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宿雨潺潺,從天色剛剛擦黑之時便開始落雨,雨聲直響了一整夜,到拂曉時方才漸止。

夜雨已歇,天光一寸一寸緩緩亮了起來。

可是屋裏的人的咳嗽聲卻還沒有停。

殷紅肮髒的床帳雖然被放了下來,可是那床帳破了幾個大洞,裏頭的纖細人影便遮掩不住,若隱若現地露了出來。

那個模糊的人影靠在床頭,微微彎著腰,身量薄得如同江岸弱柳,還在微微顫抖,垂散的漆黑發絲覆蓋之下,皮膚蒼白如寒夜寂雪,即便看不清,也給人一種極為孱弱的病態感。

卿晏一隻手撐在床沿的那朵木刻牡丹花上,另一隻手捂住了唇,片刻後,他垂下手,看見掌心裏的血色。

這抹鮮紅被蒼白的掌心襯托得更加觸目驚心。

“這副身體真是太弱了。”卿晏心道,忍不住皺眉,表情略帶嫌棄。

正在這時,旁邊伸出一隻手,撩起了垂下的床帳。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端著熱騰騰的湯藥,看見這一幕差點將碗砸了,驚呼道:“少爺,你怎麽又吐血了?!”

卿晏還沒說話,屋子的另一邊走來一個小童,臉上的表情傲慢,語氣也不善,吼道:“他吐血還不是家常便飯的事麽?也值得大驚小怪?這草藥可用光了,你若是砸了碗,可沒有第二碗了!”

“而且,他已不是什麽少爺了。”那小童抬起手向卿晏一指,輕蔑道,“不過是個冒牌貨罷了。你怎麽還叫他少爺?”

老婆婆聽著刺耳,顫抖著嗓子氣道:“不管他是什麽,也是你的主子!”

卿晏還沒說話,他們便吵了起來。

卿晏:“……”

他垂著眼,從旁邊拿出一塊粗糙但尚且還算幹淨的巾布,將剛才嘔出來的血擦了,靜靜整理著自己的思緒。

——他穿書了。

卿晏穿進了自己看過的一本仙俠小說裏,成了一個仙門假少爺。

在這個世界裏,仙門世家林立,即便是架空的修真世界,等級也森嚴。雖然打架靠的是實力,但這個世界的人也極為看重出身,迂腐得像是大清還沒亡的封建王朝。

千鶴門是這個世界裏南方一個小有名氣的宗族,雖然立宗到如今不過百年,不過發展得很快,是如今仙門各族之中一個有名有姓的後起之秀,誰也不敢輕易小瞧。

原身便是千鶴門門主的獨子——假的。

在原文的設定中,千鶴門如今門主卿懷風年輕時去北原闖**,被風雪困在了荒原半年,正巧在這半年之中,他的仇人找上門來,找不到他人,便將他的夫人殺了,幼子被忠仆連夜送走,躲過一劫。

卿懷風九死一生,從北原歸來,痛徹心扉,為愛妻立了衣冠塚,又在整個修真界廣發告令,不惜數萬靈石之數,也要找到幼子。

這錢一花下去,效果果然是立竿見影。很快就有人聲稱找到了人,到千鶴門應告領賞。

卿懷風自不可能聽這人一麵之詞,在滴血驗親之後,確認無誤,才將人認回。因為懷著對妻兒的愧疚之情,卿懷風對卿晏千寵萬寵,要什麽給什麽。這孩子從小便身患寒疾,更是讓他憐惜。

寒疾需以寒金果入藥,這東西價值萬金,極難獲得,這麽多年,卿懷風將靈石像流水一樣花出去,眉頭都不皺一下。

原主身體嬌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加上父親溺愛,被寵成了一個無法無天的小霸王,沒人真心喜歡他,但是由於他的地位尊崇,也沒人敢置喙他的行為。

可誰曾想到,當年滴血驗親的結果竟是那領賞人動了手腳的。

在半年之前,原主和自己的道侶去密林打獵。以原主這種體格,這種打獵活動,隻是跟在別人後麵揀獵物罷了,他連劍都拿不穩,放在平日根本不會拿起劍動一動手指。可是看著自己的道侶意氣風發的樣子,他也被感染,破天荒地真的獵了一次靈獸。

可惜那飛劍沒刺入凶獸的身軀,倒傷了一個誤入密林的少年。

原主自認理虧,將人帶回千鶴門養傷,誰曾想親自將自己的禍領了回來。少年養好傷之後也沒立刻離開,一次仙門大比,他也在列,還竟敢挑戰千鶴門門主卿懷風,甚至真的傷到了他。

隻是自己也“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受了重傷。

更重要的是,兩人在比武台上流出的血,竟主動緩緩相融,猶如找到久別至親。

卿懷風震驚之下,又再與卿晏驗了一次,果然發現無法相融,大怒。

一夜之間,身份顛倒。卿晏從雕金刻玉的精致房間被扔到了這間布滿灰塵的破屋裏來,卿懷風隻給他隨便指了兩個下人,一老一少,這能照顧到什麽。

千鶴門上下的人本就大多看不慣他,如今他不是少爺了,冷眼和嘲諷自然如期而至,再無顧忌。

雪上加霜的是,原主的道侶也拋棄了他,轉而和真少爺在一起了。

卿晏的目光掃過這間破敗不堪的屋子,歎了口氣。

沒辦法,誰讓真少爺是男主角,他隻是個不起眼的鑲邊炮灰呢?

在卿晏原本所處的世界裏,他是個甜甜的小O,他擁有最頂級的信息素,是帝國所有Alpha的白月光朱砂痣,因為性格開朗親切,Beta之中也不乏他的狂熱追求者,從沒受過這樣的冷待。

他雖然從前也身嬌體軟,還也沒有到如今這種程度。穿到這副身體之中,他就成了湯藥不離嘴、不能自理的人了。

怪不得是廢物呢,這廢物身體不好,武功不好,性格不好,也隻剩一張臉能看了。

卿晏原本以為穿到了修真世界,不是自己原本的身體了,從前的自然也一概不作數了。沒想到,他垂頭嗅了嗅,發現身上卻還帶著從前的信息素,稍微沒控製好的時候,就傳來一股濃鬱的巧克力味。

……

“你們別吵了。”麵前兩個人爭得麵紅耳赤,卿晏終於從思緒之中脫身而出,開了口勸架。

可是一開口,他便又悶聲咳嗽起來。

卿晏:“……”

一陣冷風剛好在他說話時吹了過來,他不小心嗆了一口,咳得死去活來。

那老婆婆立刻便扭過頭來,很關切地看著他:“少爺,你還好麽?”

她大概是千鶴門如今唯一一個還叫他少爺的人了。

“……”卿晏不知道要如何跟她解釋,隻能搖搖頭,又點點頭。

他說不出話,那小童倒是接話接得利索,他涼涼道:“少爺的寒疾好像更嚴重了。怕不是被江小公子和安少爺的婚事氣的吧?”

雖然他叫了少爺,但叫得陰陽怪氣,讓人很不舒服。

他口中的江小公子叫江明潮,正是原身那個聽說他是假少爺便翻臉走人的渣男前道侶。至於那位安少爺,大名蘇九安,自然是千鶴門如今的正牌真少爺。

“你說什麽呢——”婆婆生怕提起這事觸及卿晏的傷心事,聽這小童直接提起來,惱怒生氣,“你這忘恩負義的小兔崽子!你忘了少爺以前是怎麽對你的嗎?”

“他的婚事,我氣什麽?”卿晏終於止了咳,目光沉靜地看著小童,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又不是和我成親。”

卿晏的樣貌極好,烏發雪膚,丹唇皓齒,秋水眸,花瓣唇,是一副極標準的美人貌,可是他從前動不動便發怒砸東西打人,臉上是扭曲的表情,那美自然讓人無法欣賞。

如今那孱弱美人神情安然,認真注視著人的時候,漆黑的瞳孔如黑葡萄盛在了白瓷碗裏,無端給人震懾之感。

小童本來還想出言嗤諷,說“正是因為不和你成親,你才這樣生氣傷心”、“你道侶都不要你了”之語,卻被這一眼無端看得忘了詞。

老婆婆又狠狠瞪了小童一眼,將藥碗往卿晏手中一遞,囑咐道:“少爺,先喝藥吧。”

“謝謝婆婆。”卿晏接過碗,眉眼彎彎,溫聲道。

老婆婆一愣,沒想到他會作如此反應——小少爺從前可不是這麽禮貌溫順、會跟下人道謝的性子。

莫不是真是因為這次的事,衝擊太大,性情大變了?

卿晏接過碗,一摸,藥還是溫熱的,熱氣嫋嫋,苦澀味道蒸騰彌漫開來,讓他皺起眉。卿晏最怕苦了,可是如今在這個世界,拖著這麽一副病體,他不得不喝。

在挨上唇的前一秒,卿晏突然問:“這藥裏有寒金果麽?”

老婆婆又是一愣,但她也不知,看向了小童,目光露出詢問之色。

小童道:“自然沒有!寒金果那般珍貴,給安少爺敷臉都不夠用,怎麽可能分給你?現在不比從前了,我勸你將就些吧!”

他的語氣就像在說“等死吧你”。

寒金果是好東西,不光能溫補暖身,治療寒疾,還有一種功效,那便是美容。

據說以寒金果的汁液塗抹皮膚,能使其光潔白皙,如同好女。

卿晏一聽這話就放下了碗。

“少爺,你不喝了麽?”老婆婆吃驚道。

“不喝了。”

別的草藥不過隻是添頭而已,那寒金果才是真正對寒疾有用的。既然如此,這藥無效,還喝它做什麽?白給自己找罪受。

說來可笑,蘇九安並無性命之危,隻是想用這玩意兒變美罷了,而卿晏沒了它,是會真的丟了性命的,可那美容的寒金果堆成了山,也沒有一枚分給卿晏治病。

卿晏沒喝藥,他撐著床沿站了起來。

“少爺,你要做什麽?”老婆婆連忙上來攙扶,“你要什麽東西?我給你取來就是。”

這假少爺身體太弱,半月裏有十天都整日躺在**,纏綿病榻,這麽一起身,著實是像鐵樹開花一般的奇觀。

卿晏搖搖頭:“我出去走走。”

他自己顫抖著手指係上衣帶,老婆婆拗不過他,隻好擔憂地給他加了件披風,這些衣服倒都是他從前的衣服——因為蘇九安和他的身材不一樣,他的腰圍尤其與卿晏不合,穿不進去他的衣服,所以全部留給了他。

卿晏身著錦衣,頸邊被那披風的毛毛領圍了一圈,顯得臉更小了,有幾分可愛,他的耳上還掛著兩隻精致的鏤金耳環,長長的流蘇直垂到肩下,還似身份被揭露之前的打扮,一身驕矜氣質,看著倒真像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

他身體不好,走得極慢,可是走到院門口,卻被攔了下來。

“今天天刹盟的人來了。”門口守衛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不能出去亂走,沒得給門主丟人。”

“天刹盟的人?”卿晏有些吃驚,這不是這個修真世界裏的第一仙門大族麽?

“他們來做什麽?”

守衛看著他,露出一個半是不屑半是殘忍的微笑,他笑著,一字一句地告訴卿晏:“自然是來參加江小公子和安少爺的婚宴。”