻的小少爺的性子,肯定會告訴自己,這仙門大比算個屁,說不定還會蠻不講理地吩咐千鶴門的弟子們私下去把贏了他的修士揍一頓。
可那是從前。
現在,卿晏已經不喜歡他了。
想到這裏,江明潮心下微澀,自嘲地提了提嘴角,拎著劍,也轉身匆匆離開了劍場。
評委席上的道師們也看到了這一幕,吃瓜這種事不分年齡地位,眾生平等。比賽已進行了幾個時辰,正是乏了的時候,這時候看見這一幕,實在是提神醒腦。
一位天師道:“年輕人啊!年輕氣盛啊!”
“你是不是就會說這一句?”另一位翻了個白眼,這位剛才看劍台上的弟子比賽時也這麽說,合著這句話萬用是不是?
又是一位道:“輸了就輸了麽,那輸了的修士都沒怎麽樣呢,怎麽道侶先替他急了?現在這些小年輕,這麽輸不起麽?”
“那可不,你可別拿這個當小事。”另一位插話道,抬肘拱了身側之人一下,“你當年能找到道侶,不就是因為在仙門大比上拔了頭籌麽?能因為這比賽看上人,也當然能因這比賽散夥啊。”
“也對也對。”
天師們唏噓了一番,又開始追憶起往昔來,在座的大多都是往年仙門大比的勝者,大家討論了一番,發現了一件事。
——在座各位天師的道侶居然都是在仙門大比中與自己對上眼的。
“想我當年上台的時候,那是橫掃三千修士啊,我道侶說,我那時一出劍,他就看上我了,說我太帥了,嘿嘿。”
“胡說八道什麽,你當年分明手腳並用才取勝的,帥個屁啊!你道侶莫非眼瞎?我當年那才是真正的仙門首魁,當時天刹盟在任的老盟主見了我都眉開眼笑,想把女兒嫁給我,可惜我道侶先下手為強了。”
“……”
大家談論半晌,忽然發現一件事。
在座的各位俱是仙門大比的往年魁首,上首的那位神君更是啊!
可,隻有神君一人沒道侶,單身到現在。
沒人敢說,可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往上首看去,心想——尊神又怎麽樣?還不是沒道侶?
高處不勝寒呐!天師們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地心想,這樣看來,竟還是不成神的好。
可他們的目光往上一瞥,隻見上首的座位上空空****,並無一人。
神君他老人家呢?剛才還在這呢,人呢?
天師們麵麵相覷,難道是他們記錯了,他們分明見神君今日來觀戰了啊。
難道……是聽到他們秀恩愛,氣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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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晏對劍場內的一切毫無所知,他取了仙牌,先回去把牌子放了,想休息會兒,躺在榻上卻又很清醒,閑不下來似的,又起身去了書閣。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卿晏覺得自己真的太勤奮了,他就該進決賽,他這樣的都不行,那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天道酬勤,老話沒說錯。
可惜,卿晏是想好好學習,卻老是有人來打攪他。
卿晏取了本道書,本來挨在書架旁坐著專心看,忽然一陣微風拂過,他身後落了一縷漆黑的發絲,掉在書頁上,散發著清幽的白檀冷香。
卿晏伸手抓住那縷發絲,還沒回頭先笑了:“你也太黏人了。”
“不是說好比賽結束之前都不見的嗎?上次千秋節是例外,”卿晏站起身,手裏仍握著薄野津的發尾,回頭望著人,一本正經道,“津哥,你是不是徹底不準備遵守約定了?”
薄野津輕輕扣住他的腰身,“嗯”了一聲,神色淡淡。
神君位高權不重,最是個閑人,不管是眼下還是以後,除了眼前這個人,確實沒有什麽別的要緊之事了,這麽論起來,黏人是有些原因的。
“你反悔啊。”卿晏被他這麽坦**的語氣噎了一下,有點無話可說,好笑道,“尊神也會說話不算話的嗎?怎麽這樣啊?”
薄野津道:“我想守信時,便守,不想守時,便不守。”
卿晏看他那副表情,實在沒忍住,輕輕扯了下他的長發,道:“好任性啊。”
薄野津靜靜垂眸望著他,眸光從墨色眼尾中掃下來,沉靜淡漠,卻莫名看得人心裏癢癢的,卿晏問:“那今天為什麽不想守了?”
薄野津任他拉著自己的頭發玩,道:“今天與你對戰的,是你那退了親的前道侶?”
他認得出來。
卿晏愣了一下,眼睛隨即彎了起來,他抬頭與薄野津對視:“是啊。”
“為何沒有提前告訴我?”
卿晏臉上的表情簡直可以說是眉開眼笑:“為什麽要提前告訴你?”
薄野津眸光微微動了一下,看著他沒說話。
卿晏笑意更深了,他騰出沒拿書的那隻手,膩膩歪歪地伸手去攀住麵前之人的肩,饒有趣味道:“津哥,你吃醋了啊?”
那副表情,眼含明晃晃的期待,就好像在說“你趕緊醋一個給我看看”。
卿晏確實覺得很有意思,他還沒見過津哥吃醋呢,什麽樣子?他真的挺好奇的。
薄野津看他一臉興味,眉眼俱笑,那副漠然如雪的表情終於鬆了幾分,如冷冽刀鋒般的唇線動了一動。
“我沒有吃醋。”薄野津低聲道。
“真的嗎?”卿晏看著他,一臉的不相信,又湊近了拖著長音故意道,“那你還專門跑過來問我?”
青年的眉眼彎彎,不依不饒地抱著他,仰著頭看他,就想聽他承認一句吃醋,溫熱的氣息隨著淡紅色的唇微張微合,幾乎掃在他麵上,不知道他自己清不清楚這模樣有多招人,還是故意為之。
薄野津眼神一暗,沒回答,直接扣住卿晏的下巴,垂頭便吻了上去。
啪一聲,卿晏手中的書掉在了地上,可沒人去管。他的背抵上了書櫃,被親得指尖發軟,忍不住輕輕“唔”了一聲。
薄野津垂眸望著他,看見他眉睫撲閃撲閃,顫顫起伏,如同一隻墨色的蝶,不由得更用力了幾分。
不是吃醋。
隻是從看見他在高台上拔劍的那一刻起,薄野津便想吻他了。
青年迎風而立,一手執劍,在白色的霧氣裏,長發被雪風掃開,身形纖纖,又遊刃有餘地靈活來去。張揚,明媚,意氣風發,他那麽揚唇一笑,好像天下都是他的。
該是這樣。薄野津把他從大雪裏撿回去的時候,沒想到原來那病怏怏、好像一碰就能碎掉的青年能有今日的模樣。
可是看見他今日的模樣,又覺得,他本來就該是這樣。
他不該是那瑟縮弱小、可憐脆弱的模樣,該是這樣暢快肆意,神采飛揚,像個年輕修士的模樣。
良久,他的吻停駐在卿晏唇畔,書閣之內幽靜如許,還能聽見卿晏隆隆的心跳聲,他貼著他的唇笑了下:“我真的沒有吃醋。”
被親了,還沒聽到那句承認,卿晏覺得有些劃不來,抓著他的頭發“哦”了聲。
“你並不喜歡他,我看得出來。”薄野津伸手撈過那隻修長的腿,輕輕替他按了按肌肉,問,“用那麽大力,踹那一腳疼不疼?”
有那麽一點感覺,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嘛。但這一點點疼根本不算什麽,而且早就不疼了,卿晏被他一提想起來什麽,眼神更明亮了幾分,興衝衝問:“你看到我今天的表現了麽?帥不帥?”
反正他是覺得蠻帥的,他單方麵毆打江明潮,多颯多出風頭啊。
薄野津“嗯”了一聲。
就這???就“嗯”一聲?卿晏覺得這誇得不太夠啊,一直活在鼓勵教育下的他有些失望,他方才扯薄野津的長發,對方沒反應,讓他扯,卿晏就膽子大起來,得寸進尺地隨便扯了。
他又不客氣地扯了一下,問:“那你到底來找我幹什麽的?”
“你太帥了,我怕有別的眼睛沒瞎的修士對你有意,”薄野津伸手輕輕摩挲了下卿晏的嘴唇,語氣平淡如常,隨口道,“來確認一下我的道侶沒被別人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